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5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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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笠:谈一谈您的文学观或文化观吧!
柏杨:假如作家对社会不存有爱心的话,文学作品就不过是一篇空话。作家应与社会息息相关,即使在形式上看起来无关,但它的精神应该与社会结合。譬如爱心、同情心、抗暴精神……这些都能够透过文学作品表达。
张笠:做为一个作家,有没有提供社会大众优质文化的责任?怎么去提供?
柏杨:应该有这个责任,如果作家不提供,靠谁提供?假使作家像普通暴发户一样,也腐蚀社会,社会腐蚀得将更快更烂。
张笠:最近有作家提倡后现代主义。在欧美特别是工艺上有所谓后现代主义,引进到台湾来,但在台湾的现实基础上,文化状况与整个经济发展并不很平均,民众的生活基础还没达到后工业的状态,在文化上来提倡后现代主义,您对这种现象有何看法?
柏杨:提倡就提倡嘛,提倡什么主义都没有关系!本来,主义或学派都是图书馆里或书桌上的东西,对一个创作者而言,谁管什么主义?中国人习惯接受外国的各种主义,我想不过是突出自己的学问很大而已,对社会有影响吗?对作家有影响吗?我认为没有。后现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照样在写作。我认为:作家不必去管什么主义,而只应管自己写作!
张笠:请您陈述十年来社会的变迁和展望?
柏杨:台湾十年来变迁太大了!不仅在台湾岛是空前的,就是全中国、全亚洲来讲也是空前的。第一政治上的变化,中国从来没有过民主政治,现在,民主政治在台湾开始实现。虽然离西方标准还早得很,但我觉得很满意,它终于迈出了脚步。不怕慢,就怕站;如果站,五千年还是一样。第二是经济的繁荣、物质的丰富,也是五千年没有的。中国历史上的所谓丰年,不过是家家有酒喝而已,从没有像现在这么丰富过。问题是,硬体的变化大,高楼大厦、汽车、火车、飞机、马路建设,都很进步,但是软体的东西进步非常慢,一直不能适应时代。每一个人成了暴发户,不过是野蛮人穿上漂亮的衣服而已,一举一动不像是文明人,不像是有文化的人。中国文化一直停留在吃的阶段。现在更要吃,除了吃以外,不晓得怎么用钱。钱多以后没有把它转变成文化力量,却转变成腐蚀社会的破坏力量。工厂、商行赚钱必须再投资,钱才有意义。不投资,把钱拿走,工厂就要垮。在文化层面也是一样,经济繁荣的收入不能投资到文化事业,社会就要枯干。
张笠:最后请教您,民主政治如果真的在台湾实现了,战后来台的同胞,您想他们将会以什么生活态度生根,或者──柏杨:我想没有什么态度问题,不想生根也得生根,这是现实,也是感情。当初闽南人、客家人来台湾,难道一开始就想在这里过几辈子吗?难道不想发几个财回家吗?环境所迫,身不由己,只好在这里生根。我是第二次大战后的移民,我很高兴在这里生根,很高兴由「河南人」变成「台湾人」。我已有了孙儿,我很高兴听孙儿们吹他们的祖父移民台湾的故事。
一觉回到解放前·吴锦发
⊙访问者吴锦发先生。
⊙文载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九日高雄《民众日报》。
柏杨夫妇去年(一九八八)回大陆探亲,回来之后,在台北《中国时报》陆续发表题目「家园」一系列的文章,引起海内外瞩目,日文译本不久也将在东京出版。另外,漫画家鱼夫夫妇,去年底也到大陆一游,并且访问了大陆的漫画家。
我趁着前往台北之便,约了鱼夫夫妇到花园新城拜访柏杨夫妇,并请他们作一对话,畅述大陆之游的杂感。
吴锦发:您们都是刚去大陆回来不久,今天就由你们来互相谈谈你们大陆之行的感想好不好?
首先,我看就由我来引题好了,我最近看了大陆拍的影片《河觞》,我不知道你们亲自到了那儿,有什么感受?
柏杨:我们去大陆以前碰到一个朋友──香港《九十年代》杂志社社长李怡先生,他告诉我们说:「你们到大陆,心理上如果能先有个准备:『我不生气,我不生气!』你们就会很快适应!」
鱼儿(鱼夫太太):渔夫回来以后也这样说,他说:去那儿,如果你心理上能不去想自己是中国人,把自己当作外国人看,或许心理的感受就会不一样!
张香华(柏杨夫人):但是那很难哟!
鱼儿:对,鱼夫的意思也是说:他心理实在很矛盾,心里也明知道是和他们同一民族,所以看了之后,格外难受。
鱼夫:我有一个德国朋友,我们在北京期间,住在他家,他看我们每天回来一直在骂,就显得很愤怒,他叫我们不要用西方的标准去看中国,不要用外国人的看法去评论中国。
我告诉他,就是因为我们不是用外国人的感情去看它,我们才会如此愤怒,我如果是把自己当作外国人,那我对看到眼里的景象,就不会那么激动。
我告诉他:「当飞机飞过黄河上空的时候,我忍不住激动起来,但我想你飞越黄河时,你不会激动,因为你是德国人,你在穿越多瑙河的时候,你才会激动!我看到黄河会激动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自小的教育都在告诉我们,我们和这块土地有关系!」
所以,我看到那里落后的情况,心里便忍不住愤怒起来!
张香华:对,每天心里都乒乒乓乓,好像整个人要爆炸了一样!
鱼夫:其实,那里生活的落后,台湾也经历过,但不同的是:它那儿给人的精神压迫感实在太大,让人觉得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世界……
柏杨:不是落后的问题!我们和先进国家比,我们也落后,就是一个国家,也有进步、落后的地区。但大陆给人的感觉不是落后的问题,而是看到那儿的人民,精神竟被改造成那个模样,使人恐怖。
鱼夫:对了,柏老,我在北京和很多年轻人聊天,他们都说看过您写的《丑陋的中国人》,这本书在那儿的影响非常普遍。
吴锦发:其实,我们看他们拍的影片《河觞》,它所描述的内涵,很多都是一、二十年来柏老常讲的东西,只是他们更有系统地加上一些资料整理出来罢了。
柏杨:《河觞》的震撼力主要是来自它的画面,那些画面非常感人,如果你只是看那本书,就不容易觉得那本书有那么大的冲击力,配上画面、音乐、讲话的声调,给人的印象就深刻得多。
吴锦发:但它的观点并没有超出你以前说的范围。
张香华:这是好现象啊,说明大陆知识份子同样的有了反省的能力。
柏杨:好比影片里提到对「龙」的观念,去年(一九八八)元旦,香港《九十年代》杂志访问我,我就说了我的看法:龙没有亲切感,没有温暖感,而且给人一种凶暴的,和邪门的感觉。
吴锦发:李鸿禧教授曾向我提起,日本有一个宪法学者小林教授,有一回告诉他说:你们汉民族是一个有十几亿人口的巨大民族,应该要特别懂得和平才好,假如汉民族像二次大战时日本军阀一样好战的话,对自己、对世界都会是一个可怕的灾难。
他还说:中国人能不能不自称「龙的传人」?因为那给人恐怖的感觉,如果改称为「兔子的传人」或「鹿的传人」,那就好多了!
柏杨:我觉得这个观察非常深刻,比如:你看「北极熊」,他虽然非常险恶,但是看起来蛮亲热的,他不攻击人的时候,人们也会想到和他玩一玩。
或者美国那个山姆叔叔,老先生蛮和气的,给人一种安全感,温暖感。
但是龙,你不会想和他拥抱,他遍身鳞甲、金光闪闪,你和他在一起既没有温暖,也没有安全,爪子又利,眼睛凸出来,邪门得可怕。(众笑)
鱼夫:我们画漫画喜欢把中国画成猫熊。
柏杨:对,猫熊很好嘛,甚至老虎也可以,狮子、兔子或者像美国民主党的驴子也可以。
吴锦发:我们还是回来谈谈您们的大陆之行吧。
柏杨:老实说,我这次回大陆,有失望也有一点希望。失望的是:共产党革命四十年,到底干了些什么,不但没有进步,反而退了一大步。
但是以现在和十年前比较,他们十年前更是悲惨,所以对他们的现在,我还稍微有点希望。
还有,在大陆我看到两件事令我觉得很纳闷:第一件是,共产党一向是强调劳动的神圣性,但是,他们却把劳动当作是一种「惩罚」,犯了错的人便送去「劳动」,如此一来,工人对「劳动」这件事自然就不再觉得神圣了;另外,第二件,我觉得他们把工人的形象矮化、粗俗化,那些女性工人,长得漂漂亮亮的,但是一听她讲话,一句话一个脏字,照理说,要使工人形象好,应该是要他们彬彬有礼才对,如果把工人形象塑造得如此粗俗,那不是一毛钱都不值了吗?
鱼夫:但是,我们从访问中或资料中可以知道,他们在五○年代新中国刚建立的时候,人们还很有礼貌……
柏杨:那时候真的是彬彬有礼,夜不闭户啊,我是从他们占领区所谓「解放区」逃出来的,他们当初真是不拿人民一针一线。我想,他们坏在毛泽东「引蛇出洞」的运动之后,人民才开始变得欺诈,不再说真话。
吴锦发:所以,我们在看他们的影片《河觞》时,格外地觉得中国人实在可悲,一个希望升起转眼便幻灭,然后再期待另一个希望,马上跟着又幻灭了……
鱼夫:我在大陆还看了他们的影片《芙蓉镇》,看了觉得非常难过,特别是那最后一幕,那个疯子敲着锣叫:「运动了,运动了!」站在那儿的人群,听到那个声音都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张香华:这个片子我看了,柏杨因为忙没有看,我看过后便把剧情讲给他听。
这个片子如果说是为了反映文革的话,可以说是蛮成功,蛮深刻的;但是整个看起来,我们禁不住会怀疑,这么样一个悲剧,为什么会和西方的悲剧如此不一样?到了最后,是非黑白好像并没有得到一个清楚的评判!
吴锦发:对,你看那个县委书记,把人害得那么惨,最后她竟一点也没有愧疚感,还向那个被害人丑表功,说他之所以得到释放,还是有她签字的关系。
荒唐的是,被害人也一点都没有打算把是非黑白算清楚的意思,好像事情过了就算了!
张香华:我就是看到这个地方很生气,也很悲哀,一个国家被弄得这个样子,怎么这样就算了,最后那个女主角回去卖米豆腐,一切就好像有了美满的结局。
我有两个很深的感受,第一个是:这根本就是一个神话,事实并没有那么简单容易。第二个是:这个片子看了之后,虽然那里面描述的坚贞爱情,也带给你一丝温暖的感受,但是并不足以弥补前面所描述的那种丑陋,跟西方的悲剧带给我们的感受,完全不同。
后来我把这个感受和柏杨讨论,他说了一段话,我觉得非常有意思:柏杨说,这个片子之所以这样拍,只不过是,现在运动换了个方向,有了不同的需要,他们只不过是要让受害的人有个翻身的机会,而不是要告诉你一个绝对的标准:做恶事的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吴锦发:对,不要说是《芙蓉镇》里的那些人物,连大作家丁玲也是这样,有人问丁玲有关文革的事,她竟然也说:「过去的事也就算啦!」这算什么话!
张香华:唉啊──(长声感叹)
吴锦发:我觉得她这个观念就是大大的错误,追究历史上的悲剧,不是你要不要算帐的问题,弄清楚历史的功过是非,主要是为了未来,使后代能从这件悲剧中得到教育,将来不要再走上那么愚昧的路途!我们不能说:她不愿提往事,就认为她心胸宽大,了不起,如果大家都这样,那历史还有是非吗?还有正义吗?
柏杨:我认为她这种态度,不是心胸宽大,而是恐惧心理下一种伪装!
就好比说:事实上我怕你,但是我不愿意说我怕你,而假装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啦,你也是不得已啦,过去你把我儿子杀了也是因为误会!
张香华:对,还替他说话,帮他掩饰。
柏杨:所以,丁玲如果真的是这样说,我认为她在假冒伪善,可卑!
张香华:那部电影结尾的部份,被下放回来的男主角,在返乡的渡船上,碰到那个害人的女书记那一段,柏杨认为处理得非常好,但是我却看得气死了,那个男的怎么会表现得那么温和……
吴锦发:我是觉得以电影来说,那反而是成功的,就被害人表现得那么懦弱,更看出活在那种制度下的人是多么可怜,人性被扭曲成那个模样……
张香华:你记不记得,当那个女书记向他丑表功说:「你的平反,我也是签过字的!」那个男的怎么回答他?他说:「是嘛,程序上就是这么回事嘛!」他的意思就是说:「那也不是你的功劳!」
柏杨:那根本就是一个政策!
譬如说:谌容写的小说《人到中年》,我觉得写得很好,一个波兰朋友看了那部电影,她直截了当就说:那就是共产党,谌容的小说这样写,就是为了执行共产党现阶段的对知识份子的政策!
他们这些从共产阵营出来的人,了解共产党那一套,一语就把它道破!
像我这次回大陆去,有人向我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