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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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忍 人道 议论
残忍 人道 议论──欧洲之旅 印象 感想 思量之九。
西班牙斗牛是西班牙传统文化最重要的表徵之一,一般人印象中,西班牙跟斗牛结合为一,仅只知道西班牙,而竟然不知道斗牛的,他的头脑构造,准有点特别。斗牛和阳光,是西班牙观光事业的两大资源。
西班牙阳光,人人说好,没有任何争执,唯一的瑕疵是乾燥过度,这个「度」当然是旅客们所能承受得住的「度」,我老人家到马德里的第三天,嘴唇就像三年大旱下的河岸农田,寸寸崩裂,口乾舌渴,似乎谁硬塞到敝嘴巴里一块火炭。好容易熬到晚上,忍无可忍,就要店小二送三瓶矿泉水,店小二初以为我老人家要的是酒,欣然Yes; Sir!等到弄明白我要的竟然是矿泉水,而且一要就是三瓶,不禁大惊,踉跄的倒退了两步,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跑。其实嘴唇崩裂,口乾舌渴,还是小家子气。驻马德里中山文化中心(大使馆)主任(大使)朱国勳先生夫妇,他们到马德里后,鼻孔立即大批出血,就严重多矣。
关於西班牙斗牛,却是议论纷纷,夫西班牙斗牛跟葡萄牙斗牛,有生死之别。西班牙斗牛见血封喉,不死不散。葡萄牙斗牛则大干了一番之后,牛老爷仍蹦蹦跳跳,谢幕而退。世人对葡萄牙那一套,兴趣索然,对西班牙这一套,又觉得惨无人道。有些道貌岸然之徒,抓住机会,就更讲仁义而说道德啦。这种人物一多,自然喧声震天。反对的和赞成的,各有充份理由,讨论两方面充份理由的书籍,足可开一个图书馆。道貌岸然之徒说,斗牛不是斗牛,而是不公平的屠杀,盖牛老爷败固是死,胜也要亡(进场地,就跟死囚五花大绑进法场一样,谁都救不了牠)。斗来斗去,不过一种表现人类优越感的戏弄侮辱。而且又不是单打独对,欺负牛老爷懵然无知,先由骑士刺得遍体鳞伤,再连续在脊背上插上六把倒刺短剑,等到牛老爷怒眼昏花,又用红布引诱牠东奔西跑。身上血液快要流光,力气快要跑尽之时,主斗牛士又掏出致命的傢伙,直击心脏。呜呼,天下哪有这种决殊死战的?如果是真豪傑、真好汉,就应该不用帮手,不用身外之物,一对一、面对面,见个高下。如今使了这么多机关,还洋洋得意,徒显示人性最卑鄙的一面。
道貌岸然之徒的悲天悯人心肠,惊天地而泣鬼神,对畜牲百般爱护,尤引人入胜。然而,赞成斗牛的朋友,却是另一种看法──柏杨先生跟海明威先生一样,可是站在赞成这一边的。要说公平,呜呼,人类与动物之间,根本就没有公平,如果一定採取道貌岸然之徒所谓的公平,人类早灭绝啦。人不靠棍子石头、火把枪炮,恐怕连老鼠都斗不过。人类和狼虫虎豹(包括牛老爷),当初都是一样赤裸,但人类肯用脑筋,也有脑筋可用,而狼虫虎豹迄今仍然只靠原始本钱,那能怪谁乎哉。好吧,道貌岸然之徒的宝贝儿女,被虎老爷啣到山洞,大虎小虎,合家团聚,正要享受一顿高级晚餐时,道貌岸然之徒前来救子,恐怕不会念及公平,把手里猎枪扔掉,卷起袖子上吧。
而且,事实上,斗牛恰好是一种公平的生死竞赛,贵阁下知道牛老爷的吨位多少?至少五百公斤,超过人体五倍以上。迎面撞来,身未到,风先至,比一个开足马力俯冲而下的火车头,还要狰狞。刺枪插剑,不过使双方的体力平衡。即令那样,还是天地般悬殊,五百公斤的牛老爷在刺枪插剑之后,直到终场,仍能维持三百到四百公斤的打击力,牛角比刮鬍子刀片还要锋利,随时随地都可使斗牛士一命归阴,可是,斗牛士都必须遵守规定的程序,非到时侯,不能反击。唯一能做的,只有躲。躲尽管躲,可不准开溜。人的生命全部寄託在躲闪的速度与技巧上,这种速度与技巧需要严格的训练和敏锐的智力反应。在咱们中国,任何一个猫脚爪,一旦不要脸,既可当大亨,又可当大狮,众星捧月,好不风光。当斗牛士可不简单,如不是身怀绝技,牛老爷可不买账。苦苦修炼,是取胜保命的唯一要诀。斗牛场上,有幸运的牛老爷,没有幸运的斗牛士。
对牛老爷的三段攻击──刺、插、杀,每一个动作,都是一项艺术作品和高度机智。一人一牛站在一起,人真是小得不像话,只有胆大包天,心细如发的小伙子,才敢面对。斗牛场上,生死只隔一张薄纸,上帝亲自出马,都保护不了你,全赖自己保护自己。杀牛不能乱刀齐下,如果乱刀齐下,甚至乱枪齐发,柏杨先生也会,观众就一哄而散矣。最后的主斗牛士亮出长剑,更是乾坤一掷。盖牛老爷全身如铁,刺到任何地方,牠都不在乎,然而,跟武林高手的盖世武功一样,千炼百炼,刀枪不入,最后总有一个地方,名曰「死穴」,无法使之合拢。每个武林高手都有死穴,那是他最大的秘密──有些高手的死穴,甚至在脚底、在掌心。一旦被敌人侦知,专攻死穴,就大势不好。牛老爷的死穴在脊椎与颈骨之间,有拳头般大小,是个洞开着的缝隙,与一公尺外,深埋腹中的心脏之间,通行无阻。
牛老爷最大的悲哀,就是该死穴每条牛都一样,而且闹得天下皆知。主斗牛士的长剑,在该死穴中刺入,就像刺进了豆腐堆,只听唰的一声,一泻千里,直抵心窝,牛老爷这时大概顶多再向前猛冲两三步,就不得不双膝跪地,御驾崩殂。
重要关键就在这最后一击,主斗牛士以优美的芭蕾舞男主角那种笔挺的英姿,右手举剑至顶,左手微抚剑身(如果他是左撇子,则只好左手举剑到顶,右手微抚剑身矣)。当俯冲火车头,呼啸而至,冲来面前,锋利的牛角距前胸只三十公分(六个巴掌)时,牛老爷鼻孔冒出的烟几乎正好喷到主斗牛士鼻孔里,於是银光一闪,长剑已中死穴,倏然而没,然后腰身一晃,主斗牛士躲向一侧,让牛老爷在身旁隆隆而过。生死之间,只差毫发。
主斗牛士必须一击即中,稍为偏差,剑就落地,或像一根巨大的鸡毛令箭,剑尖嵌入牛背,剑身摇摇欲坠,全场齐唏,人可丢大啦。主斗牛士如果一连三次不中,他唯一的前途恐怕只好卷铺盖,改行写杂文,努力宣传斗牛不人道矣。一击固然重要,但一击之后的一躲,不但关系成败,而且关系人命。安全时间只有千分之一秒,躲闪的姿势还必须优雅动人,如果忽咚一声,仰面朝天,那可是啥都不要谈啦。嗟夫,危哉。当红巾挥动,牛角在他身旁绕来绕去时,观察每一次狂呼「奥勒」,都是斗牛士每一次死里逃生。有一场,主斗牛士刚躲过牛角,却被鼓风炉般的牛腹,轻轻擦了一下,他阁下立刻栽倒,痛得在地上翻滚、大口吐血。这是死亡的挑战,只有充满浪漫情调的勇士才能胜任。酱萝蔔一向是服膺「千金之体,坐不垂堂」的,不要说面对死亡,就是重要关头,在安全地带说几句公道话良心话,他都不敢。
斗牛是不是残忍,是一项论题。经过斗而杀之是残忍,那么,不经过斗,拉到屠场,直截了当杀之,是不是就大慈大悲的耶?经过斗,牛老爷至少有够本的机会,如果撞死两个,就净赚一倍。而被带入屠场,任凭屠戮,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那才是惨也。人类有残忍的一面,娃儿们最得意的傑作。莫过於把一根火柴捧插到苍蝇的屁股里,瞧牠飞向何方?长大后,被教育改造,成了所谓的文明份子,但兽性并未全泯,不过强行克制罢啦。如果没有一个出路可以发泄,一旦爆炸,就凶不可当矣。比较起来,拳击要残忍得多,而摔角比拳击更撕裂神经──有人看了摔角会呕吐。两者都是人斗人,一直盛行不衰,道貌岸然之徒却只认为人斗牛不对劲。咦,不是人斗牛不对劲,而是他阁下两条筋不对劲。
斗牛场上,人和牛站在平等地位。即令人佔便宜,也不过杀牛。有些杀了千万人,甚至杀了千万骨肉同胞之辈,却洋洋得意,既被膜拜,又垂青史,好不威风。古谚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延伸下来,成了「斗牛者残忍,杀人者英雄」矣。
圣玛利诺
──欧洲之旅 印象 感想 思量之十。
欧洲有许多小国,小得使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从法国赴义大利时,朋友就劝我坐汽车也好、坐火车也好,千万别坐飞机,这样就可经过摩纳哥王国,下来观光观光,说不定在轮盘赌上,赢一个金矿。但那时正是大度假之日,在摩纳哥订不到客栈,只好放弃。
到了义大利后,护照签证允许的时间有限,老妻坚持去翡冷翠,我老人家则坚持去圣玛利诺,相持不下之际,我提议用最公平的办法解决,就是打一架,老妻胜则去翡冷翠,老头胜则去圣玛利诺,老妻终於屈服,并非她打不过我也,而是朋友劝之曰:「老头还有几天活的?不妨让他一让,等他翘了辫子,你再快快乐乐到翡冷翠玩个够,还不是一样。」
就这样的,我们到了圣玛利诺。记得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一篇报导,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军势如破竹,由罗马向北挺进,忽然看见两位十八世纪古装战士、头戴盔甲、手执长矛,拦住马头,大喝一声:「呔,来将通名,我是圣玛利诺国防军,保卫神圣领土,不容侵犯。」美国佬吓了一大跳。这篇文章给我一个很要命的印象,以为这次前往,也会遇到这种危险场面,想不到不但没有这种危险场面,简直根本啥场面都没有。走着走着,我开腔曰:「老哥,到国境线时,踹我一脚。」朋友曰:「国境线早过啦。」为了避免我表演震天号叫,车子只好再兜回去。呜呼,国境线上简单明瞭,仅只矗立一个用铅管架起的方形门框。门框上横列两块招牌,左边招牌写曰:「圣玛利诺共和国」,右边招牌写曰:「欢迎到最古老的共和国」──旁边画了个时速七十公里的标志。既没有人,也没有狗,恰好也没有车辆,冷冷清清,好不寂寞。
西方文明最显着的特徵是清洁,但无论英、美、法、德总还是有髒乱的地方,只有圣玛利诺,硬是全国清洁如洗。当初我坚持要到圣玛利诺时,朋友哗然曰:「不过一条街,有啥可看的?」幸亏我不为所动,盖到了圣玛利诺,才发现那里真正是人间仙境。不仅一条街而已,他们拥有四个小镇和一个首都。小镇之间,一片青 ,路直如发。圣玛利诺四面被义大利包围,只有一个高速公路入口,只要三十分钟,便可直抵首都山城,然后下车攀登,才到市区。如果不是御驾亲临和御目亲览,简直不能想像,世界上竟会有这么幽雅文静,和平如鸽的国度。他们从不担心别人侵略,也不去侵略别人。世界上正因为心怀大志,卖特效药的大亨太多,人类才受不完灾难。拿破崙拚命推销自由,基督教拚命推销天国,苏俄拚命推销共产主义。一旦被他们抓住顶瓜皮不但要买,而且要吃,胆敢拒绝,就绑到老虎凳上,硬往肚子里灌。
圣玛利诺共和国立国已有千年,从不到处敲锣教人听他的,更从不扩张,中世纪时,他们曾拒绝教皇老爷赠与的土地,宁愿以小国寡民自处。这种傻事,也只有圣玛利诺人干得出。如果换了别的国家,嗖的一声,早迫不及待的嚥下喉咙,连电动怪手都挖不出来。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得到的回报,令人垂涎,那就是千年之久的和平,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现代化的国家,能有这么漫长无忧无虑的和平。
柏老在街头咖啡座小坐时,一位跑堂的小伙,在人群中招呼打杂端盘子,来去如风,攀谈起来,他是一位真正的圣玛利诺公民,到美国读了四年大学,刚刚回国,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他曰:「美国人负担太重,既要管天,又要管地,万般辛苦,都是替别的国家忙,结果还挨咒挨骂,我只想回家帮老爹开这爿店。」那是一种安谧的满足。圣玛利诺人比其他国家人更没有忧患意识。以休假度假闻名的欧洲诸国,他们所以没有忧患意识,是相信他们的力量足以对抗忧患,当然也有「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朝剑割头」之辈,但大多数都知道有忧患,只是不在乎忧患。圣玛利诺人对忧患的认识,跟一个两岁娃儿对毒药的认识一样,也就是说,根本没有认识。如果告诉他们中国人千年来的残酷历史──一个浩劫接一个浩劫,他们的反应恐怕是一百个不懂兼一百个不信,那超过他们已知领域太远。
圣玛利诺全国总人口只有二万五千人,正是马德里斗牛场所容纳的数量,最高元首称执政官,六个月改选一次,柏拉图先生的理想国不过空中楼阁,胡说八道,现在,蓦然出现面前,不禁大为激动。嗟夫,在这个国度里,中国人最熟习的玩意,和最风闻世界的玩意,他们都没有。面对着这个现代世外桃源,使我这个历尽沧桑的老汉,有口难言,回肠百结。呜呼,这是一个可以摆在政治学教科书里示范的国家,国家乃为小民存在,小民乃在国家之上。一个对内使小民受尽痛苦的国家,这个国家应是一种耻侮,即令强大得可怕,也不过一小撮当权人或一大撮当权人风光。
──不过,也有些「小民」宣传说,宁愿终身带着枷,只要国家强大就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认为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乞怜哀鸣。如果这不是无可奈何的乞怜哀鸣,而是真心实话,那就得请教心理医生把脉,瞧瞧舌头,量量体温矣。记得二○年代,中国被军阀割据,有一位总司令焉,手下八千人马。他当排长时,跟伙房里的厨师,颇为莫逆,后来他节节高升,厨师跟着他,而连部、而营部、而团部、而师部、而军部、而总司令部。忽然有一天,厨师恍然大悟,找老友总司令理论曰:「你当排长时,俺是厨师;你当了总司令,俺还是厨师。你那些狗皮倒灶的朋友,却个个升官,老子不干啦。」总司令曰:「我且问你,我当排长时,你给谁煮饭?」厨师曰:「给排长煮饭。」总司令曰:「我现在当了总司令,你给谁煮饭?」厨师曰:「给总司令煮饭。」总司令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