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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3部分

柏杨全集-第533部分

小说: 柏杨全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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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历史,从来没人提我小说……
   
     张香华:现在我发现,真正欣赏他小说的人,是从生活里面熬炼出来的人。譬如说,有一位雕塑家,最近在台湾崛起,也是高信疆极力用大众传播把他介绍出来的。叫侯金水。《柏杨65》那本书封面上的塑像,就是侯金水设计送给他的,他们本来完全不认得。侯金水就是他小说的读者。为什么侯金水这么受他感动呢?说起来非常的传奇,在他还没成名以前,他一直是柏杨的读者,也想写信给他,但是不得其门而入。后来他的雕塑被人肯定了,他才问高信疆,可不可以把他介绍给柏杨。高信疆说,那有什么问题?很熟的朋友嘛!然后他们才见到了。侯金水是个乡土气息很重的人。他在那种场合,就默默坐在那里;然后他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呀,一听很熟。我好像似曾相识,可是我说不出来,是哪儿来的故事呢!用他的语调来讲,非常动人!简单地说,就是一个捕蛇的人,他很穷,他必须冒生命的危险去捕蛇,结果被毒蛇咬了;临死的时候,有一个陌生人来搭救他。这个陌生人失了业。捕蛇的人临死之前叫那人把遗物送回去给他妻子,但是,不要告诉她丈夫到底是什么下场。那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处理了捕蛇人的后事。他也是穷得要死,他把自己仅有一点点借来的钱,给了捕蛇人的遗孀,编了一个谎,说她丈夫出海了……这一类的话。他回到自己家,妻子问他:「工作有没有着落呀?」他说:「有,有,有!明天有工作!」他第二天就是要去捕蛇。雕塑家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说,奇怪,这个故事我在哪儿看过的?原来就是他(指柏杨)的作品!我拿这个个案来讲,就是说……
   
     聂华苓:这篇小说是什么题目?
   
     张香华:啊,我一下子说不出来。你看,我都不是他的忠实读者。真糟糕!(望着柏杨不住地笑)
   
     柏杨:她根本不看!
   
     张香华:我看了啦!可是我没有那么深刻的印象。这是一个例子:真正从生活折磨里熬炼过来的人,对柏杨的小说才有很深的共鸣。现在台湾的社会,一下子变得太快了,一般人的生活没有困难。对柏杨这样的主题,就有相当的隔阂。他的小说很多是建立在生存的困难上,还不是那种现代的:内心的挣扎啦,面对科技啦,西方文明啦,污染啦。他那个年代,最严重的压迫,是生存问题。
   
     聂华苓:这个我很了解:五十年代,许多人都为生存而挣扎。
   
     柏杨:我在《自立晚报》工作,在长安东路口;我家住在通化街。那时候公共汽车票一块钱。我就没有那一块钱!走两个小时走回去。我站在公共汽车站,等呀等,希望等到一个熟人来,借我一块钱买一张票。
   
     聂华苓:那是你离开救国团以后吧?
   
     柏杨:嗯。我受过的苦太多了。
   
     聂华苓:你以前在大陆也吃了很多苦。
   
     柏杨:在大陆挨饿……
   
     聂华苓:怎么挨饿呢?你家里还有人在大陆吗?
   
     柏杨::有姊姊、弟弟……我从小没有母亲。我继母曾经把我拴在床腿上来打!我的父亲在外地做事……
   
     聂华苓:你家在开封,是吗?
   
     柏杨:在开封。我父亲一回来,就是我的春天。父亲回来的那几个月,继母待我好──好得不得了!她是个旗人,能说善道。父亲刚刚一出门,她立刻就翻脸!我从小就受这种虐待。我现在手背上还有疤,几岁时候,一到冬天,我的手全冻烂了。我从小就受苦,一直到大学毕业,跑到东北去……
   
     聂华苓:我记得你是东北大学的……
   
     柏杨:是呀!我在四川三台念书。那时候穷学生哪有钱?幸亏有个学生公社,你记不记得?
   
     聂华苓:哪有公社?
   
     柏杨:你那时候还小……
   
     聂华苓:哪里小?我也是抗战流亡学生呀!我比你只小几岁。人家偏偏叫你柏老、柏老。
   
     柏杨:(笑笑)学生公社是基督教办的。冬天每个人可以借一件棉大衣;学生有贷金。贷金不够吃……
   
     聂华苓:我们都是这样。
   
     柏杨:花生米也吃不起呀!抽烟,几天买一支。(他珍惜地看看手指间的香烟,猛抽一口,在烟盘里捻熄)
   
     聂华苓:你那时候就抽烟啦?
   
     柏杨:(歉然笑笑)那时候就抽烟了。
   
     聂华苓:(笑着)受罪!活该!
   
     柏杨:连碗猪肝面也吃不起!根本不可能!
   
     聂华苓:那时候吃碗牛肉面,就是打牙祭呀!
   
     柏杨:牛肉面!那还得了?那是富豪之家呀!
   
     聂华苓:(笑)四川牛肉面,很辣很辣,现在在爱荷华也吃不到!
   
     柏杨:胜利以后,我在东北大学已经毕业了。同学们说,到渖阳去玩玩吧!我冒险精神也蛮大的,到渖阳去吧!我在渖阳办《东北青年日报》,在辽东学院教书。后来渖阳完了,我就跑到北平。
   
     聂华苓:一九四八年吗?
   
     柏杨:一九四八年。饿得发昏──北平路旁有「茶汤」摊子。我和一个朋友在街上走,饿得口水都流出来了,没有钱吃一碗茶汤,那是我特别喜欢吃的。我一面走一面骂:「什么东西?挨饿!活该!你没有本领!」朋友问我:「你骂谁?」我说:「我骂我。」我没有能力,我吃不起茶汤,我就应该骂自己,谁也不能怪!
   
     聂华苓:你什么时候离开北平?
   
     柏杨:四九年。
   
     聂华苓:我和你同时在北平!
   
     柏杨:解放军二月进城,我四月离开的。
   
     聂华苓:我跟你同时离开!
   
     柏杨:我到青岛……
   
     聂华苓:经过潍县,对不对?
   
     柏杨:对!
   
     聂华苓:我们走同一条路线!
   
     柏杨:我们五六个人走到青岛,住在一个学校里,穷得干净俐落!我到菜市场,身上只有一条裤子。一块钱?人家说,好!要!我就当场脱下裤子给他,那时候也二十八岁了,大学毕业,在辽东学院当副教授,居然饿得当场脱裤子!后来到上海,住在临时搭的难民收容所;从上海就到了台湾,上海还在打仗……
   
     聂华苓:那怎么能说共产党把你俘掳过去了?
   
     柏杨:我从来没有被俘过,但调查局说我被俘掳三天!思想是累积成熟的,三天就变了吗?但三天却是「加入叛乱团体」──就挂上了钩!挂上了钩就是死刑。我到了台湾简直没办法呀!我的脾气又不好,老犯上。我是老国民党呀!我十八岁,抗战刚开始,三八年,我在武汉左旗受训,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
   
     聂华苓:你的这些生活经历对你写作都有影响。
   
     柏杨:是。我对「苦」很敏感,现在有人觉得我花钱花得太厉害……
   
     聂华苓:是报复心情。
   
     柏杨:不是报复心情。我说,第一,我受过这么多的苦,我知道钱的重要,但是,我不吝啬……
   
     张香华:这和他的性格有关,大来大去。我们约会时候,他穷得要死,上街要坐计程车!我说,算了吧,别坐计程车了。他偏要坐计程车!(苦笑)
   
     柏杨:喝喝(望着妻子笑。转向聂华苓)但是,我本身没有享受,吃碗炸酱面就满足了。我也不讲究穿,我唯一的消耗就是抽烟。我帮助人,我的方式是通过工作来帮助。譬如编个文学年监,我花钱;假若我没有钱,我可以做吗?我写《异域》,写到苦的时候,写到小孩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小女儿才两岁,书桌就摆在床前,孩子睡在床上,听她呼吸,看她小脸蛋,我就忍不住会哭。我写过一篇母亲生产的小说,那时候,我女儿就要出生了。暴风雨,我身上带的钱不够。心里真难过,恐怕要难产;如果难产输血,马上就要缴钱!我想,万一要输血的话,往哪里去借钱?我一个人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万一有问题的话,真是只有死路一条!后来我就写了一篇那样的小说。恐惧、贫穷、困难、走投无路。人在困难的时候,「恶」的一面会发挥出来,同时,「善」的一面也会发挥出来。可惜的是,人到了绝境的时候,他发挥善的这一面时,别人已经看不到了。
   
     张香华:为什么看不到呢?
   
     柏杨:人临死的时候,讲的话,做的事,谁看得到?
   
     聂华苓:或者是你正在倒楣的时候,谁理你呀!
   
     柏杨:是呀,我写的主要是社会的不公平。我只希望读者读了以后想:为什么主角这么受苦?可能我的表达方式不对。人家说看了我的小说觉得很难过──得了这个结论,我觉得怪悲伤的。
   
     聂华苓:看了难过,你就会想:人为什么会这样?你就要思索。
   
     柏杨:但是,人不喜欢思索!我写了一篇关于离婚的小说(转向妻子)。你看了,你不赞成。
   
     张香华:我不赞成,不是情节问题,是你处理的技巧。
   
     聂华苓:(笑。抓住机会)处理的技巧,是什么问题呢?你不赞成。张香华望着丈夫笑笑,没作声。
   
     柏杨:我还写了一篇小说。一个小职员,商人行贿时,他拒不接受。他祷告上帝:「我的孩子病了,发高烧,我没有钱,怎么办?」商人拿来钱,他接受不接受?商人告诉他:「我送你钱,是可怜你,是同情你。我要帮助你,拿钱给你,救你的孩子。我不需要你签字,我不需要你负任何责任,而且,我告诉你,我可以告诉你的长官,可以撤你的职,说你贪污!你不要以为我整不了你!」小职员就祷告:「上帝啊,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为什么孩子有病?为什么没钱看病?父亲最可怜的是:孩子有病,没钱看病。孩子不知道呀,抱在怀里。还有一篇小说,一个女的,到一个人家里去,换了一套很漂亮的衣服,到街上去勾搭男人。一个男人来了,问:「你要多少钱?」她说:「六十块。」男人说:「我给你一百二。」他们在一起。她再一看,原来是大学时候的一个男同学,追她追不到手的一个男同学:「啊!」她一惊,后来心一横,说:「当初你追我追不到手,现在你随便好了。我现在这个时间是你的。」……
   
     聂华苓:她不要钱吗?
   
     柏杨:嗯。男人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有用这个办法可以见到你。你把衣服穿起来。我告诉你,我知道你现在很穷。我没有办法见到你。一些朋友想出这个主意。把你引到这里来。他们恨你!我永远不会再找你,你放心。我现在所有的钱都给你。」他走了。她回家,轻轻打开门。丈夫问她:「借钱借回来没有?」她说:「借到了。」丈夫不知道她卖淫。孩子睡了,她走过去看孩子。
   
     聂华苓:你怎么想到写这样一篇小说?这样的情节?
   
     柏杨:人有善良的一面。我想,我若追不上这个小姐,她落魄了,我决不会报复。一个人被迫去卖淫,而且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良家妇女,她为什么走这条路?这是社会的责任。她没有其他的路!
   
     我还写了一篇小说。一个人很穷,找工作也找不到,看见一个小孩子丢了五毛钱在地上,他马上用脚踩在上面。小孩子嚷着找五毛钱。他说:「我没看见。」孩子哭:「回家妈要打我!」孩子哭着回家了。他捡起五毛钱,买了一包花生米;一回到家,打开门,孩子问:「爸爸,你买了吃的没有?」他说:「爸爸给你买了一包花生米。」孩子说:「爸爸,你吃。」他说:「爸爸已经吃饱了。」孩子吃了,说:「爸爸,我还饿!」这篇小说,大家都不满意。我可能没写好。
   
     张香华:他的小说很多都是写生存的困境,这是他小说里面很重要的一个主题。
   
     聂华苓:你刚才说到他技巧的问题,是什么技巧问题?
   
     张香华:技巧的问题……
   
     柏杨:我觉得,中国小说上的技巧,你们习惯的,我都用了……
   
     张香华:我觉得我不能同意。(手向丈夫一招,笑着)别吵了……
   
     柏杨:为什么我喜欢鲁迅的小说呢?简洁。我不喜欢日本作品,我喜欢美国作品,日本作品,拖泥带水……
   
     聂华苓:这个我同意。
   
     柏杨:美国是商业社会。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两小时,读完一本小说,所以必须简洁。
   
     聂华苓:对!
   
     柏杨:而且,第一句话就必须把你抓住!因为他没时间看。我的小说就是用简洁的手法。
   
     张香华:他小说的结构,和他悬宕的气氛,我认为他掌握得蛮好。在技巧上,这一点是不错的。他的故事,都有奇峰突出,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结局!我认为这是他技巧上的一个优点。(顿了一下,挑衅似地望着丈夫笑)可不可以讲缺点?
   
     柏杨:(声音委屈地)当然可以讲。不讲也不行,到处写。
   
     张香华、聂华苓大笑。
   
     张香华:我哪有到处写?(顿了一下)我觉得他这个人,使命感强,控诉性强,很浓烈的情感反映出来的力量,这都是正面的,不必说了。但是,他这个人,缺乏一种细腻;他对于某种观察不深入。譬如说,他描写一个女性的时候,他不能掌握到最能够表现她性格的那种特色。他形容她的外形,他常常犯了一个毛病,用大家都用的语言,譬如说:柳腰呀,修长的腿呀,……还有,我现在不记得了。我觉得这种形容,是没有性格的……
   
     聂华苓:我了解。
   
     张香华:也许是他不屑于在这上面花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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