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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1部分

柏杨全集-第5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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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被判入狱八年的命运。他一直被关在绿岛,一九七七年才获释放。
   
     Alain:你在狱中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对你来说,最难受的事是什么?
   
     柏杨:开始和结束时最难受。开始时,我以为这只是一场误会,他们可能做事太积极、抓错了人。很久之后,我才顿然领悟,这是上面要重重惩罚我的思想过于独立。当时,我非常害怕从此湮灭,尤其审问时所用的刑求十分可怕,他们不断拷打我、折磨我,迫使我供出我不曾犯过的罪。后来我的腿被打断了,他们送我入医院,在那里,我受到不错的待遇,因此,我又开始怀着希望。我对自己说:「既然他们要医治我,那就是说明他们要保留我的性命。」当我获悉我的判决时,即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在狱中,我很快便适应生活,习惯被隔离的感觉,和物质的缺乏,以及饥饿等等。
   
     Alain:入狱后他们有没有继续审问你?你有没有被迫向狱吏表白你的「坏思想」,被迫经常作「自我批判」?
   
     柏杨:没有。台湾的监狱和大陆的不一样。幸好在台湾,一旦刑期被宣判后,犯人便得到某种安宁。原则上,他们不会再折磨你。不过,我服刑期满后,却重新体验到恐怖。虽然我从狱中被释放出来,但他们却一直把我软禁在绿岛。在软禁期间,我一度完全放弃重获自由的希望,那时候的生活的确可怕,我甚至没有可谈话的对象,每天都在等待、焦虑中度过。最后,我还是走出来了,这得感谢美国卡特总统及他的人权政策。
   
     Alain:短篇小说和讽刺性杂文,在你作品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你对这两种表现形式,是否有特别的偏好?
   
     柏杨:没有。但读者较喜欢后种形式的作品。我想以我深感兴趣的主题而言──如嘲讽人性的愚蠢、自大和虚伪,杂文的形式可能较为适合。短篇小说以篇幅短小取胜,所以重要的意思要直截了当的写出来,不能赘述多余的细节或微妙的心理状况,这类描述可能把某个人物的复杂性格衬托得更完满,但最后却把重要的主题在次要角色的描述中淡化了。
   
     Alain:最近你正在把一位十一世纪史学家司马光的作品《资治通监》译成现代中文,这是否代表你作家事业的转捩点?
   
     柏杨:我至今仍不太清楚,可能是,可能我不会再写小说或杂文。自我入狱后,我对历史的兴趣增加了许多,我觉得历史着作并不是次要的文学类别,同时我觉得,在台湾,历史该担当非常重要的角色,年轻一代正面对着文化脱离的危险,他们应重新发现文化的重要性,及经典作品中的人文精神。当然,他们也应该知道古代中国统治阶层是如何的腐败。
   
     古代作品中,有许多是很了不起的,但是,对大部份的人来说,文言文太困难了,他们看不懂,所以,我决定把司马光《资治通监》译成现代语文。这本史书上起公元前四○三年,下迄公元后九五九年。翻译也是一种创作,翻译司马光的作品,乐趣绝不下于我写自己的杂文。
   
     Alain:你某些反西方主题,是否启发自这种「文化脱离」的现象?
   
     柏杨:我绝对不是一个反西方主义者,我只是反对那些暴发户赶时髦的对美国的崇拜,这种人在台湾十分多。但并不等于说凡进入台湾的西方道德,及文化价值都应该被摒除。
   
     台湾和其他东南亚国家,从美国输入的,只是人家的「低级文化」。只要翻开报纸看看,现在台北戏院上映的美国片,尤其那些场场爆满的影片,便了解我的意思,这些都只是乙级电影,我们并不需要接受这种文化。
   
     Alain:你认为台湾的人自由?抑大陆的人自由?
   
     柏杨:当然是在台湾的人。最近我听到关于大陆的各种现象,都是令人沮丧的。如果我身在北京,一定还在狱中,可能我会在某些昙花一现的「自由化」运动中被释放,这类运动每十年、二十年便重复一遍。不过,很快的,我会重新被关进劳改营里去。因为到了我这把年纪,绝不折腰。
   
     士大夫和中国人·吕嘉行
   
     ⊙访问者吕嘉行先生。
   
     ⊙文载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香港《百姓》杂志。
   
     ──爱荷华大学五月花大楼访柏杨一夕话
   
     吕嘉行:请问,什么是知识份子?什么叫做知识份子的责任?柏杨:如果说有知识的人就是知识份子的话,以前的人因为必须读过书才能成为知识份子,所以知识份子是少数人。现在,知识普及,所谓「知识份子」,以及有些人常用的「读书人」这类名词,应该取消。当我们说「知识份子的责任」这个问题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改成「公民的责任」?
   
     吕嘉行:你觉得「士大夫」算不算知识份子?
   
     柏杨:我以为算,对士大夫而言,知识是一种工具,用这种工具敲开政府文官管道的大门。已经走进大门的这些官员,再加上还没走进大门的一些儒生、进士、秀才、举人等等,组成了传统的士大夫阶层,也就是现代所谓的知识份子。他们和皇权紧密结合,缔造了中国特有的「官场」,这是其他国家所没有的。
   
     吕嘉行:「官场」对中国有什么影响?
   
     柏杨:日本明治维新所以成功,中国戊戌维新所以不成功,最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日本没有吸收中国制造知识份子、士大夫,以及制造「官场」的科举制度。中国科举制度制造出来的知识份子、士大夫、官场,就好像是天空中无边无涯的庞大乌云层,使得我们一切改革,下不能上,上不能下。任何改革都被这片庞大的乌云层──士大夫阶层──给隔断了。下面是很朴实的,无穷无尽的苦难小民,上面是高高在上的皇家贵族。所以我们说的知识份子,在从前应该指的是这一批人──士大夫。所谓知识份子的觉悟,应是指这一批人的觉悟。
   
     吕嘉行:士大夫阶层是不是已经觉悟了呢?
   
     柏杨:要他们觉悟,难如登天。他们是既得利益的一群,决不肯放弃既得利益。而且想放弃也无法放弃,因为他们的脑筋已被酱死。所幸的是,时到今天,由于教育普及,「士大夫」阶层已经开始慢慢的烟消云散。
   
     吕嘉行:照你的观察,中国已经没有士大夫了,这岂不是一个可喜的现象?
   
     柏杨:当然可喜,可是,中国人的霉运不退,大陆上千千万万终身职的干部,却构成了一个新士大夫阶层。这一批新士大夫阶层比过去的士大夫阶层还要顽强,还要封建,阶级观念──贫富贵贱观念,还要严重。譬如说,一位来自大陆的作家,看见保罗·安格尔(国际作家写作计划创办人)在劈柴,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他不能了解像保罗这么有地位的人,怎么会自己劈柴?至于台湾,由于教育普及,官员退休制度的建立,社会层面加多,士大夫阶层可说已经消退。但是,残余的士大夫封建意识,还是存在。譬如说,位于高雄的国立中山大学有一个教职员眷属联谊会,办了一个幼稚园。而有些教授竟不准工友的孩子进这个幼稚园。那些教授在上课时大力鼓吹人权尊严和民主精神,到头来,却做出这种丑事,使人沮丧。
   
     吕嘉行:有一个极度敏感的问题,我想提出来,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答覆。
   
     柏杨:我什么都可以答覆。
   
     吕嘉行:那么,请问你对中国大陆和台湾统一问题,有什么看法?
   
     柏杨:我反对台湾独立,我赞成统一。基于民族的、地缘的、血统的、文化的、历史的,以及现实政治的因素,大陆和台湾,就好像一对指腹为婚的男孩和女孩,上天注定要匹配成婚,合为一体。可是现在,他们的年纪还小,强行婚配,将是一场悲剧。他们需要时间长大成人,等他们长大成人之后,才能结成很好的一对夫妻,但是,也可能彼此另外发现更好的对象,也或许大陆坚决排除台湾,而台湾非要大陆不可!
   
     吕嘉行:真有这个可能吗?
   
     柏杨:政治上没有不可能的事,马来西亚就开除了新加坡。但我并不肯定非有这种可能不可,而只是强调等双方长大成人。
   
     吕嘉行:海峡两岸,都用强大的祖国作号召,你希不希望有一个强大的祖国?
   
     柏杨:我不希望有个强大的祖国,只希望有个幸福的祖国。前年,我到义大利,看了圣马利诺,感慨至深。那个芝麻绿豆大的国度,除了出产邮票之外,什么都没有。可是那里的人民生活幸福。以我读中国通史的经验,五千年以来,现阶段在台湾岛上的中国人,应是有史以来生活得最好的中国人。雷霆万钧,迫不及待的统一或独立,将对这种成果完全摧毁。
   
     吕嘉行:大陆对台湾提出许多保证,你对这些保证的看法如何?
   
     柏杨:当初,五○年代,百花齐放时代,毛泽东对天地立誓,要人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是保证过的,结果如何?千千万万相信毛泽东保证的人,都家破人亡。今年(一九八四)九月间,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一位共产党书记来爱荷华,在一个餐会上见面,他问我们怕什么?我说:「怕你们关起门来打!」到那时候,仁至义尽的保证成了「阳谋」,我们成了被「引蛇出洞」的傻瓜,全世界谁会听到我们受虐待的哭喊?
   
     吕嘉行:既然保证不能相信,那你相信什么呢?
   
     柏杨:相信事实。夫妻因为相爱而结婚,不是因为相信保证而结婚。
   
     吕嘉行:你指的事实是什么?
   
     柏杨:中国大陆所走的开放方向是对的,假如上天有眼,只要不乱,应该是一天比一天好。如果四个现代化可以做到的话,生产工具变,上层结构也会跟着变。四个现代化和软体文化现代化不可分,四个现代化可以成功的话,也就表示软体的现代化成功,如果软体文化的现代化不成功,那么四个现代化也不会成功。它们必须同时并进,否则四个现代化就成了往年的「船坚炮利」政策,空欢喜一场。海峡两岸都朝着人权、法治、民主、自由的方向走,到了有一天,双方软体文化都进步到同一个层面上的时候,统一的问题,自然解决。
   
     吕嘉行:你所说的「软体文化」是什么意义?
   
     柏杨:沙滩上长不出大树,小小花盆里也长不出大树,冰冻三尺的坚地上,更长不出鲜花,软体文化是土壤。
   
     吕嘉行:能不能举些具体例子?
   
     柏杨:斑马线是硬体文化,遵守交通秩序是软体文化。宪法条文是硬体文化,恪遵宪法是软体文化。工厂机器是硬体文化,管理方法是软体文化。学校是硬体文化,师资和学习精神是软体文化。高楼大厦连苑起是硬体文化,保持清洁是软体文化。抽水马桶是硬体文化,擦屁股用什么纸是软体文化。美丽动人的口号文章是硬体文化,待人接物和内心里真正的想法和观念是软体文化。铁甲船、大炮是硬体文化,作战精神是软体文化。法律是硬体文化,法治是软体文化。录影机是硬体文化,录影带上的情节是软体文化。如果录影机是世界第一流的录影机,放映出来的却是歌颂阴狠毒辣、忘恩负义、夫妻相残的影片,那可是硬体文化越现代化,人民越惨。
   
     吕嘉行:你用现代语言翻译的《柏杨版资治通监》已在美国学术界引起肯定性的反应,请问,什么时候可以完成?
   
     柏杨:到目前为止,一共译出了十六本,译到东汉王朝末叶。就《资治通监》所跨越的时间而言,差不多译了一半。但就篇幅来讲,只不过译出四分之一,东汉王朝以前,每年发生的事件比较少,东汉王朝以后,每年发生的事件比较多。《通监》的精华,是从三国时代开始,从那时候起,我们才可以看到中国式的政治斗争,和典型的中国内战,以及中国传统文化上的优点和缺点。在汉王朝以前,是静态的,之后,每年发生的事件突增,记载比较详细,所占的篇幅较大,所以目前我无法预测到底要写多少册才能结束。
   
     吕嘉行:有些人惋惜再看不到你的杂文,你是不是可以说几句安慰这些读者的话。
   
     柏杨:非常感谢喜爱我杂文的朋友,从前没有人(或者是很少人)写杂文,我便做这件事。现在很多人都在写,我觉得我应该再一次改变航道。因为我比年轻时成熟,比年轻时心智成长。当我写了许多年的杂文之后,我觉悟到,我们的文化中,一定隐藏着一些病毒,我决心把这病毒找出来,像医生一样,要对病人做切片检查,然后彻底根治。
   
     吕嘉行:你从什么地方寻找病源?
   
     柏杨:从历史,这就是我放弃杂文,从事历史写作,从《中国人史纲》到《柏杨版资治通监》的第一个原因,其次,一个中国人,或者一个研究中国历史的外国人,想要了解中国历史,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没有人看完《二十五史》。所以我要写一部简单、明了、文字通畅,一般人可以接受的史书,这就是《中国人史纲》。而《资治通监》是一部编年史,一部内容丰富的史书,每一个研究中国政治、中国权力运转、中国文化的人,都必须读《资治通监》,问题是文言文艰深,一般人看不懂。我当然也看不懂,所以我有使我自己看懂,也使任何一个人也看懂的责任。
   
     吕嘉行:你有没有找到彻底根治病毒的药方?
   
     柏杨:找到了,即是人人皆知的人权、法治、民主、自由。
   
     一九八四·一○·于美国爱荷华
   
     炉边漫谈·聂华苓
   
     ⊙执笔者聂华苓女士。
   
     ⊙文载一九八五年六月香港《九十年代》杂志。
   
     一、郭衣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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