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余忠老汉的儿女们-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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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他要干啥呢?”文富双手枕着头,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今天下午,木匠师傅清理新房的椽子,猛然发现自己少计算了一根巴墙椽了,立即需要从山上砍回一根树来。砍树不是轻活,文富立即主动地去寻出一把斧头,要上山去。石太刚这个穿大衣、着皮鞋,平时俨然监工一样指挥别人的家伙,却也忽然自告奋勇地争着去砍树,并不由分说地从文富手里夺过斧子。把斧子拿到手后,他却装着不知道玉秀家责任林子在哪里的样子,要玉秀一起去。玉秀嘟着嘴,不愿去,可她的父亲却不管玉秀愿不愿意,就吩咐她去带路。看着玉秀不情愿的神情和石太刚哈巴狗一样在玉秀身边转的样子,一股仇恨的火焰,便在文富这个老实的庄稼汉身上燃烧了起来。他恨不得冲过去,朝“黑子”脸上吐一口唾沫。
在刚才的酒宴上,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当着那么多人,看见玉秀在酒桌间添菜、舀汤,自己也跟在后面,端起一只酒杯,挨桌挨桌的敬酒,口里还说:“我代表玉秀一家,感谢大家了!”好像他真是玉秀家啥人。玉秀目不斜视,只顾往一只只碗里舀东西。这家伙却时不时甜腻腻地喊道:“玉秀,这里舀菜。”“玉秀,这儿添一碗汤。”甚至还厚着脸皮说:“玉秀,来,我们一块儿敬大家一杯!”
听着那些话,文富心里像爬着一只小虫子,直想吐,身上的血都在往头上涌来,他必须要收拾这个家伙一下了。于是,等石太刚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把脚从凳子下面反伸过去。石太刚猝不及防,绊在脚上,身子趔趄起来。要不是有人及时扶住,非要摔个狗吃屎不可。
现在,余文富心中的怒火还没完全平息。他恨石太刚,恨他的处处显派,恨他的卑鄙下作。同时,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只知道老老实实地挖泥盘土,恨自己口迟言钝,恨自己是狗屎办席——上不得场面的材料。石太刚所做的一切,本该是自己做的呀!
让余文富欣慰的是,他的玉秀对石太刚所献的一切殷勤,都装着全然没看见一样。每当石太刚的眼睛色迷迷地盯着她的时候,玉秀总会把一双眼睛转向他余文富,眼睛里并蕴含着了许多甜蜜的话语。只要石太刚要她和他一起去干活,或故意在她身边磨缠时,玉秀总要露出一副冷淡、高傲和鄙夷的神情,或者借故走掉。而只要和他余文富在一起,哪怕时间只是短短的一会,玉秀脸上的肌肉立即活了,眉、眼立即笑了,连话也多了。窝棚里的稻草,第一天晚上,只是他胡乱铺了一些,第二天,玉秀悄悄来看了,傍黑时,又抱来一大捆,把个窝棚铺得暖暖和和的。他盖的被盖,原先那床脏了,就被玉秀抱了过去,换了自己这床来。这一切,说明玉秀是多么的爱着他呀!
“玉秀是爱我的!”想着这些,余文富对着窝棚外微弱的月光,笑了。
“是的,玉秀是我的,任何人也别想把她夺走!”这个庄稼人似乎看到了明天的光明和幸福,心里更是充满了欢乐与喜悦。“啥子东西八杆子够不着的亲戚?你就是有金山银山,我和玉秀结了婚,也不认你这个龟儿子下作的亲戚呢!”
正当他沉浸在对未来的勾勒中时,忽然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轻柔地传了过来。文富的目光立即从蒙眬一团的橘树上移下来。这时,一个人影从树背后转过来,朝着他的窝棚走来了。虽然是迷蒙的夜晚,但是,从那熟悉的身影和走路的姿势,文富已猜到了是谁。他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急忙掀开被子,“呼”地站了起来。却忽略了窝棚的空间太低,头撞在了中间顶档席的竹子上,窝棚也因此摇晃了起来。
玉秀已来到窝棚外面,踌躇地站住了,她伸起头看了看棚里面,发现文富衣着整齐地站着,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弯腰走了进来。
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而且隔得那么近。虽然都只能看见对方一个模糊的面影,可是,他们却都分明地闻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都能彼此感到对方呼吸时的热气。这是他们订婚以来,两个人第一次这么面对面的在一起,而且是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这样一个富有情调和诗意的窝棚里。这是一个多么适合男女谈情说爱的时刻和场所呀!
年轻人,把模在中间那层薄薄的、轻轻的帷幕一样的东西撕开吧!让心中的情与爱,在此时此刻此地,尽情地倾泻吧!
但是,这对在农村长大的老实、拘谨的青年,没有出现我们所要期待的情节。
他们就这样雕塑一般的站着。窝棚外,微风轻轻跑过树梢,把早下的露珠摇落在地,发出清晰的、肥皂泡破裂一般的声音。
过了许久,文富才冒出一句傻乎乎的话:“你来了?”
玉秀也同样回答了一句:“来了。”
说完这话,两人都觉得没话可说了,窝棚里又恢复了寂静。寂静得双方心跳的声音像震天动地的响鼓一样,在彼此的耳间轰鸣。
静谧中,文富突然升腾起一种欲望。他伸出双手,试图去捉住对方那双纤巧的手。但手指刚接触到玉秀的手背,玉秀的双手便像受惊一样,缩到了背后。
“冷不冷?”玉秀稍一愣,蹲下身去,用手按了按窝棚里的稻草,问文富。
文富也蹲下身去,忙说:“不冷不冷,热火着呢!”
玉秀说:“蹲着不好受,你坐下吧!”
文富也说:“你也坐吧!”
于是两人都在稻草上坐了下来。窝棚太窄,他们比站着时,靠得更近了。
“不该让你在这儿睡的。”隔了一会,玉秀期期文艾地说了一句。
“不!”文富忙回答:“我高兴在这里。我年轻,身体好,不怕冻。看材料这活儿,咋能交给外人呢!”
玉秀听了这话,眼里感动得沁上潮湿的泪水。眼前这个老实、厚道、善良的人儿,怎能忍心去伤害他呀!姑娘一激动起来,羞涩也就会让到一边去。此时,玉秀的一双小手不由自主地移过去,握住了文富的一只手。文富忙像感应似的,立即把另一只手盖在了玉秀的手上。两双手就这么紧紧的握着。玉秀觉得文富那双拿锄头、握犁把的手,虽然结满厚厚的老茧,扎得她的手背有点发痛,但却让她感到是那么有力,那么炽热。而文富也感到玉秀这双手,手背是那么丰腴,手指是那么粗壮,完全是一个农村姑娘健康、能干的手。两双手紧紧地交叉在一起,就像有一把心锁,锁住了他们一样。一股股感情的暖流,通过这两双紧握的手,而流遍了他们全身。他们忘记了窝棚,也忘记了是在冬夜。他们只觉得已置身在了一个阳光明媚、花团锦簇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光明、愉快。
在一种幸福的、如痴如醉的感觉中,玉秀的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在了文富宽阔、厚实的肩膀上。文富这时已像一个和蔼的大哥哥一样,睁起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心上人。半天,玉秀才像发烧时的呓语一样,呢喃地对文富问:“你父亲说,我们啥子时候……结婚?”
“看你呢?”文富亲热地回答。
“那就,早点……办吧!”玉秀说。
“真的?”文富不相信自己耳朵地反问。
黑暗中,玉秀没答话,只重重地在文富肩膀上点了点头。
“你爸同意了?”文富还是不相信这是事实。
玉秀猛地从文富肩膀上抬起头,她多想把父亲的打算告诉这个老实人呀!可是不行,这样会急死他的。她咬了咬牙,强咽下一口唾沫,然后说:“你莫管那么多,该办就快办吧!”可想了一想,觉得光这样说还不够,就又补充说:“家里房也修了,没啥大事要做了!”
“好!”文富高兴起来,两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要快!”玉秀又低声提醒。
“是?”快乐中的文富已顾不得深究玉秀话里的意思了,只是稍有顾虑地说:“可是,啥东西都没准备呢?”
玉秀忙说:“我也不要你啥子,只是要给我买一块表。”
“表?”
“一块进口的外国货,叫英什么格,三百多元的。”玉秀想起母亲中午的话,也不知咋回事,忽然脱口向文富提出了这个要求。
“三百多元?”文富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爽快地答应了:“要得!”
玉秀知道这个要求很荒唐,忙说:“我知道这表太贵,可我宁愿不要其它东西……”
文富又疼又爱地看着她说:“不贵不贵,我们家买得起!你们家房屋就要上梁了,可以不要那么多帮工的人,明天我就回家,卖几千斤谷子,啥开销也就够了。我还要给你买很好很好的衣服,还要把我们的婚礼,办得比周围团转哪家都风光。人生,就这么一次呢!”
一颗幸福的泪水从玉秀的眼眶滚落下来。听了文富的话,她又激动地笑了。笑着,她把眼睛闭拢来,又把头靠在了文富身上。
文富任她靠着,俯下头低声问:“哪个时候,我们一起进城办东西呢?”
玉秀的双眼还是幸福得不愿睁开,却温顺地回答:“看你呢!”
文富想了一想,说:“今天十八号,明天县城逢集,已经来不及了,只有等到二十三号。就二十三号,好不好?”
玉秀又点了点头,说:“好!”
文富又周全地考虑了一遍,说:“家里还要卖粮,还要办其它事,我就不来喊你了。我在县电影院门口等你,不见不散,要不要得?”
玉秀又温顺地回答:“好!”
文富又叮嘱一遍:“我们说好了,一定来!”
玉秀也说:“说好了,一定来!”
说着,玉秀像想起什么,忽然坐直身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绢裹着的小包。递到文富手里说:“这是从我懂事起,悄悄积下的一点私房钱,只有二百多块,你拿去帮补一下家里的花费吧!”
文富一下呆了,半晌,忙把布包给玉秀挡回去,说:“不!不!咋个能花你的钱?你留着今后自己花吧!”
玉秀又把钱塞过去,并且娇嗔地说:“我今后,啥子不是你的?可眼下,我知道你们家日子还是很紧的!”
文富此时的血液一下涌动起来,他也不知咋会产生出勇气,一把把玉秀抱在怀里,抱得那么紧,以致让玉秀在他怀里轻轻呻吟起来。他低下头,正要去亲吻她,玉秀却忽地把头偏开了,央求似地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嘛!等结了婚,再……好不好?”
文富一听,头脑立即清醒过来,抱着玉秀的手渐渐松开了。
玉秀觉得应该回去了,她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衫,对文富说:“我回去了!”
文富也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着她,最后叮咛一遍:“二十三号,我等你!”
玉秀也最后回答了一句:“我去早了,我等你!”
一对情人就这样平静而又满怀憧憬地告别了。如果他们有先见之明,能够预料到紧接着就要发生的事,那么,他们就不会那么度过这个幸福的时刻了。
20
孙玉秀一直也没有料到,母亲今晚到新房里睡,把她一个人留在旧房的半间厦屋里,这完全是父亲有意安排的。
和黄泥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孙学礼老汉,此刻和老伴刘泽荣一起,半躺半坐地靠在新房楼下的床上。新房虽然还没完全竣工,屋顶没盖,前后窗户的玻璃和大门、小门也没安装,但因为有厚厚的墙壁和中间楼层的水泥板隔着,屋里还是十分暖和。可是,老汉此时的心情,并没沉浸在新房建成的喜悦中,而是心事重重,仿佛灌了一块铅。
这心事就来自女儿的婚事。
和所有天下的父母一样,孙学礼老汉也爱自己的女儿。他和老伴就只这么一个女儿,生下玉秀后,老婆再也没开过怀。别人笑话老婆肚子里只有这么一颗“蛋籽”,他不相信,努了很多力,结果老婆的肚子还是没能鼓起来。物以稀为贵,这个独丁丁女儿,就成了老两口的太阳、月亮、空气、水。没有玉秀,老两口就活不下去。有一次,是玉秀十三岁的时候,患重感冒发高烧,忽然说起胡话来。孙学礼老头看着女儿鼻翼一张一合沉重的呼吸,听着从她那干燥的小嘴里发出的梦吧似的胡话,突然觉得脚下的地变成了一个疯狂转动的机器,在飞速地、不停地转着,转着……转得他头晕脑胀,眼前金星直冒,身体冰凉……最后略的一声晕倒在地上,既不能呼吸,也不能说话,惊得给女儿看病的医生,急忙丢下玉秀,过来抢救他。他从一阵窒息的休克中醒来后,眼泪突然从脸颊籁簌地流了下来。看着女儿的痛苦,他真想去代替她,去为她缩短寿命,直至替代她死亡。
因为这种最伟大的爱,孙学礼老头便衷心希望女儿终生幸福。庄稼人对女儿幸福的理解,就是有一个好婆家。娘家是女儿的客店,客店再好,却不是久留之地,婆家才是女儿的归宿。更何况他们只有这样一个独生女儿?不但玉秀今后要有吃、有穿、有花的,他们老两口也要靠她养老送终。如果女儿连自己的稀饭、面糊都创不拢,再有孝心,又拿啥来孝顺自己?现在,他们老两口好比是锅,女儿就像是碗,他们锅里有了,女儿碗里就有。今后的情况就会倒过来,女儿是锅,他们是碗,女儿锅里有稠的,他们碗里才不会是稀的,女儿锅里是稀的,他们也就只能跟着喝汤。所以,当玉秀刚刚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时,孙学礼老汉便以一双显微镜似的眼睛,为女儿在周围寻起人家来。尽管媒人过了一拨又一拨,人户访了一家又一家,都被老汉否决了。但老汉并不着急,他就是打起灯笼火把,也要为玉秀找一户家庭殷实,今后不愁吃,不愁穿的婆家。
他终于找着了这样一家称心如意的人户,这就是余家湾余忠老汉的老二。凭心而论,他在当时对余家是心满意足的。余家小伙子人高马大,体魄健壮,是种庄稼的好材料。余家新修了楼房,虽然弟兄多一点,但一进六间,猪圈、牛圈、灶房、偏厦齐全,就是今后弟兄分家,楼上楼下也满够住了。更重要的,是余家一下子种了三十口人的责任田,不但家里大柜满,小柜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