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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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人姓名,可不能写出来,写出来准被活埋。那些「学人专家」兼「专家学人」,写起文或讲起演,呼籲团结,文情并茂,连上帝都能为之垂泪。可是他们相互间却好像不共戴天,甲老爷请我老人家下小馆,决不邀请乙老爷参加。丙老爷一听我在丁老爷家打地铺,立刻声明不交我这个势利眼朋友。从戊老爷那里出来,请他开车送一程到己处,你说啥?去找那小子?你走路慢慢练腿劲吧。
唐人街已变成了中国人吞噬中国人的魔窟,有些没有居留权的小子或老奶,被关到成衣厂,每天工钱只够喝米汤的。跟当年黑奴,相差无几,一生就葬送在那里,连个哭诉的地方都没有。即令找到哭诉的地方,也不敢哭诉。像平霸兼联邦那种干法,还是顶尖文明的哩。几乎所有的黑店,都是专门为中国同胞而设,对白老爷可连眼都不敢眨。学堂和政府衙门的中国人,也不能例外,你如果遇到一个中国人顶头上司,都可得小心小心,不但升迁无望,一旦裁员,你可是第一个卷铺盖,盖顶头上司要向洋大人表态:「俺可是大公无私呀。」事实上他的「私」连太空梭都装不下,为了给白老爷好印象,不惜把中国同胞宰掉,用屍首作他向上爬的台阶。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平霸兼联邦老闆那种恶狼,和杀人筑台阶的那种顶头上司,更不能怪陪审团白老爷们对中国人那么嗤之以鼻。而是,中国人传统的神经质恐惧,使自己先天的注定要永无止境的被骗被坑、挨打受气。仅以平霸兼联邦这件奇案来说,老姐最初向我一五一十吐苦水,可是一听我有意把它写出来,就吓得花容失色,涕泪齐流曰:「好老头,你远在台北,狗腿自可无恙,俺弟弟却留在旧金山,你害了他呀,你这个老不死的惹祸精呀。」硬把鼻涕往我身上抹。逼得我当场发誓,如果形诸笔墨,教我掉到茶盅里淹死。
呜呼,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国人天性懦弱,从不敢「据理力争」。凡是据理力争的,全被酱缸蛆之辈视为不安份的偏激份子。大家都在「算啦算啦,过去的都过去啦」里过日子,等候着玉皇大帝忽然开了窍,来一个「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头条新闻──抗暴起义的英雄壮士,竟成了同等量的「恶人」。於是,「善人」也者,不过窝囊货兼受气包,既没有没勇气,又没有品格。华青帮所以不敢碰坐在餐馆柜台的白老爷,因为他们深知,欺负中国人跟欺负蚂蚁一样,中国人怕事怕得要命,对任何横逆都习惯於逆来顺受,噤若寒蝉,而一旦欺负到白人头上,律师出现,那可没个完,与其没个完,就不如窝里斗。
柏杨先生在去美国之前,朋友祝福曰:「你回来后,希望你不会说『中国人,在哪里都是中国人』的话。」而如今,忍了又忍,还是要这么叹息。嗟夫,中国人的劣根性造成中国人前途的艰辛。在美国黑白杂陈的社会,中国人却在单独奋战。因为没有集体的力量,所以,爬到某一种程度,也就嘎然而止。不要说永远赶不上犹太人,就是距日本人、朝鲜人,都相差十万光年。日本移民比中国移民少一半,却选出了两个国会议员。柏老可以预言(又要摆卦摊啦),再过一百年,中国移民也选不出一个。不信的话,咱们就赌一块钱。
印第安人酋长「傑克上尉」有一段沉痛的话:「你们白人没有打垮我,打垮我的,是我们自己的族人。」白人也没有排斥中国人,使中国人处於困境的,是中国人自己。
千言万语,中国人需要反省,需要锻炼思考能力,只一味喷唾沫咒骂别人王八蛋,那就越陷越深。
欧洲 人间
──欧洲之旅 印象 感想 思量之一。
今年暑假,柏杨先生有一趟欧洲之行,先到德国探望一位在我坐牢时,愿意牺牲一切,只求救我出狱,而从未谋过面的朋友,向她叩谢。再到西班牙,参加第六届世界诗人大会。再到法国,这是我去欧洲的主题,应法国高等社会学院中国研究中心之邀,当他们一个月不给分文的研究员,结果只不过开了一次座谈会,便鸟兽散。最后到义大利晋见教宗,我不是天主教徒,又没有身价,但教宗仍握手赐福,据安排我猛挤的神父老爷说,这已经足够了,所赐的福,我这一辈子都受用不完。
於是,无论正在欧洲张望之时,或安全撤退,回到台北之后,都遇到了古老问题和新兴问题,古老问题是:「你对欧洲有啥印象?」新兴问题是:「你认为欧洲跟美国有啥不同?」有啥不同比有啥印象,更需要勇气百倍,才敢回答,而「欧洲」也者,大国二十四,小国无数(当然有数,不过算术不好的人,真难一次数清),我只到过四个──严格的说,也只到过五个,第五个就是圣玛利诺。五个仅佔二十四个的五分之一,距「欧洲」全境,还远得很也。
但是,如果此说得逞,天下的嘴就全被封光了矣。为了表示「科学的严谨态度」,我老人家笔下的欧洲,可是专指我到过的地方,有时候急啦,把没到过的地方说成到过,把没做过的事说成做过,实在是为了树立形象,用心良苦。读者老爷量大福大,千万不可拆穿。
美国跟欧洲最大的不同是,美国像是天上,欧洲才是人间(我可没说亚洲像地狱──那可是你说的)。「天上」的意义不是宗教性的「天堂」,认为美国尽善尽美,你要是往上缠,我就把「二居心」的帽子往你头上罩,说你「是何居心」兼「别有居心」。「天上」意义是外太空。对一个异乡人来说,到了美国,就好像到了外太空,触目所及,绝大多数都是现代化建筑──物性太强,而人性太弱。空间广漠,建筑物之间的距离又太远,因而也影响人际之间的关系,一个人每天上班要开车两小时,下班又要开车两小时,狼狈回家,已奄奄一息,既要修墙,又要擦窗,既要割草,又要抱娃,剩下的时间只够向娇妻说声「我爱你」矣。结果是人与人之间越来越疏淡,似乎永远隔着两层玻璃窗或窗玻璃──一层是自己家或自己汽车上的,一层是对方家或对方车上的。记得有一次在旧金山的石头城,不过下午五时,已成为一个死寂的广场,我像一个地球人降落到一个奇异的星球上似的,面对着灯火辉煌,却空无一人的栋栋巨厦,两排寒冷的水银灯压在头顶,阴风习习,扑面生寒,不觉一阵阵毛骨悚然。
欧洲不会给人这种感觉,应该可以这么说,欧洲充满了立刻可以察觉出来的尘世味道和乡土气息,房舍的古色古香,使人有一种「家」的感觉,街头咖啡座也扮演一个重要角色──街头咖啡座是欧洲的特产,世界上好像再没有比街头咖啡座更能带给旅人温暖,在美国,天一入夜,就像进入鬼城,找个问路的都没有,欧洲街头咖啡座却似大海中的「渔火两三点」,不但可以解渴喂肚,还可以歇歇尊腿尊脚,假如你买了一双夹脚的贵鞋,就会发现街头咖啡座简直是救命恩人。尤其是赶夜场或迷了路,正在人心惶惶,忽然看到街头咖啡座,就跟破船望见了灯塔一样,从心眼里发出欢呼。
街头咖啡座最大的妙用,跟京戏《借东风》的坛台一样,诸葛亮先生在坛台之上,观看山景,长江风云,尽收眼底。旅客们则可以坐在椅子上,观看过往行人车辆,一面喝着凉沁肺腑的啤酒果汁,一面冷眼瞧着急急如丧家之犬的车辆,和惶惶如漏网之鱼的行人,不禁叹息:他们忙个啥?就在那刹那之间,跳出红尘。
可惜的是,刚跳出红尘,就又得站起来,投入急急惶惶的行列,轮到别的坐客冷眼叹息。
欧洲最大的突出是,英语无用武之地,在里昂时,正好遇到一位美籍华人科学家,到法国出席关於高架力学的国际会议,他从下飞机时起,就成了哑巴,不是吃了哑巴药,而是他只会华语兼英语,所以寸步难行──连问路都问不出名堂,以致骂大街曰:「英语到处通行,只法国不通行,什么玩意?」稍后在罗马又遇到一对加拿大夫妇,提起来在法国住客栈的往事,连脖子都粗啦:「他妈的,从大老闆到店小二,没一个说英语的,存心把我们憋死。」又问我们憋死了没有?呜呼,当然没有憋死,憋死还能聆听他们的正义吼声乎哉。
到了欧洲大陆,一些自以为英语万能的朋友,才了解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盖不仅法国如此,德国、西班牙、义大利,无不如此。这可不是说英文一文不值──它总比华语有身价,水旱码头和招商客栈之地,英语还是大通特通,如果真的一文不值,我和老妻早困死矣。而是说,只有英国殖民地的臣民,才会认为英语可以通灵,欧洲各国本身不但从没有当过别人的殖民地,还自己当老闆,也搞了一大堆殖民地。不过,运气都没有英国好,英国的殖民地独立后,出了一个美利坚,强大得可怕,否则的话,英语恐怕出不了英格兰那个蕞尔小岛。
──想起来人有命薄之人,国也有命薄之国。德国、义大利,一连串败仗,把殖民地打光,假使美利坚是德国或义大利的殖民地,恐怕天下又是一番景致。法国在非洲的殖民地独立后,虽然仍用法语,可是一个比一个穷,几乎把法国拖死。西班牙情形稍好,但也没有一个争气的。我们到马德里时,福克兰群岛战争刚刚结束,西班牙悲恸欲绝,发誓说阿根廷人不是西班牙种。如果阿根廷跟美国调换一个位置,雄赳赳而气昂昂,西班牙语恐怕早横行世界。自有西崽朋友发明西班牙语是最科学的学说。
欧洲精通两国语言的人,比牛毛都多,跟在台湾的中国人精通北平话和闽南话一样,没啥稀奇。事实上整个欧洲比中国还小,姑且一比,罗马如果是广州的话,柏林不过武汉三镇,瑞典王国首都斯德哥尔摩才是北平。在斯德哥尔摩跟罗马之间有瑞典话、丹麦话、德国话、法国话、义大利话。这是直着走,如果拐个弯绕到云南省或绕到上海市,那麻烦可更大,将遇到荷兰话、西班牙话、波兰话、俄国话、匈牙利话、保加利亚话、希腊话、土耳其话。诗不云乎:「一去二三里,来回四五家。国界六七条,八九十种话。」人还没有到,已累得魂归离恨天。正因为如此,逼着他们非精通两国以上语文不可,其实所谓法语、德语,在中国人来看,不过两个方言罢啦。罗马人说话,斯德哥尔摩人听不懂,广州人说话,北平人照样听不懂。不同的是,中国人都认同北平话,欧洲各国却谁的账都不买,要买只买邻居的,英语算老几?不过一个欧洲病夫的话而已,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如果不是堂兄弟美利坚先生,银子奇多而又拳头奇大,观光客如过江之鲫,恐怕英语在水旱码头地方也不吃香。
还有一点是,世界上说西班牙语的国家,有十六七八个,说法语的国家,也有四五六七个,他们到西班牙、法国观光,就跟新加坡人,或马来西亚华人到中国大陆或台湾观光一样,用自己原来的母语就足够。还有一点,则是民族的自尊,法国尤其高潮,别的国家,看你伸脖子瞪眼,有口难言,他们会感到抱歉,抱歉不能帮助你。法国同样也感到抱歉,不过却是替你抱歉──你这个自大的傻瓜,怎么不会说俺这种天下第一语呀。
语文 币制 乱七八糟
──欧洲之旅 印象 感想 思量之二。
欧洲的语言乱七八糟,还不算麻烦,麻烦的是他们的文字也跟着乱七八糟。中国同样也属於语言乱七八糟之地,四千年前便已如此,齐国(山东省)哇啦哇啦,楚国(湖北省)听不懂;赵国(河北省)哇啦哇啦,秦国(陕西省)听不懂。不过,虽然自言自语各讲各话,大家都有志一同,使用同一的象形文字,也就是,只要写了出来,都看得明白。直到今天,已二十世纪,中国人到大日本帝国,仍有这种方便──乃世界上最奇异的现象,别国所没有的也。可是,难以解答的是,不知道从啥时候,和啥原因,本是同一模式的中国与欧洲文化,却忽然分了岔,一个骑马上塞北,一个乘船下江南。於是,中国人吃饭用筷子,欧洲人吃饭用刀叉,中国人饮食用「蒸」吸取水份,欧洲人却喜欢排除水份去「烤」──这是「吃文化」方面中国与欧洲最基本的差别。两大文化一旦岔路上分手,相距便越来越远,阴差阳错,中国象形文字演变出来的是方块字,欧洲象形文字却演变出来字母。
方块字是用「形」堆砌成的,每个字都像一栋小房子,有些小房子构造简单,不过两三块木条,有些则工程浩大,要没有练过武功,根本塞不到格子里,这种奇异的文字,比毛坑石头还要臭硬。别人要用,就得全部搬家,拆散重新组织可不行,盖一拆就碎。不用,你们贵国就成了无字之国。若「楚」、若「秦」,以及更野蛮,被称为瘽舌的「越」,无可奈何,只好忍气吞声,囫囵吞枣。十世纪时,西夏王国不服气,创造了西夏文。契丹帝国不服气,创造了契丹文。十六世纪时,清帝国不服气,创造了满洲文。他们没有「字母」作为工具,不得不以方块字作基础,结果新文字比方块字更难,也就烟消云散。呜呼,古中国人发明了一大堆东西,包括火药、制纸、印刷术、指南针,却偏偏大脑里某一条筋不灵光,没有发明出字母。不过,如果当时有字母那玩艺,结局是可以肯定的:各国说各国的语言,各国拼各国的文字,永远统不了一。
欧洲没有出现方块字,跟没有出现筷子,同样不可思议。他们出现的是字母,是人类文明史上最早和最有价值的发明,发明方块字的仓颉先生曾听到过鬼哭,发明字母的腓尼基人,恐怕也会听到些啥。当罗马帝国鼎盛之时,拉丁文君临天下,是法定的和权威的文字,等到罗马帝国瓦解,拉丁文罩不住,只能在少数高级知识份子间流行。小民则各显神通,使用拉丁文的字母,拼出自己的语言,并用以写出耳目所及的故事,那是真正的乡土文学。於是,法文出焉、德文出焉、英文出焉、西班牙文出焉,等等之文出焉,把人搞得眼花缭乱。如果他们没有发明字母,恐怕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