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8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欧洲普遍的缺少忧患意识,一切都是慢吞吞的,你如果急着到咖啡店喝口水,恐怕只有当场渴死。花花世界使人沉醉,不但欧洲人沉醉,定居下来的亚洲人也同样沉醉,只觉得:「这才是人生!」
忧患意识 满面羞惭
──欧洲之旅 印象 感想 思量之四。
我们批评欧洲人和美国人没有忧患意识,多少有点醋罐冒泡。盖看见别人安富乐假,优哉游哉,巴不得他们应该跟我们一样,也过朝不保夕,人生无常的日子。
中国人无论到那里,只要你表现得稍有教养,准被认为是日本人,握手言别之际,一下子就会脱口而出:「杀油拿蜡。」气得中国人大怒:「俺可不是东洋鬼。」而日本朋友如果被认为是中国人,同样也会气得大怒:「怎么,你瞧不起我呀。」等到验明中国人正身,洋大人第一句话准是:「你在哪里开洗衣店呀?」自从该死的洗衣机发明之后,中国人只剩下掌 跑佳矣,於是问话就成了:「你在哪里开餐馆呀?」直到最近,才稍稍有点改变,有时候洋大人看见某个同胞俨然「尖头鳗」,问话就又改啦,曰:「你在哪个学堂当教习呀?」中国人在海外谋生之道,如此而已。要想进入企业界或权力中心,恐怕至快也要在五百年之后。膛
中国人就业,事实上以饭铺为最顶尖,饭铺行踪可完全显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忧患意识,是多么沉重。我到罗马时,正逢假期。西餐厅一律关门闭户掩柴扉,一位神父老爷拍胸脯向我保证一定可以找到中餐厅,盖中餐厅可是不分昼夜干活的也。可是大街小巷,一连六七家,把两只脚丫跑得好像在鞋子里着了火,中餐厅也同样的关门闭户掩柴扉,虽然铮﹃りぃ窀咐弦韵苍唬骸赶氩坏街泄艘仓蓝燃佟!拐馑坪跏且桓銎趸步鲋皇且桓銎趸眩绻嬲改玫闷稹⒎诺孟隆梗峙禄挂绦蘖丁8铊芄痰挠腔夹睦恚换嵋幌伦影纬掖庸诖焦狻_祝督行菁俣燃伲蛑笔峭缣ㄉ铣洌恢阑睢0持泄丝饲诳思螅妒焙蚨颊粘S担芏嘧晃谋愣嘧晃模羌俚模邮钦娴模匣坛峡郑急改潜厝焕戳俚目嗄讶兆印
一位朋友的女儿,「打狗脱」也,丈夫是一位年轻英俊的法国老爷,也是「打狗脱」无误,膝下有两位气宇非凡,一看就知道将来要飞黄腾达的儿子,年轻英俊在大学堂当教习,每天都笑脸相迎。有次我们同游,他把汽车开进单行道,三作牌出现,他就用他的笑脸相迎,免开了罚单。相比之下,朋友女儿却好像预测我明天就要开口向她借钱似的,一直紧锁蛾眉,有时还来一声「唉」的长叹,漫长而淒楚,把我搞的发毛。一天晚饭之后,她又旧疾复发,忍无可忍,我开腔曰:「阿囡,听我一言,看你老公,跟一个娃娃一样,整天都露着白牙,只差没唱出生命光辉的歌罢啦,你是他太太,却愁云密佈,连我看了都难过,老公受得了哉。」她曰:「他是在什么生活背景下长大的。他这一辈子,除了休假,就是度假。病了有保险,死了有保险,失了业有保险,残了废,有保险。想说啥就说啥,想写啥就写啥。既不怕掌权份子抓人审判,又不怕在野大爷血口喷人。老头,你说呀,他有啥可烦心的?而我,身上揹着的却是五千年封建专制的传统,两三百年不断的砍杀。巴黎是欧洲中心,无论从大陆来的中国人,从台湾来的中国人,从印度中南半岛三邦来的中国人,从东南亚王国来的中国人,或从香港、缅甸来的中国人,到了巴黎,只要转弯抹角介绍,都会前来聊天。有些跟贵老头一样不知趣的,还索性在我们这里打地铺。嗨,你们老俩口,在我家住几天啦?没虐待你们吧。仅这几天,你们已遇到不少这样的中国同胞,有啥见闻?恐怕是除了苦难,仍是苦难。只有『四人帮』当权时,传出来信息,使海外中国人热血沸腾,连法国人也跟着热血沸腾。认为中国终於从旧传统中解放出来,脱了胎而换了骨。想不到掀开锅盖一瞧,原来竟是更可悲的一片血腥,盼望复盼望,绝望复绝望,我怎么快乐起来,又怎么像他一样,从心眼里无忧无虑?」说着说着,在座的一位从美国来巴黎度假的大学堂教习,忽然愤曰:「为了你老头,我们在美国闹了个天翻地覆,重创了国民党的形象。现在发现大陆上竟有千万个比你还要惨的柏杨,我的担子什么时候才卸得下?」
迫害产生忧患。一直在头上盘旋的迫害,产生忧患意识。这意识是:荒年会不会饿死?害病会不会无钱医治?老了会不会倒毙街头?说了一句有权大爷勃然大怒的话,会不会戴上要命的帽子?写了一篇争取自由民主的文章,会不会被抓去隆重坐牢?海外中国人当然不再在乎这些,但使他们百般愁绪的,是另外一种:祖国为啥怎么搞都搞不强大?为啥死心塌地坐在酱缸里,不肯自拔?派出来的外交官,为啥都是那么腐朽颟顸?为啥硬是排斥人权、排斥法治,在那里拚命人治乱治?现在,在法国的和美国的中国人,心情沉重的不再是营救雷震,不再是营救柏杨。而是向北京伸手要魏京生,要李爽。
──就在巴黎,李爽女士的未婚夫白天祥先生(E。 Bellefroid),和大多数中国人,正苦苦营救李爽:游行、贴标语、悲愤呐喊。李爽女士是一个年才二十一岁的少女,漂亮、欢欣、才华四溢。我在白天祥先生的老母家里,看到李爽的西画,立刻发现有些留法的中国画家对她妒火中烧的原因,她的画如果出现画坛,那可是一项震撼。我建议把画运到台北展览,白天祥先生为了政治顾虑,婉言拒绝。我建议白天祥先生来台北参观,他为了政治顾虑,也婉言拒绝。因为,那样做可能延缓李爽女士的释放。如果李爽女士能到法国结婚(白天祥先生对此深信不疑),我表示可否私人邀请他们新婚夫妇来台北一逛(新式话曰「度蜜月」),白天祥先生为了政治顾虑──李爽女士的家人,仍在河北省,也婉言拒绝。呜呼,政治,政治,生而为英,死而为灵,一旦挂帅,就跟滤过性病毒一样,无孔不入。话又说回来,政治本来就是无孔不入的,但民主政治的干涉力会停止在某一个层次,而封建专制政治,才是真正的无孔不入,连放个屁,假设该屁放的不是地方,或不是时候,也会传染上「叛乱」、「反革命」、「出卖国家」等等之罪,轻者坐牢,重则砰的一声。李爽女士不过是一个纯爱情事件,在政治挂帅的大纛之下,就成了眩拥摹缚纱罂尚 沟恼问录坏┏闪苏问录图任尢炖恚参薰ㄈ饲椤
呜呼,政治挂帅,正是中国的苦难之源,忧患之源,忧患意识之源。
我和老妻在巴黎地下铁新桥站(Port Neuf)甬道出口处,看见一位东方面孔的中年妇女,摆着一个首饰摊,停下来把玩,窃窃私语,褒贬的话,难免说了一骡车,老奶忽然用华语向我们解释,不禁大惊,原来她是越南籍华人,辗转逃到巴黎,摆摊为生。我因到过泰国,对考伊兰难民营有点印象,问她是否经过那里,她点头称是,双方立刻有一种亲切之感,她曰:「说起来很动听,都是炎黄子孙,都是同胞,说我们是革命之母,可是,大难来时,谁又理我们?我家一半人都饿死,这还算好的,多少人全家一口不剩。」眼眶里的泪珠滚动着,接着摇摇头,不让泪珠掉下来,低声曰:「谈生意吧,我不该在主顾面前说什么,说多了,别人嫌我啰嗦。」当我们买了一个耳环,付款离开时,她叹曰:「做一个中国人,真是满面羞惭。」
她的话重重的敲到心头,我们踉跄的逃出地下铁,呆了很久。犹太人受尽了侮辱屠杀,他们能够崛起。巴勒斯坦人受尽侮辱屠杀,他们那么一小撮人,却作出强大的反击。只有中国人,不仅受外国人的侮辱屠杀,更长期的受中国自己当权派的侮辱屠杀,却连脊樑都不敢挺,而且产生了逆来顺受的奴才哲学,和一种奇异的忧患意识。
忧患意识,可以促使一个民族奋发图强。但太多太重太久的忧患意识,却也能把一个民族压得扭曲变形。欧美国家都肯定他们国民是爱国的,所以很少呼喊爱国口号。只有我们,似乎把每个人都当成汉奸,所以不断用戒尺敲脑袋曰:「要爱国呀。要爱国呀。」爱国就成了符咒,谁喊得越声如洪钟,谁就越爱国──只听声音,不看行动。
我们不必担心欧美大爷有没有忧患意识,应该担心我们承受忧患意识的能力和方法。那些身揣绿卡,和以一百五十万元──黄金七十两的高价购买多明尼加共和国移民护照的朋友,他们的忧患意识可是够标准的矣。
大嚎集中营
──欧洲之旅 印象 感想 思量之五。
平生最大心愿之一,是能够访问纳粹集中营。
从没有想到会实现这个心愿。当我踏进大嚎集中营大门时──那是希特勒先生於一九三三年在慕尼黑近郊大嚎小镇,设立的一系列集中营中最早的一个集中营,老妻面色苍白,陪同我们的两位德国籍夫妇,虽然已来过很多次,而仍不停唏嘘,只有我,似乎是旧地重游,事物是陌生的,但每个细节却都那么熟习,不由的呆若木鸡。
德国人自封为上帝的选民,「德国、德国、德国高於一切。」我们虽不承认德国高於一切(也不承认任何国家,包括中国在内,高於一切),但却承认德国人确实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之一。问题就在这里,这么优秀的民族,和这么高度的文明,竟然怀了希特勒先生这个怪胎,实在使人越想越想不通。他是西方文化必然的产物?还是德国传统必然的产物?或是本属健康之体,只不过偶尔冒出来的一个毒瘤?
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洋大人就猛嚷西方文明没落,写书的写书,撰文的撰文,演讲的演讲,无不有根有据,言之确凿。中国学者专家看到眼里,听到耳中,霎时间乐不可支,这可是夷狄之邦自动招供的,西方文明是没落定啦,只有东方文明妙不可言,尤其是中国古老的「天人合一」、「内圣外王」之类的童话,和儒家系统的弹指神功,更属救人救世的经典。西方文明是不是没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战争这玩意,是人类的特技,在上帝老爷那里裕Ч幔渌镆宦刹蛔夹Хǎ蚶创蛉ィ簧断∑妗H绻酱问澜绱笳剑悠鹄床还辏妥阋允刮鞣轿拿魈晖返呐陌驼譬ぉね甑埃敲粗泄谡酵庹剑缫共煌5囊涣蛄肆桨倌辏ㄗ源右黄咭话四戛ぉの嵊巡苎┣巯壬瞪哪悄昶穑忝挥凶∈止峙略缑宦涞降匦睦锶ヒ樱裉旎鼓茉诠饰杼ㄉ细愇搴攘踉铡F涫担戳钗鞣轿拿鞯搅司常泄澄幕哪且惶祝冉獠涣思保炔涣嗣槐匚鞣轿拿髯叩健妇场骨颐堑奈拿鳎峙乱僮呷辏拍芨仙纤窍衷诘慕挪健
很多人解释,任何独裁政治,都要找一个替罪的羔羊,用以转移小民对独裁政治的怨恨,希特勒先生找到了的犹太人,算犹太人倒楣,不过,对替罪羔羊残忍到那种程度,却又原因何在?好比说,一般观念上,女人比男人的心肠要软,但集中营里的女人,却比男人更毒。大嚎集中营,县挂着女看守们的群相,一个个慈眉善目,好像菩萨观世音再世,谁都猜不到,她们却把女囚犯的皮剥下来,做成雨伞。
这是无限权力必然的结论,无限权力固然使人腐败,也使人犯罪。对於腐败和犯罪,当权派可是毫不在乎,腐败表示享受,醇酒美女,名画骏马,才是真正的人生呀。犯罪表示权威尊严,顺我者昌,逆我者死,教你瞧瞧老子的手段。但当权派最想不到的是,无限权力也会同时使人愚蠢,视也不明,听也不聪。希特勒先生服了无限权力的特效药之后(任何人,包括自以为具有民主修养,有高度的克制能力的你老人家和我老人家在内),不知不觉就变成一头疯猪,眼上蒙着他最亲信的部下给他蒙上的黑布,耳里塞着他最亲信部下给他塞上的粗钢钉,鼻孔冒烟,洋洋得意,在悬崖绝壁,断桥险谷上狂奔。
无限权力的发作,才使纳粹集中营惨绝人寰。看守老爷老奶们,在营里是一个人,在营外又是一个人。雷马克先生报导一个看守的傑作,他狂暴的教囚犯趴在地下,跳到囚犯身上,把他活活踩死。然而一出营门,回到社会,他却是一个慈祥的父亲、丈夫,和一个性情温和的守法公民。而满身血腥的疯猪群头目希特勒先生,一只金丝雀死啦,他都会为牠哭泣。
就在大嚎集中营,看到两幅照片,一幅是黑衫队司令官希姆拉先生,他曾热情洋溢的颁发训令:「这种屠杀的数字见不得人,同志们,加油,我要你们多杀!」照片中是他莅临视察时的镜头,当指挥官向他立正敬礼时,他并不还礼,却像一个鲜艳的火鸡,翘起下巴,双眼望天,使人忍不住──不是忍不住厌恶,而是忍不住失笑,那种小人得志的嘴脸,显示权力已使他忘了自己是谁。这种嘴脸在官场中和大亨之辈脖子上,最容易找到,只是希姆拉先生的却更可怖,因为他手握死亡。不过,凡是这种嘴脸,铁定的都是一堆烂肉,一旦失去凭恃,立刻化脓生蛆,露出原形,希公最后化装逃亡,被盟军生擒活捉,不再装腔作势啦,反而卑膝奴颜的要求投降,盟军拒绝他投降,他只好咬破暗藏在牙齿中的氰化钾,死了他娘的。
另一幅印象深刻的照片,拍摄一排双臂从背后被吊在树林上的囚犯屍体,只有一个屍体倒卧在地,一位黑衫队军官,双手叉腰,在旁凝视,他阁下嘴角露着一丝卖弄的狞笑,真是世界上最传神的佳作,摄影者捕捉到这个镜头,应该得诺贝尔奖──可惜,这位摄影者也是同类纳粹。稍后,我在巴黎罗浮宫看到一幅古画,当耶稣先生遍体鳞伤,揹着十字架,走下台阶时,人群中就有一个人露出这种撒尿式的表情。呜呼,一个人在毫无忌惮时,最容易显露他的品质──什么时候有所为,什么时候有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