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余忠老汉的儿女们-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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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浆已经滴落于净,先前欢唱的喜鹊已不知去向。他们只觉得这静谧就要爆炸。也不知过了多久,余忠老汉才从这种惊愕和麻木中醒过神来,他的眼睛突突跳着,蹲下身,伸出哆嗦的手,仿佛不肯相信地也去探了探天志老头的鼻孔,口里喃喃地说着:“死了?死了!”
他们从惊愕中醒过来了,田淑珍过了一会,才记起哭。于是就一边哭一边呼天抢地地叫道:“天啦,这可咋么台呀?喜事没有办,倒要办丧事了!天啦,我们咋就摊上这号事呀……”
接着,卢冬碧也哭了起来。她没像田淑珍那样呼天抢地,却也十分伤心。文英见母亲和大嫂一哭,也禁不住抽泣起来。
余忠老汉从地上站起身,他没管几个哭泣的女人,抬头对还愣着的文忠、文富说:“还愣着干啥?去拿几颗鞭炮出来,放个落气炮吧;”
文忠、文富听了,回过了神,这才进屋拿出为余忠老汉贺生买的大鞭炮,连续放了三颗。三颗鞭炮清脆的响声,向村子里的人报告了余忠老汉家发生了不幸的消息。
然后,余忠老汉才对文全说:“大侄子,麻烦你了,给我抱进屋里来吧!”说着,他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像喝醉酒似的摇晃着身子,口里说:“我知道,迟早会遇上这一天!迟早会遇上的!”说着,走进堂屋里,搬了一把老式木椅子在正中,让文全把天志老头的尸体放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坐好了,这才又去倒了半碗菜油,搓了一根纸捻放在碗里,点燃了,摆在天志老头面前。
天志老头去世的消息,像风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全村。不一时人们都纷纷拥来了。堂屋里,田淑珍正哭得死去活来,伤心欲绝。一边哭,一边数落死人:“他三叔也,你咋要这样为难我们哟?我们没啥地方对不起你呀?你到我们家来,我们只有那么孝顺你哟!我们给你吃、给你穿,给你看病吃药,就是娃赶场,给我们都舍不得买一块糖,却要给你买哟!我文英给我买的冰糖,我那宝贝孙女都没吃上一颗,全给了你哟!春上那场病,我们一下就卖了两千多斤谷子哟!你说要吃鸡,我们就把生蛋的鸡杀了!你要吃鱼,我们就专门给你一个人煮鱼……你说说,我们哪点对不住你?你却这样不仁义,专门来弯酸我们哟!你侄子明天满六十,全家人盼着给他办生,你为啥偏偏要在这时来凑热闹呀?你哪怕多挨几天,我心里也想得开呀……”
她这一哭一诉,使卢冬碧和文英也想起了父亲的生日,两个女人也更伤心起来,由先前的抽抽搭搭变成了嚎啕大哭。
人们听到这哭声,眼圈也红了,一些女人也禁不住啜泣起来。男人们则去安慰田淑珍、卢冬碧她们,说:
“他大婶,你就莫哭了!人死了再哭也不能活过来!”
“就是,莫哭了!这事也不能怨他。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能拖到四更天!”
“对,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们一家对他好,大家的眼睛都是看着的。”
“是呀!春上那场病,我们就以为他要去呢!”
这时,余忠老汉清醒过来了。他不清醒不行,这样大一件事,他是顶梁柱,是主心骨。老婆和媳妇、女儿们要哭,让她们哭去,自己此时纵有天大的悲伤,也只能强压在心底了。他向来看望的众人打着躬,客气而恳切地说:“各位老少爷们,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求各位帮我担待着点!”
众人听了,七嘴八舌地说:“没说的,要干啥你尽管说!’”
还有人提醒他们,说:“去找龙支书没有?五保户是全村的五保户,该去找找他,看他咋说!”
众人也说:“对,千人吃饭,主事一人,他该到场才对!”
文富听了,急忙说:“爸,我去找他!”
余忠老汉也觉得有理,朝文富点了点头,说:“去吧,给他说声信儿就回来!”
文富等父亲说完,就急忙跑出去了。这儿余忠老汉对大家说:“家里人虽多,可这会儿哭的哭,艹卓的艹卓,都犯糊涂了。麻烦哪位兄弟或大侄子,去给请请阴阳先生和抹汗的郑瘸子吧!”
众人听说,忙古道热肠地回答:“你放心吧,我们这就去!”说着,就有几个人去了。
没一会,文富喘着气回来了。众人一见,忙问:“龙支书没来?”
文富失望地说:“他不在家。”
一个汉子愣了一下,突然说:“咋不在,我刚才过路时,还看见他在院子里!”
文富也愣了,似乎吃了一惊,说:“我问他的女人,他女人说没在家。我就说,等龙支书回来了,就到我们家来一趟,五保户余天志老头死了。”
一个人猜测地轻声说:“啥不在家,怕是不愿来呢!这号事,哪个不想落个干净?”
余忠老汉听了,忙说:“没在家算了!给他说了信的,他回来了肯定要来。”说完,就吩咐文富赶快去叫杜厨子来杀猪——厨子原是说好下午才来的。又接着让文全回去,让叶冬碧再叫上两个女人,来帮忙做饭。又让文忠去团转借桌子、板凳、蒸笼。没磨完的豆腐,几个热心肠的女人已经开始帮忙磨了起来。文忠没劈完的树篼,一个小伙子也过去操起了斧子。余忠老汉见了,心里踏实了一些。这时,阴阳先生背着铜钹和罗盘来了,可专给死人剃头和穿衣的郑瘤子却没来。死人没剃头,净身,听说阎王爷是不收的,阴阳先生也不好开路让他上道,只好坐下来等。不一时,郑瘸子也带着工具,一拐一拐地来了。这时,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堂屋里已经站不下,连院子里也站满了人。余忠老汉这才想起,老汉是喜丧,来看热闹的人肯定多,还应该在外面搭一个灵棚,让来看人都有个坐的地方。想到这里,余忠老汉又出来请人去砍竹子、借档席,在院子里搭起一个很大的灵棚来。接着,余忠老汉又记起,还没让人去请晚上闹夜的鼓手、乐队和唱孝歌的歌先生,于是又立即找人去落实这事。接着,又想起抬老头出门的抬脚,也应该早点对别人打声招呼,还得着人去乡上给他们每人买一根汗帕,从今晚起就得请人家坐席。还有挖墓坑的人,还有出门需要的纸人纸马、灵牌、引魂幡等等,一桩桩一件件从他脑悔掠过,又一一经他去安排落实。就这样,从上午一直忙到黄昏,整个丧事才渐渐显出一点眉目来。
18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可龙支书还一直没到余忠老汉家来。这使余忠老汉一家感到了不安。吃过晚饭,余忠老汉把请来闹夜的鼓手、乐队和歌师安排好了,要亲自到支书家去请他。可文忠坚持他去,说:“爸,家里大小事情都要你安排,等会阴阳先生还要择出殡的时辰,你还是留在家里吧!”
文富也说:“爸,就让大哥去吧!反正也是再给他说个信儿,来不来是他的事情。”
余忠老汉听了,也觉得是这样,就让文忠去了。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却有满天繁星的夜晚。星辉淡淡地照着大地,四周说黑不黑,说亮不亮,加上秋雾,天地间仿佛被一种发黑的粘稠的混沌物质给充斥了。秋虫卿卿,秋风飒飒,让人有种肃杀和悲凉的感觉。文忠走出不远,就听见从自己院子里传出了闹丧的歌师嘶哑而悲哀的声音:
“锣堂堂来鼓,
我在孝家起歌堂!
灵前烧起一炷香,
香烟渺渺又茫茫。
哀哎哀哎刺花儿开呀。
陪伴亡人上天堂!”
这是一批职业的孝歌师,那悠长的声音带着天然的、催人泪下的悲切和惨淡的音乐味。文忠听了,心里也不由泛起一种酸楚来。他回头望了望院子里临时搭起的敞棚,孝歌正是从那儿发出的。一只一百瓦的灯泡,亮出热烈和耀眼的光芒,似乎与那悲切的气氛很不协调。可是文忠没多朝这方面想,此时,他的内心充斥着另一种怨恨,那就是这个五保户,给他们家带来太多的麻烦了。为啥这些麻烦该他们一家人来承担?他想起春上那场病卖掉的两千斤稻谷,想起下午宰掉的三百多斤重的大肥猪,想起晚上供来帮忙、打杂以及抬脚、歌师、阴阳先生等而坐的七、八桌酒席,这个勤劳、节俭的庄稼人心里,确实有了种心疼与愤慨的味道。更重要的,是村上的干部明明知道了这事,却没有人到场来看一下,仿佛怕被沾惹着似的。当干部的都怕沾惹上了,为啥却该我们老百姓承担?他越想越生气,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就大步大步地往前走着,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心里的不平和怨恨。
到了龙万春的房前,文忠稍微站了一下,似乎调整了一个情绪,这才往院子里走来。走进院子里,他尽量用了平和和亲切的声音叫道:“龙书记——”
龙支书家的大门关着,听见叫声,支书女人从灶屋走了出来,看见是文忠,急忙说:“哦,是文忠呀!上午文富来,我不是就告诉他了,娃儿他爸没在家吗?”
文忠听了,压下去的愤慨之气又突地冒了起来——刚才他是想尽量不在支书面前露出自己的不满。俗话说,割卵子敬神,人也得罪了,神也得罪了,犯不着,他文忠多少还明白这点道理。可现在,憋在肚里的气忍不住冒了出来,就直通通地说:“是真没在家,还是假没在家?可有人亲眼看见他的!”
支书女人听了,立即摆出了一副要和人吵架的架势,双手叉腰,盯着文忠连声问:“哪个说的他在家,啊?哪个说的?你说出来,我倒要找他问问!”
文忠见支书女人这样,自己又软了,就放低了声音说:“嫂子,我们也没别的。只是想,他是支书,总得来看看,我们才放心。”
支书女人听了,口气也软了一些,说:“有啥不放心的?你们该咋办就咋办,他要是在家,还能不来?”
正在这时,龙万春六岁的小女儿忽然从屋里跑出来,对文忠说:“我爸说了,有人来找他,就说没在家里……”
小孩话还没完,支书女人一张脸霎时变了,忽然一巴掌打在小女孩脸上,说:“你爸啥时说的,啊?”说完,拧着委屈地哭起来的小女孩,进了屋,然后“砰”地关上了门。
文忠愣了,他的眼里喷着火,紧紧盯着龙万春家的大门。突然,他咬着牙帮,从地上抱起了一块石头,举在头顶上,朝大门走去。
可是,他只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仍是看着那扇木门,却没有勇气走去了。再过了一会儿,他“嗨”了一声,把石头砸进了旁边一口水塘里。塘水飞溅起来,打湿了他的衣服。又过了一会,他慢慢转过了身,无可奈何而又是气冲冲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阴阳先生正在堂屋为天志老头的灵魂升天开路。他一面手击小铜钹,口中念着符咒,围着死者的尸体且歌且舞。死者已经移到了屋中央的一张木门板上,头枕一只装有草木灰的青布枕头,双手也握着两只灰口袋。据说死者如果在赴阴曹地府的路上,如遇野狗挡路,就可用手中的草木灰打瞎野狗的眼睛。老头穿戴整齐,身子上覆盖了一层青布,仰面躺着,神情还是像上午晒太阳一样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惬意的微笑,像是熟睡过去的样子。门板下一盏长明灯,火焰摇曳,青烟袅袅,给人一种悲哀的气氛。文忠拨开大门外看热闹的人群,挤进堂屋,猛然对正唱着的阴阳先生大声喝道:
“不要唱了!”
这声音犹如平地一个炸雷,不但把阴阳先生惊得目瞪口呆,众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齐惊诧地望着这个平时憨厚的汉子。
文忠又气愤地摘掉手臂上的青纱,一把掼在地上,再一次大声说:“我把死人背到支书家里去!”
众人听了,多少明白了一些,于是纷纷劝阻说:“算了,莫这样,正开着路,死人动不得的!动了会进不了地府,要成为孤魂野鬼的!”
文忠没听,气呼呼地伸出手去,就要去揭天志老头身上的遮尸布,众人去拖他,也没拖住。
突然,余忠老汉一下跳了过来,一巴掌打在了文忠脸上。
文忠懵了,抬起手遮住了挨打的面孔,怔怔地望着父亲。
余忠老汉余怒未息地指着他,骂着说:“老子啥时养了你这个现世报?!人都死了,你想让他在阴曹地府都不安宁吗?”
过了一会,文忠放下了手掌,突然委屈地蹲了下去,带着不平的哭腔说:“就该我们家倒霉吗?天理何在……”
余忠老汉说:“一丈都熬过来了,一尺熬不过来?就是倒霉也是我顶着!家里有我这根桩桩立着,犯得着你说三道四吗?有啥了不得的,全当我不办这个生就是了!”
文忠说:“你不办生是回事,这老头的一副板板哪去找?一副棺材好几百元,他支书该来说句话呀!有钱钱交结,无钱话该交结嘛!”
余忠老汉说:“老子那副棺材板板不是现成的吗?”
文忠顶撞地回答:“你死了咋办?”
余忠老汉大声说:“老子死了用席子裹着埋!”
众人见父子俩顶起牛来,并且越说越离题了,就又忙劝说:“算了,两爷子都莫争了,办正事要紧!”有人又过来把文忠从地上拉起来,劝到了一边。这儿余忠老汉见了,也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对待文忠,有些过意不去。再一想,文忠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啥办法呢?想了想,自己也劝起儿子来:“这人嘛,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你就权当自己积善积德那么想嘛!人家还买母行李呢!听老辈人讲,过去我们桃花溪上有个推船的艄公,四十多了还没娶上亲。一天傍晚,一个老太婆来过河,哭哭啼啼对他说:‘我儿子媳妇不孝我,把我赶出来了,我没处安生,你把我推过河去,我去讨饭!’艄公一听,对老太婆说:‘老人家,我无爹无妈一个人过日子,要是你不嫌弃,我认你做妈,你就到我家去吧!’他果然把老太婆接到家里,一天三餐茶饭,像亲娘一样孝顺。谁知这老太婆是观音菩萨变的,听说这艄公仁义、善良,专门来考验他的。不久,这艄公娶了亲,生的儿子后来都在朝廷当了大官。俗话说,善有善报,这世报不了,儿子儿孙都要显出来!”
众人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