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5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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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没有性格的……
聂华苓:我了解。
张香华:也许是他不屑于在这上面花时间。但是,我觉得,艺术的成功,就是要透过感性去感染人家,而不是全部集中在使命感的发挥上。我认为这个很重要。
聂华苓:你觉得他的人物是比较粗线条的,是不是?
张香华:嗯──粗线条,是不是?(沉思状)可以说是筋骨分明;可能在肌理的组织上,我觉得……
柏杨:(沉沉地)我觉得不错……
张香华、聂华苓大笑。
聂华苓:你的杂文和小说,你自己比较喜欢哪一种?
张香华:(微笑对丈夫轻声地)说实话。
柏杨:我觉得我的小说也蛮好。
聂华苓:(一直在笑)你总会有个比较吧!
柏杨:因为两种性质完全不同。
张香华:(微笑着逼问丈夫)哪个写得成熟一点?
柏杨:我觉得都很成熟。
张香华:(向丈夫手一招)你这人真护短呀!真没法子。
张香华、聂华苓又笑了一阵。柏杨抽烟,无可奈何陪着笑。
聂华苓:(对张香华)你呢?你觉得呢?
张香华:当然我喜欢他的杂文!无论是形式,是语言。写杂文,一定要对社会关怀,有使命感。这种形式,我觉得,可以说是他独创的体裁,而且他运用得真是──真是没话可讲,运用得那么样熟练,那么样的挥洒自如……
聂华苓:对,对,对!挥洒自如!
张香华:就是要学他的嬉笑怒骂,也没人可以超过他。很多读者读了他的杂文,学他的口气来写。我一看呀,唉!没有一个学得像。只有一个女孩子学他学得像,就是梁上元。但是学得像,也不过是学得像而已。文学就是要创造嘛!他的性格,在写杂文的时候,形式和内容,是个很好的结合……
聂华苓:对,对!你说得很对!
张香华:(望着丈夫笑)有一天,他要是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出点什么花样的时候,他的理由并不是我的太太不了解我,而是我的太太太了解我了。
张香华、聂华苓又大笑。柏杨微笑抽烟。
聂华苓:你承不承认呀?衣洞!承不承认?香华真是了解你!
柏杨:她对小说的欣赏水准不够。
张香华、聂华苓笑得更厉害了。聂华苓笑出了眼泪。张香华笑得一头乌黑的头发甩来甩去。阳台上的风铃也「笑」起来了。
聂华苓:(终于停住笑声)香华是诗人,感性很强的人,为什么对小说的欣赏水准不够?
柏杨不语,笑笑,抽烟。
聂华苓:香华,你觉得他的小说是不是有点像欧·亨利的小说?情节重于人物的刻划……
张香华:对,我认为这样……
柏杨:我还重视亲情……
张香华:他的感情之浓啊!譬如,他对孩子的心,在他作品里也有很大的份量。疼孩子的心,跟现实生活的困难结合在一起……
聂华苓:只是疼孩子的心吗?是他对「人」的爱心……
张香华:对,对。孩子也是他爱的对象。对社会来说,就变成控诉了。对贫穷人的爱,变成怜悯;对知识份子的爱,就变成一种无奈──你读了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嘛!你除了坚守那些死的信仰,你对人、对己,都不能发挥出一点点光和热。结果,你自己整个萎缩,整个消灭。有什么意义呢?他就感觉痛惜,感觉到一种无奈。还有,他对爱情的观念,我觉得是蛮不健康的……
聂华苓:怎么不健康?
张香华:他的小说,常常是,因为贫穷,就把爱情破坏了──这也是他的一个很强烈的主题。因为贫穷、灾难,结果爱情就毁了。我觉得他有一种幻灭感,我自己倒是喜欢他写的一对夫妻,很穷,太太生孩子失血,丈夫到处借钱,怎么样也借不到,最后太太死了。丈夫正在路上,狂风暴雨,被雷打死了。家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等待父母回来。最后的结笔是:他们的灵魂,在闪电雷击的那一刻,会不会在天上相遇?我觉得这是他所有爱情幻灭小说里面,写爱情最悲惨,但也是正面肯定的。
聂华苓:你觉得他幻灭吗?我觉得他幻灭不了的。
张香华:在现实人生里不是;在小说里,他对爱情是幻灭的……
聂华苓:那是因为他的小说是五十年代写的;那个时期他也许是对爱情幻灭的。我觉得他现在不是那种心情了。对不对?
张香华:(偏着头沉吟)现在呀……
聂华苓:我觉得他的爱心非常重。他吃过很多苦。这一点,他和安格尔有些像。安格尔小时候也吃过很多苦,他家里穷得不用上税。他所爱的人:妻子、女儿、孙子……他有各种不同的爱法,但是他对物质的反应特别快。譬如,你看见什么东西说好,他立刻反应:去买,去买!我买给你!
张香华:非常像!非常像!
聂华苓:刚才那条好看的披肩,你喜欢,他就说,你去买!毫不犹豫。这是他爱心的一种反应。
张香华:对,对!那年我到欧洲旅行。他还不能出国,留在台湾。我在义大利好想他,打电话回家。你猜他第一句话说什么?
聂华苓摇头笑笑。
张香华:「你要钱吗?」(半嗔半笑)气死我了!好像我打电话给他,就是为了要钱!
柏杨:我对她讲:不要舍不得钱,爱买什么,就买什么……
张香华:(笑指丈夫)他没有其他的话,就是钱!我们在新加坡,有人问他:「婚姻最重要的先决条件是什么?」你猜他说什么?只说了一个字:「钱」,我也是气昏了!
柏杨:本来就是嘛!我没说错!贫贱夫妻百事哀。
聂华苓:你还写不写小说?
柏杨:没有时间写了。
聂华苓:你的历史感、社会使命感都很强烈。你在牢里看了很多历史方面的书,也写了很多历史方面的书。你一向就有很重的历史感,是不是?
柏杨:我想每个人都会有历史感。所谓历史,就是故事嘛!
聂华苓:你还写杂文吗?去年还看到你的杂文。
张香华:自从他译《资治通监》之后,就没时间写了。
聂华苓:你怎么想到译《资治通监》的?
柏杨:我坐牢的时候就想到的。坐牢时候看《资治通监》,看不懂,真是看不懂。出来之后,一直想译成现代语文,但是件很困难的事。谁肯拿一笔钱出来,给你五年来译《资治通监》?所以拖了好几年。
聂华苓:你以前写杂文,经常需要和社会接触,挖掘问题,而且每天写。那种压力很大啊!
柏杨:是呀!没有压力,没有刺激,你就没反应了。
聂华苓:你是怎么找材料呢?
柏杨:社会上各种现象,没有一件不是材料,每天一千字。其实,很简单。有时候,我女儿佳佳趴在我头上,骑在我脖子上,我仍然能一面写。马克吐温说:「人除了在讲台上以外,任何时间都在用脑筋。」我是:除了写杂文期间,随时都在用脑筋。
聂华苓:每天都有材料可写吗?
柏杨:有时候,一个问题,可以连续写,写一个月。有时需要资料,请记者去跑嘛。譬如,谈到节育的问题,他们主张要生孩子;我批评他们。正好一个记者跑回来说:「给你个好消息!」他说大同中学有个工人生了十几个孩子,送给人几个,孩子还是养不起,家里很穷困。我说,好,再去访问,把整个资料给我!你说反对节育!在这种情况下,生了十三个孩子,工人一个月多少钱?几个孩子卖掉了,几个孩子生病,女人得了肠病,住医院没钱!请问,在这种情况之下,生两个好,还是生十三个好?有人在报纸上骂我,说「跟共匪隔海唱和」。其实,那时候,「共匪」还没有推行节育。他们说:我们反共,需要人,你现在要节育,阻碍反共大业!反对国策!
聂华苓:简直就是超现实!
谈话在笑声中结束。
写于一九八五年四月爱荷华
台湾海峡两岸的对话·聂华苓·谭嘉
⊙访问者聂华苓女士·整理者谭嘉先生。
⊙文载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纽约《华侨日报》。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爱荷华电视台,跟两位中国作家做了一个访问,题目是:「台湾海峡两岸的对话」。这个访问以对话方式进行。由「国际写作计划」主持人聂华苓女士提问,来自台湾的作家柏杨先生以及来自大陆的作家谌容女士作答,访问用中文进行,节目做好后,加上英文配音,在美国播映。一方面可以让美国观众对「国际写作计划」所邀请来爱荷华城的作家们有进一步的认识,另一方面,也可以让观众看到,只有在文化交流如「国际写作计划」之类的组织里,来自不同,甚至敌对政策的作家们,也有机会可以面对面的交流。
聂华苓:柏杨,我们在五十年代就认识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刚开始写小说,我读了你那时候发表在《自由中国》上的小说,觉得你的小说是很有批判性的,写得非常好,也非常尖锐,但是你后来改写杂文了,你为什么不再写小说了呢?
柏杨:小说形式,更需要布局、更需要情节,我觉得它比较迂回一点;而杂文本身像匕首,甚至像炸弹一样,它的效果是直接的。会对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国家,有更大更快的帮助,所以我改写杂文。
聂华苓:那你现在还写杂文吗?
柏杨:已不写了,因为杂文主要谈的问题是社会问题,也可以说社会的病态,甚至是社会的阴暗面。我并不是因为坐牢而不写杂文,我出狱以后还写了五年之久的杂文。但是我逐渐发现中国的历史太久,文化绵延太久,一切的病态,一切的阴暗面,现代的人固然要负责,但要追溯它的根源,似乎应在文化上作更深入的检讨。所以我改研究历史,从历史中去探讨我们的根,哪些是优秀的,哪些不是优秀的。
聂华苓:你到爱荷华来之前,看过谌容的小说没有?
柏杨:非常抱歉,没有,而且也没听说过,不仅是谌容的,大陆上其他年轻作家的作品我都没看过,只有三十年代的作家,因为从小读他们的书,所以有很深刻的印象。我是到了美国,在旧金山朋友家才看到「人到中年」的录影带,一直到了爱荷华城以后,才看到《人到中年》这本书,非常抱歉,我知道的太少了。
聂华苓:谌容,《人到中年》在国内国外引起了很大的反应,而且拍成了电影。你能不能讲一讲《人到中年》写的是什么?
谌容:如果讲故事就太长了,只能说这小说写的是中年知识份子,它的主人翁是一个女性中年眼科医生,我为什么要写中年知识份子?这是因为我们时代决定的。在粉碎四人帮,也就是中国文革十年内乱以后,百废待举,都需要建设。在这时候,我认为知识份子是很重要的,而中年知识份子是骨干,我想在这本小说里,写出他们非常美好的心灵,他们愿意把他们的知识贡献给祖国,同时也写出他们现在实际的生活状况,工作条件,也就是不很令人愉快的状况,譬如工资比较低,住房比较挤,这样的一个现实,我想提起社会的注意,要关心这些知识份子。
聂华苓:我觉得有一点很有意思,你们两位以前都不认识,到爱荷华城才见面,可以说你们是隔着台湾海峡写作的,但你们二人有一个共同点:社会意识都非常强烈,你们关心的是国家、是民族、是文化、是知识份子的处境。柏杨,你看过谌容的小说以后,有没有什么隔膜的感觉?
柏杨:有很大的隔膜。我看了谌容的小说,以及其他大陆上作家的小说,使我产生一种感觉;虽然我们都是中国人,虽然台湾和大陆本是一体,但假定这种分隔的现象继续下去,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两岸很可能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文化。我们的背景不一样,表达方法不一样,思考方式不一样,用词不一样,语言也不一样。读了大陆的小说,有时好像读另外一个世界的小说,很难接受,也许读久就好了。
聂华苓:我是觉得两个社会制度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语言也不同,今天在大陆上的语汇和台湾也不同。
柏杨:是的,语汇也很不一样,我向他们学了几句,好像他们说:「特好」,我们说:「特别好」「真好」。
聂华苓:我们说:「很棒!」
柏杨:还有他们小说里常出现的「同志」,不是没有办法接受,而是感觉到很生疏,很隔膜。
聂华苓:我还搅不清楚他们小说里的党委、书记,因为不懂他们的官职、制度,就弄不清楚这个党委有多大的权力,这个书记有多大的权力。
柏杨:读外国小说,好像美国、英国、法国小说,虽说文字不同,但书里的男女主角配角等的社会关系位置,我们都很清楚,大陆的小说就不知道了。我不知道这个党委在这个小说的运转中,他的权力有多大,影响有多大,这句话有什么意义,根本不了解,根本是两个世界。
聂华苓:还有,在大陆上用简体字,在台湾用繁体字,柏杨,你看简体字看不看得惯?
柏杨:我个人主张用简体字,我自己也写简体字,可是一下子看全部变成铅字的简体字还有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