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6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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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也不猛抢啦,平常菜都不够吃的,也够吃啦,而且还有剩的,总是留一块肉或半块肉到下顿没肉的晚饭时吃。?
不仅伙食团的聚而食之,有这种奇观,纵然家庭中的聚而食之,也有这种奇观。兵强马壮的大哥大姐,往往先下手为强,对准一道好菜,立刻风卷残云,有些还身怀绝技,只要往火锅里一搅,就能把精华全部夹住。弱小民族的小弟小妹,抗议的抗议,嚎叫的嚎叫,气壮山河,声震屋瓦。老爹老娘则拉着嗓门吆喝,一会教训小子不准在盘子里连夹两次,一会告诫丫头不要在锅子里翻江倒海找虾仁,一会安抚小弟小妹要学「孔三岁,能让梨」──可是孔融先生让了大梨,还有小梨,小弟小妹让了那个鱼头,就再没有鱼头矣。於是大的喊,小的跳,老的擂桌子。
呜呼,聚而食之有百弊而无一利,分而食之有百利而无一弊。中国人应有拒绝吃别人口水的权利,应有不在饭桌上抢菜的尊严。而且,分而食之可以吃多少夹多少,免得暴殄天物,中国仍是一个穷国,不应该被吃的更穷。
更主要的是,聚而食之完全靠礼让来维持,只能律己,不能律人。律人就必然发生冷战热战各种之战,不但伤感情,简直伤理智。而单方面的律己,不能持久。必须把礼让纳入有形式可以遵循的秩序,才算秩序,不能全靠内省工夫。聚分虽是小事,但它每天三次出现,长年累月,影响中国人的性格行为太大啦。只有改弦易辙,才能帮助我们逐渐恢复坦荡的胸襟。至少可以使具有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中国,先行在吃相上,成为真正的礼义之邦。
互相称呼名字
──大家都一样,都有相同的人权和人格,人工造成的距离,文字魔术造成的幻象,都应扫地出门。
八○年代第三愿是──直呼名字。
人之有名字,稀松平常,兼平常稀松。贵阁下此生恐怕还没有遇到过没有名字的人。如果遇到,包管你目如铜铃,三天都想不通。刚生下的娃儿当然是没有名字的,但你只要一问,他就马上会有。如果是小子,老爹老娘曰:「就叫他狗屎蛋吧。」如果是一位千金,老爹老娘会脱口而出曰:「俺叫小咪咪。」於是,刹那之间,大势已定。
然而,这么简单明瞭的事,发生在中国同胞身上,却死搅蛮缠,把人搞的气喘如牛。这跟农业社会和儒家学派有关。夫农业社会是静态的,知识份子蹲到象牙之塔里,在名字上动动手脚,花样翻新,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而儒家学派的精髓恰恰建立在繁文缛节上,知识份子在名字上动手脚和花样翻新,就更有了理论根据。遂驴毛炒韭菜,成了乱七八糟的眩泳置妗
中国人的名字,像一串冰糖葫芦。娃儿之初生也,前已言之,曰「狗屎蛋」,是乳名也,只有老爹老娘可叫。七岁八岁进了学堂,曰「王希贤」,是学名也,将来做官做事,头戴乌纱也好,或到公堂上脱裤子挨大板也好,统统以此名为准,只有势大气粗的尊长可叫。到了二十岁成年,又冒出一个名字,曰「王慕圣」,是表字也,比较亲近的朋友或份量身价相等的人可叫。过了不久,当了大官或发了大财,自认为或被认为不同凡品,则别号应运而生,就成了「王羨仙」,专供泛泛之辈称呼,如果他再附庸风雅,舞文弄墨,那就更成为「梅花斋主」「蓬莱阁主」,以及「东洋居士」「西海山人」「南极道友」「北辰老叟」之类。一旦挺屍,就又有谧号,皇帝老爷谧他「襄」,他就是「王襄公」。谧他「文正」,他就是「王文正公」。
不特此也,一个人一旦修炼到拥有摇尾系统,地名也会变成人名。袁世凯先生原籍河南省项城县,马屁精遂称之为「袁项城」,黎元洪先生原籍湖北省黄陂县,马屁精遂称之为「黎黄陂」。圣人也有同样毛病。程颐先生原籍河南省伊川县,他就成了「伊川先生」。朱熹先生原籍安徽省婺源县,大概「朱婺源」不太好听,恰附近有座紫阳山,他也就成了「紫阳先生」。
多如牛毛而且奇形怪状的名字,罩到一个人头上,固然不至於把他压死,可是却能把别人累死。──尤其是现代的学生老爷,整天埋头苦背一些死人的这种无聊透顶的称谓,万一得了脑充血,真是死不瞑目。然而,更恐怖的还在后面,从遥远的纪元前十一世纪周王朝开始,就有「讳」的介入,使花样繁多的人名,更危机四伏,成了老虎的屁股。遇到武林高手,摸的好,摸的妙,能把老虎摸的舒舒服服。如果学艺不精,一下子摸错啦,牠回头一咬,尊头就要落地。夫「讳」也者,是一种专制政体下,用政治的和礼教的力量加到名字上的文字魔术,於是老虎屁股遂升了格,不但危险,而且神圣。尤其是皇帝的名字,绝对的凛然不可侵犯,西汉王朝刘邦先生因名字叫「邦」,中国文字中,「邦」就没有啦,统统改成了「国」。隋王朝杨坚先生的爹叫「杨忠」,中国人从此就不能「忠」,而只能「诚」。后晋石敬瑭先生,名字中有「瑭」字,姓唐的朋友就倒了楣,唐谷先生只好改姓为「陶」。中国人固然招架不住,洋大人也得遭殃,唐王朝李渊先生,一坐龙廷,朝鲜王国的宰相渊盖苏文,就得成为泉盖苏文。老牌圣人孔丘先生的「丘」,更害苦不少人,写起来不但要缺一笔,读起来还要读成「某」,或读成「期」,而且天下姓丘的朋友,一律都得加个耳朵,改写为「邱」。最着名的一次是,李贺先生的爹名李晋肃,「晋」「进」同音,他就不能考进士。呜呼,吾友许美英女士,她之所以一直留在法国,不敢前往美利坚和英吉利,其故大概在此,盖两个均犯她的讳也。看样子我老人家一旦抖了起来,全世界的柏树都得改成「嗞牙树」。
──现在,台湾各级学堂的课本,还有「句践复国」的惊险镜头。明明是「勾践」的,只因宋王朝有个皇帝赵构先生(他阁下以诬杀岳飞先生闻外於世),构勾同音,勾践先生虽古代帝王,也难逃此劫。这种封建残余,一直到今天都阴魂不散。
这些都是大傢伙,其实即令芝麻绿豆,也威不可当。一位赵宗汉先生,把「汉」字视为蛇蝎,规定凡是「汉」字,都要用「兵士」代替。他太太去拜罗汉,他儿子在读《汉书》,麻烦就大啦。家人向他禀报曰:「夫人请和尚来家供奉十八罗兵士,公子请教习在教兵士书。」另一位田登先生,不但「登」不准碰,任何跟「登」同音字也不准碰。正月十五上元日,他阁下出佈告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盖小民既不准点灯,只好放火矣。
讳的故事,可写一箩筐,好在这种禁忌已被淘汰,总算笔下逃生,中国人得以喘一口气,也是一大功德。不过接着而来的是「官衔」的困扰,使中国人的名字,进入老虎屁股发展史的第二阶段。官衔是荣耀,而名字反而成了痛脚。盖在二十世纪中叶之前,万般皆下品,只有当官高,当官不但有黄金屋,而且有颜如玉。知识份子只有此路一条,除了此路,别无他路可走。所以官衔遂成为衡量身价,甚至衡量道德的唯一标准,故从前就有「官大人品高」的金言惊句。「狗屎蛋」一旦当了八品小官,学名表字别号一笔勾销,大家就得称他为「老爷」。一旦当了七品稍高之官,大家就得称他为「大老爷」。等而上之,官位更升,则大家就得改口称他「大人」。嗟夫,读者老爷读过十九世纪跟中国有交往的一些洋人笔记乎,笔记里清王朝的官员,几乎全是「赵大人」「钱大人」「孙大人」「李大人」,真正是到了没有名字的世界矣。
官衔的花样,也教人应接不暇,总督不叫总督,而叫制台。巡抚不叫巡抚,而叫方伯。郭子仪先生的官是「汾阳王」,於是他就成「郭汾阳」。何充先生的官是骠骑将军,他就成了「何骠骑」。古固如此,而今更他妈的激烈。就在台北,随便走到一个办公室或一个写字间,满耳朵都是「局长」「处长」「主任」「董事长」「总经理」「协理」「襄理」。业务场所,为了辨明职责,还有说的,可是它却延伸到公共场所,甚至延伸到家庭之间,就肉香四溢,麻不可当矣。最奇妙的是,你如果称他的官衔,誓言在他的官衔「领导之下」,他就像猪八戒进了盘丝洞,浑身酥软,教他喝水他喝水,教他喝尿他喝尿。你如果有眼不识晚香玉,胆敢叫他的名字──不是叫他「狗屎蛋」,而是叫他「希贤」「慕圣」「羨仙」,那他就跟屁股刚被干了一记一样,会认为奇耻大辱,八十年交情全付流水,后患如何,你就等着瞧吧。而这些官衔还像寄生虫一样,一辈子寄上到他尊头上,退休也罢,翘辫子也罢,甩也甩不掉,他也拒绝甩。虽然已经没有了官,衔头不衰。
呜呼,一个人仅名字就一大串,又加上禁忌,又加上衔头。群魔乱舞,老虎屁股乱蹶。不但使人头昏眼花,也使人际之间的关系,充满了势利和隔膜。去年金庸先生回国,特别问我曰:「老头,你的敝大作里,对任何人都直呼其名,都一律称先生女士,为啥?」为啥?就是为了大家都一样。皇帝和流氓,圣人和妓女,都有相同的人权和人格,谁都没啥特别。人工造成的距离,文字魔术造成的幻象,应该全部扫地出门。一个人应该只有一个名字,这是为了记忆。官衔少出口,这是为了温暖。张三就是张三先生,李四就是李四先生,王二麻子就是王二麻子先生。不能因为王二麻子忽然当了部长,他就成了「王麻公」,或成了「王凶牙」──假使他原籍是匈牙利的话。
我们有权要求中国人的人际关系单纯化,直呼名字不过是一个开端,纯靠直呼名字当然达不到目的,但至少可使大脑多留出一点空隙,去记忆和思考别的。大丈夫应该真正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除了第一次相见或特别情形外,统统互相称呼名字,既清爽利落,又省气省力,它还可以推动基本人权上的平等观念,减少一些飘飘然自命不凡的僚气,也是化暴戾为祥和之道。
好吧,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我老人家柏杨,「先生」也别加,「老」也别加。我如果心急难熬,要表示尾大,就由我自己动手加,阁下千万别理。
联考必须改变
──事急矣,救救学生老爷,救救国家命脉。
八○年代第四愿是──联考改变。
提起来联考,柏杨先生一向忠心耿耿,誓死拥护。为了它跟人吵过架,也为了它跟有些人横眉怒目,有无数篇敝大作为证,可不是自己猛往脸上抹粉也。盖联考的好处,在於不必忽冬忽冬乱跑,御体不出城门,就可投奔千里外的学堂。贵阁下对科举一定熟习,多少考生,形单影只的跋涉三个月五个月,去京师殿试。有的固然平安到达,但也有的病在路上,有的死在路上;有的被小偷偷个净光,有的索性被强盗老爷一刀两断。幸而平安到达的,考取啦身价十倍;一旦落榜,只好流落异乡,有钱的还可以租间公寓,埋头苦读,等候三年。穷朋友则只能投宿到破庙,有病没人管,饿死没人埋。多少家庭子弟,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去渺无消息。中国文学作品中很多悲剧──诸如蔡伯喈、陈世美等等,都是用「赶考」作为主题的。幸好从前考生都是髒小子,如果也有女娇娃,恐怕遭遇更要惨不忍睹。那时候就有联考制度的话,分别在各省或各县举行,只把试卷集中京师评阅,将减少多少辛苦,多少生离死别乎哉。
联考是二十世纪三○年代末期,突破性的发明。对教育的普及,和清寒学生的培植,已发挥了最大的功能。然而,实行了四十年,到了八○年代,它的弊已超过它的利。好像一副仙丹,本来对青春痘有特效的,一剂下肚,玉面如洗。可是,大概青春痘产生了抵抗力,或其他一时弄不清的什么原因,最初十年二十年,还不太察觉,久而久之,副作用或后遗症,却大量爆发。青春痘固然治癒,鼻樑却跟着塌啦,鼻樑没有塌的,也一个个得了肠胃砍杀尔,老命不保。到了这种地步,仙丹便不再是仙丹,而成了毒药矣。
柏杨先生从拍巴掌赞成,进而认为必须重新检讨,不是柏杨先生变啦,而是联考制度变啦。联考已从有益,逐渐变的有害。在有益的时候,我们自应努力维护,一旦发现它有害,就不该因为过去拍过巴掌,就一硬到底。如果继续把毒药当成仙丹,小民就无噍类矣。
呜呼,世界上万邦林立,恐怕只有中华民国的学生老爷──从小学堂一年级到高中学堂三年级,也就是从五六岁的小娃,到十六七八九岁的小子。从早到晚,背着重达两三公斤的巨无霸书包。盖联考的压力,使他们不能不背。现在年龄稍大的朋友,还能记忆实施联考初期之前,学生老爷们放学回家,爬树捉鸟,下塘捕鱼的欢乐镜头,孩子们用不完的时间和精力,常气的大人们跳脚:「三天不打,上房掀瓦。」那个黄金时代,已一去不返矣。巨无霸书包里满装各式各样课本,和各式各样模拟试题,孩子们回到家里,三口两口把饭塞进尊肚,就往板凳上一坐,「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他们的「志」只有一个──联考。家中只要有一个要参加联考的孩子,这个家就成了坟墓,其静如死,连走路的声音稍大都不行。灯光之下,瘦削的身子俯到案上,偶尔手动一下,头动一下,或咳嗽一下。鬼影幢幢,活像小小殭屍。有些爱儿女心切的爹娘,不愿儿女独自承担苦难,还在旁陪绑。於是,本来是活蹦乱跳的「中国未来的主人翁」。小学堂没毕业,就成了近视眼;初中学堂没毕业,就成了驼背;高中学堂没毕业,就发苍苍而视茫茫,而牙齿摇动,而面目癡呆,而大便不通。当十九世纪鸦片为害最烈时,林则徐先生有言曰:「是使数十年后,中国几无可以禦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连当时最颟顸愚昧的清政府,都大为震惊。而联考比鸦片更要严重,儿童和青年正当发育成长期间,联考却像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滤过性病毒,由制度和父母联手,强迫孩子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