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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部分

柏杨全集-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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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拆我的台?」
   
     「什么地方拆你的台呀?」
   
     「你,你说不该走的倒非走不可,当然是该走的人倒不肯走了,朋友们怎么受得住?」
   
     「苍天在上,」我大声赌咒道,「我并不是说他们的呀。」
   
     好了,用不着我再发表谈话了,宗固也顾不得和我辩论了,他施展出橄榄球场上的绝技,拖、拉、挡、推……但是,结果都没有用。不到半个钟头,偌大的喜堂只剩下三个人──愤怒的宗固,哭泣的新娘,和功成不居的我。另外,就是那些口呆目瞪的侍者了。
   
     事情办到这种程度,按道理,宗固应该如何的感激我才是,我为他省了一笔巨款,又为他省了无数麻烦,同时,也为国家保存一份元气,于公于私,全是一副赤胆忠心。可是,死也想不到,他不但不感激我,反而疯狂似的开始他那种种使任何文明人听了都掩耳朵的咒骂,问我是何居心?问我和他有什么仇?问我有没有羞耻?问我脑筋是怎么长的?等等不着边际的话,我有我高贵的身分,知道他事后会后悔的,所以我一直不言不语。
   
     最后,侍者畏怯的走过来。
   
     「请问,这二十桌酒席怎么办?」
   
     「怎么办?」我一肚子的委屈发泄到他身上,向他吼说,「分成三份。一份送新郎家,一份送新娘家,一份送──送到我那里也可以。」
   
     大概是宗固的血压太高的缘故,一把没拉住,他就昏厥在地。三为了救护宗固,我把人世间最宝贵的光阴,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包括打电话,叫红十字车,陪着送医院、挂号、登记,以及安慰那位伤心透顶了的新娘。不过,我即令这样的为朋友两肋插刀,仍然不能够阻止他忘恩负义。
   
     那是宗固出院后的第二天,我正在写一篇「道德之危机与重整」的论文,宗固敲门进来了,一脸严肃,我先有点不高兴。
   
     燃上纸烟,他发话了。
   
     「周兄,」他说,「我想问你一点事情。」
   
     「说吧。」
   
     「请你不要介意。」
   
     「说吧。」我最讨厌一个人鬼鬼祟祟。
   
     「我结婚的那一天,听说你登记客人送的礼金时,全打了折扣。」
   
     「是呀,我完全是为你着想,也为国家着想,一切要节约呀。」
   
     「不过,折扣下来的那些钱呢?」
   
     「不用提了,我们这么好的朋友,一提钱,岂不显得小气。」
   
     「不过,」他笑──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的笑是多么阴险,「这笔钱大概有八千元?」
   
     「谁说的,」我纠正他说,「不过七千五。」
   
     「是不是我现在可以带回去?」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请你原谅,周兄,我因为住院花的钱太多,欠下亏空,所以等不及你送了,让我亲自来取吧。」
   
     老天,他说得倒婉转,竟毫不顾念朋友的交情,毫不顾念他结婚时我为他尽了多大力,流了多少汗,如今在事情刚刚结束之后,却过河拆桥。
   
     「好,」我叫道,「你真够朋友。」
   
     「实在对不起。」
   
     「只是,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那我们只好请法院公断了。」
   
     我气得几乎要犯风湿症,这家伙平常和我称兄道弟,好像如手如足,再料不到竟翻脸无情,为了几个臭钱,逼上大门,把多少年的友谊,一笔勾销。
   
     「好吧,」我颤抖的掏出那七千五百元──感激上帝,他没提那些衣料锦帐,我说,「钱算什么,我从来不把钱看到眼里,给你!」我用力把钞票摔到地板上,冲着他喊道,「你拿,看你有脸拿。」
   
     他竟毫不知羞的弯下腰,一张一张的捡起来,──真的有脸拿。
   
     「对不起,周兄。」
   
     他笑,仍是阴险的笑。
   
     「再见,」他告辞时,故意装出君子风度说,「有工夫希望来坐坐,像往常一样。」
   
     要不是我的修养好,我真也要像他那样的昏厥在地了。四事情到这里为止。
   
     我不打算再写下去了,因为在这短短的一段报导中,你一定分辨出谁是谁非的了。
   
     然而,我也不完全怪罪宗固,冷静的检讨自己,我也有不可宽恕的几个重要错误,第一、我有眼无珠,不知道择友,竟把这种人面兽心的人,当做知己。第二、我对朋友太忠厚了,只求心安理得,不问后果如何,那些自私成性的人,自会把我看成眼中钉……
   
     当然,我最大的一个错误,还是,我忘记了一句名言:「好人难做!」
   
     妻的奇遇
   
     半夜,有人敲门。
   
     我把电灯扭亮,把妻摇醒,像我这样有身分的人,一向是不肯亲自去开门的,但是我们既没有下女(当然是雇不起的缘故),所以只好由妻去开了。妻揉揉眼睛,不肯去。我就警告她说:
   
     「你注意了,明天还没有米下锅。」
   
     妻是助产士,无疑的是她的生意。我知道,绝不会是找我的,除非那些该死的债主来讨债。
   
     妻开门回来,背后跟着一个老太婆,脸皮绷着,好像刚害过一场瘟疫。
   
     「死鬼,」妻叫我,她总是这样叫我的,「这位老太太的女儿要生产了,我去去,马上就回来。」
   
     「欧开!」
   
     我抛出英文。妻就梳装打扮,然后拿起她那包吃饭家伙,摇摇的走了。我望着老太婆的背影,忖量着,这一趟总会弄个百儿八十元的,三天的伙食不用愁了。
   
     我本来想睡的,可是睡不着。一方面有点孤衾难耐,一方面,这还没有到手的百儿八十元,却勾起我无数伟大的计画,什么妻要买一盒日本的粉啦!我要还对门小铺那一盒香焦牌纸烟账啦……简直合不上眼。隔壁钟打两点,接着又打三点,四点,五点……妻还没有回来。她从没有去过那么久的,想起妻长得非常漂亮(虽然没有人承认),我的心仍开始跳。
   
     直等到天亮,隔壁那些奉公守法的公教人员们已爬起来洗脸了,妻才回来,而且满脸笑容。根据记忆,这笑容只有我们结婚的那一天露过一次。
   
     「喂,」我迫不及待问,「多少钱?」
   
     妻一举手,一叠东西摔到我脸上,几乎把眼睛摔瞎,我正要行使我的夫权骂她一顿的,可是一开口就再也拢不住,原来散到床上的竟都是花花绿绿的美钞,我立刻抓到手里数,十元,二十元,三十元……天呀!整整二百五十元,我的耳朵轰的一叫,妻顺手一把抓住我的头发。
   
     「告诉我,」我喘气说,「这钱是怎么来的?」
   
     「你别太紧张。」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紧张。」
   
     「好吧,让我告诉你!」妻说──
   
     「我不是随着那老太婆出去了吗?我想她怎么没有叫辆三轮车呢,既然没有叫,大概就住在附近了。可是拐了一个弯,却有一辆小汽车停在那里,车门打开,一个衣饰华丽的胖老太太,招手教我上去,原来刚才那个老太婆不过是她的佣人。
   
     「我逡巡的坐到座位上,心里有点疑惑,这样有钱的人家为什么不住医院呢?为什么不去请有名望的大夫呢?为什么会找到我这样没有人知道的年轻人呢?接着我忽然发现汽车的窗子全挡上了,两边的窗子固然挡上,后面的窗子也挡上了,看不见窗外的景色,更不知道经过了些什么街道。只觉得车子在飞快的奔驰,而且在不断的转弯。
   
     「最后,车子停住。那个一直把脸背着我的胖老太太扭回头,笑着说:『真对不起,因为这地方不是普通人可以进来的,因为今天这回事不愿让别人知道,为了保密,为了彼此都有好处,所以我打算用手帕包住你的眼睛,等你进了屋子再打开!』这事太离奇了,我正在迟疑,她又说:『你假使不愿意的话,我还可以送你回去,我们再去请别的人。不过我告诉你,不要怕,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危险。我们是社会上很有地位的人。』
   
     「我想了想,反正已经来了,就有危险也得冒一下,于是我点点头,她就掏出一方黑手帕把我的眼睛蒙住,用手扶着我,提醒我上台阶,提醒我迈门限……好久,我的手才摸到一个沙发,黑手帕取了下来……」
   
     「什么地方?」我迫不及待问。
   
     「什么地方?」妻说,「啊,富丽豪华,像天宫一样,」她开始回忆说,「那耀眼的水晶床,那高贵的肉色拖鞋,那全是英文的日历,那法国香水,那海勃龙大衣,那根本不准进口的崭新转椅,那芝加哥厂最新出品的钢琴,那天鹅绒的地毯,那好得说不出的窗帘,那散乱在案头上的纽约银行支票簿,那发亮的美国制金鱼缸,那香气扑鼻的枕畔电话……」
   
     「闭嘴,」我看妻的眼睛直往上翻,一副穷措大相,不由得妒火上烧,「你干什么去了?人家请你拍卖家具?」
   
     「啊,」她如梦方醒说,「躺在床上的是一位少年妇女,在那里昏迷着,偶尔呼一两声痛,很明显的,她就是产妇了。胖老太太急迫的对我说:『请你费心看看吧,我们的小姐是头生呢!我们知道你的环境不很好,只求她能顺利的生下来,一定重重的致谢!』我才悟过来她挑选我去接生,原来是看上我的穷。这些都不必管它吧。我就开始行动,咳,死鬼──」
   
     「嗯。」
   
     「这个年轻少妇可真美,肌肤丰满得像一朵牡丹,面庞儿娇艳得更不用说了。而且,彷佛很熟,在哪儿见过。」
   
     「哪儿见过?」我叫。
   
     「好像在戏台上,好像在电影上,好像在摊子卖的相片上,也好像在什么杂志报纸上。想是想不起来了,想这有什么用呢,我也不是侦探,我有我的本位工作。我整整费了四小时的工夫,把我在学校里学的那一套东西统统都用上了,孩子总算顺利降生,可是我的骨头都要累碎了,头也累得发晕。这时候,产妇朦胧睡去,我歪到沙发上休息,隐隐约约的听见外屋有人在谈话。一个男的声音,似乎是兴奋,又似乎有点无可奈何。『我当然是高兴』,他说,『只要小姐肯,什么时候举行仪式都可以。老板也是不得已呀,照小姐的想法,他的官就得垮!』大概是胖老太太在啜泣:『孩子都生出来了,他倒撒手不管,一会儿说去美国,一会儿说去日本,一会儿又教你替他娶小姐,一会儿又发誓马上就跟太太离婚,天啊,我们还有眼前的债……』那男人在摸索皮包,『这是十万块钱,怎能说老板撒手不管呢……』底下的,越说越低,渐渐听不清楚了。
   
     「不一会儿,胖老太太进来,喜和忧的表情堆在脸上,她握住我的手:『真谢谢,母子平安!这是二百五十元,谈不上报酬,请你先零用吧。不过我再重复车上的话──请你保守秘密。假如你泄漏给别人,那么,你会招来严重的后果。不过我们是相信你的,我们不住医院,就是因为我们相信你是一位医德高尚,守口如瓶的大夫呢。我教车子送你回去,不过仍得委屈你蒙上眼睛!』
   
     「汽车又停在转弯处,我刚跨出车门,它就开走了。我映着路灯,赶紧数一下这二百五十元,比平常多一倍。谁晓得还是美钞!老天啊,按市价说,足足有一万元……」
   
     妻说到这里停住,我把眼瞪得有电灯泡那么大,我要弄清楚内幕。
   
     「喂,」于是,我问,「你看清汽车牌照号码没有?」
   
     「没有。」
   
     「那几个女人都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听不出来。」
   
     「大概走了多少路?」
   
     「我怎么会晓得。」
   
     「你觉出不?汽车有时候是在故意兜圈子──老向一个方向转?」
   
     「觉不出。」
   
     「你有没有把黑手帕弄个缝,偷看一下?」
   
     「人家不教看呀!」
   
     「蠢材,」我大怒说,「再好好想一想,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女人?」
   
     「真想不出来。」
   
     妻要使用眼泪武器了。再问就要出麻烦,我立刻打住,把美钞用绳子扎上七八道,藏到贴身的衣服里,然后气呼呼的想,妻真是不可救药的笨蛋,假使她的脑筋有我十分之一那样聪明,她一定会弄明白今夜的遭遇是怎么一回事,不致于像碰到一个魔谜似的终身不解,那么,说不定可以写出十万二十万字的巨着,一举成名。可是现在,什么都别提了,我只好躺在床上,偶尔趁妻不注意的时候,向她来一个长距离的目俱裂,等待着因她不能守密而降临的严重后果了。
   
     画展世家
   
     一
   
     我想,世界上最有前途、最有学问,但也最倒楣、最可怜的人,要算是徐光华先生了。大概魔鬼在他家里作工,硬使他的女儿和妻子,先后去开画展,以致他不得不陷于悲惨的境地。我在这里下「悲惨」的字眼,完全是春秋笔法,一点都不含糊。马上,我就要叙述出来他悲惨的经过,你要是听了,包管会为他洒下同情之泪,甚至于,或许你还会捐助他一笔巨款,以安慰他那被撕裂了的心,像他日夜所盼望的那样,也说不定。我怎么对他知道的这么清楚呢,说起来再简单没有,因为,我,──我就是徐光华先生。二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卦摊上的测字先生向我提出保证,保证我很快的就要时来运转了,所以我几乎是吹着口哨回家的。太阳光从满是窟窿的窗纸上漏进来,射到地板上,春色随着喜讯洋溢,我兴奋得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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