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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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的时候,我总爱对牢这酒瓶,窃窃私语:“还有一百零四天,我便可以出狱了。但是,我很害怕,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好。我甚至已经习惯了现在这般漫无目的的生涯。没有男人,没有孩子的生涯。我以为我的日子,已经完结了。我儿,请让我做一些比较好的梦就算了。”
我天天都看着它。
真奇怪——最近我被编排去洗衣场工作。
除了监仓的衣物外,外头医务卫生署,社会福利署,此署那署的属下机构,也把衣物往这里送。
因为有人手。
大机头开动了。二十个人在开工。有些推车仔,有些负责打风机,蒸汽机。
那个自断右掌的姐妹,虽然她手腕处装嵌的铁爪,已运用得不错,但她不能做粗重功夫,洗熨好的床单捧不上去,只好负责褶衣服。现在,她又在一个新来的女犯面前,不断地喃喃自语:“其实我是不想这样的——”她找到一个新的倾诉对象,又在展示无限的内疚。
各有各前尘,谁又想过这样,那样?
隔着铁窗,我望向灰色的天空。
那种灰,象从前一部希治阁电影重映,是不是《迷魂记》?记不清楚了。有一场戏,一个失意的女人,穿那种灰色衣服,在医院走廊走着,与墙壁溶为一体。
这令我感觉,整个的洗衣房,整座大榄监狱,,好象与灰色的天空混和,装得若无其事。
但当有人随意问我:“明天天气不知会怎样?”
我大:“明天准会有太阳。”
“但今天这么阴,又有微雨。”
“一定的。”
我变得自信,肯定。
你们不知道了,那个瓶令我成为天文台。我天天看着它,诡异地,如果碎发和老鼠沉下去,明天会天阴;如果它们浮升上来,明天一定会出太阳。日复一日。
日复一日。
我完全清楚,这是我儿与我间最大的秘密了。
我们终于无法互相摆脱。
墨镜 「李碧华」
「不是我——不是我!……」
汕尾市郊一个建筑地盘旁边,搭建了简陋的木屋宿舍。晚上大概九点三十二分左右,其中一个房间传来一阵惨厉的喊声。
「真的不是我,」
因地处偏僻,公安到场时已近十一时。
民工许强被发现躺在地上。
他双手向头脸扳拔。似乎用尽力气,企图把什么给扳拔出来,没有成功。手指都卷曲僵住。他是疼极丧命。
「我们听到惨叫,起来一瞧,许强已经晕死过去。」
公安狐疑地问:
「是戴着墨镜吗?」
「对。他挺喜欢这个。」
——但,墨镜覆盖下的一双眼睛,鲜血冒涌。似遭利器,或硬物,生生戳穿。似有仇恨?故直透脑袋瓜……
「他临死前大喊「不是我!」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能回答。
许强是来自江西南昌的民工,廿六岁。因是外省人,比较沉默。人很憨厚,过得很省。
「他舍不得花钱,因为打算三年后结婚,所以省吃俭用 p》 会不会是抢劫?——但他辛苦存下来的钱,都经银行汇到老家去,身边的只零花。其他民工全知道。而且也没有人抢劫外地来的穷苦工人。
会不会是寻仇?——怎麽可能,这个人低头干活,力气大胆子小,又有了对象,才不会惹事同人给怨。管工老朱对他评语不错。
公安着力调查他的对象。
赵蕙芬知道死讯,几乎没昏过去。她追问:
「为什么?为什么?」
赵蕙芬是个盲人。在南昌学过两年按摩,现在深圳一家中心当按摩师傅。在许强遇害当天,八点钟左右,他给她打了一通电话。他俩的定每个星期三的八点钟通话,因为赵蕙芬星期三休息,可以在宿舍电话旁边等。一到整点,必然是他。她哭:
「许强说,他有一个礼物送我。」
「什么礼物?」
「一副簇新的墨镜——他说我戴上了一定很好看。」
两个人分头拚命赚钱、存钱,有未来计划,是十分正常而无可疑的对象。亦不牵涉风化,花案。
一个没有仇家,没有情敌,没什么横财大钱,老老实实的劳工,何以被夺去一命?
公安不得要领。
查问他这个星期内的活动情况:——
许强如常在建筑地盘搬抬干活,两餐一宿。星期一,有人庆生日,那个晚上喝了几罐啤酒,没敢多灌,怕影响打工,因为好不容易才清了介绍人的佣金。日前在地盘踩到木板上的铁钉,布鞋底穿了洞,流了点血,没大碍,又如常开工。他眼睛没问题,对象是个盲人,所以他老说一对眼睛将来两个人用。
睡他上铺的林亚胜省得:
「他有时也呻呻气,说对象干按摩挣钱比他还多。——可这同死又无关。」
「当天没事发生。下午大家看了打靶。」
在地盘附近的山头,虽是荒野,间中也热闹一场。因为是刑场。
那天下午,又驶来四辆囚车,载了十三名犯人。
一如既往,汕尾中级人民法院宣判後,死囚随即押赴刑场枪决。但这十三名犯人,是海盗案恶贯满盈的悍匪,不但抢劫了一艘运煤船,还将二十三名船员封口、捆绑、扣上手铐、蒙眼,一一用木棍击昏後,击上重物抛下海中,毁尸灭迹。之後,他们变卖货轮、货物,得赃款九十多万元,全部瓜分。
船员尸体逐一浮出海面。海盗经过两年时间才逐一落网。
十三名犯人中,只有一人,流下几滴懊悔眼泪。
「武警帮他擦泪,还叫他「乖乖上路吧一。」一个民工忆述:「但其余的都挺硬,还举起V形胜利手势,说什么「十八年後又是一条好汉!」
犯人之「坚挺」、「勇毅」,民工们见怪不怪。——很多人都支撑著,笑赴黄泉,这也是中国死囚的精神。最后一场戏。
「不过这帮人虽是五花大绑,还笑得很嚣张,不可一世,又讨香烟,还唱歌——」
「唱「高!高!高!」一个补充。
公安取笑民工:
「甚麽「高!高!高!」,是「Go!Go!Go!」——这是以前《世界杯》主题曲。」
那天,阳光灿烂。
行刑的刽子手,一律取出一副墨镜全都戴上。不知是忌讳?抑或怕刺目?
最凶悍的主犯、在那当儿,猛一回过头来狠狠盯一眼。可绳索太紧,只一瞥,便被押送去枪决地点,悉数下跪。
犯人的家属、群众们,都站在山头远处观看打靶。民工们也停住了活儿,凑热闹去。
犯人跪在一个洞穴之前。刽子手的心得,都能有准确测量:背心开枪,血往前喷,他刚好一仆,伏倒在地,血便流渗在洞穴中,不会四溅。而洞穴的容量又足够盛载。
一枪致命,大功告成。
不知如何,有一个,命好硬,刽子手近距离,背心再补一枪,他痛苦万状疯狂挣扎,仰面抽搐一阵,才伏法死去。
气焰摄人的死囚,断气前有三秒钟,正正面向刽子手,嘴角牵动。
Go!Go!Go!……
行刑之後,所有「面目模糊」的刽子手,木然地,随手把墨镜除下,扔在地上,然后收队。尸体由件工收拾,速运火葬场。过程俐落。
这批墨镜,一次即弃?
何等浪费
「打靶」的戏散了,群众走近,贪心地抢拾地上遗留的墨镜。
许强也跑上前,捡了一副。他还得意地笑:
「正好,送我对象一个礼物。合用得很呢!」
八点钟,他喜孜孜告诉她这事。
之后,或许无聊,自己给戴上,照照镜子玩儿。
之后,就是这样。
「不是我!不是我!」
一副死亡之前留最后影像的墨镜,被「谁」误认了?索命时找错人了?
此案至今未破……。
3:02am 「李碧华」
「铃——铃」
是凌晨3:02。徐咏雯怔仲地,犹豫地拎起听筒。
「是我。」
「不!」她惶恐地叫道:「不可能,我已换了电话号码,你究竟是谁?——」
「我是小健。」
「你不要再打来了!不要!」
她马上搁起听筒。同一时间,把电话线拔掉。
天气转凉了,夜凉如水,还似冰。徐咏雯自心底颤抖。不可能!
三个多月前,她第一次收到这个扰人清梦的无头电话。也在凌晨三时零二分。那时她没有睡,在等电话。虽然已经等了一个星期,他不会再打来的了。
潜在的渴望,令她无法人梦、生怕熟睡了,错失了和男朋友和好的机会。
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以为是志坚的来电。连洗澡也赶快,但每个晚上空等到三点钟。她十分思念他。
—她知道她见阿云多过见自己。心痛时学着喝酒,不是啤酒,是威士忌,酒不比她的心更苦,所以可以一喝1/3瓶。
她同他吵一架,冲动地:
「我们分手吧!」
「是你说的。」志坚道:「不要後悔啊!」
一说便後悔了。——他对自己不好——但只要他仍把她当作女朋友,间中伴在身边 |呖嗪退兹龋队椋伪胤研睦砘崴渌呐四亍⑹撬仙睿恢蹦岩岳碇恰?p》 思念的时候——,只记得他的温柔,总不肯想像他用同样的温柔来征服阿云。
电话响时,她兴奋得跳起。一接,还以为是男友,却是一把陌生的声音:
「你猜猜我是谁?」
不是志坚。——他把开口分手权奉送给她,事实上,他早已操纵沉默的选择权。咏雯失望得很:
「你究竟是谁?不猜。快说,否则我挂上。」
「不要不要,我只想同陌生人聊聊,因为我很闷——」
「你真无聊!」她苦笑。
「你不想同人谈谈不快乐的心事吗?在陌生人面前,我们通常比较free,不用诸多顾忌,聊完也轻松些。」
「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
「你的声音好沉,而且三点钟也不睡。——你一个人睡吗?」
「咔!」咏雯觉得这是一通色情电话。是玩Line的开场白。即时挂断。
「铃——铃——」电话再响。
「对不起,请你不要挂断。」对方说:「我只是随口问问,我怕骚扰了你身边的人。幸好你一样寂寞。」不等咏雯回答,焦急道:「求求你不要收线!打出很多电话,只有你没有骂我。你的号码是随手乱按的。一失去联络,再也找不到你了。」
「难道你不可以redial吗?」
「对,」对方笑:「骗不了你。我叫小健,是真名,你呢?」
「叫我雯雯吧 朋友都这样叫。」她说:「你不用上学上班吗?为什么那么空闲,不用睡觉吗?」
「我停学一年了。因为患了血癌,一日未得到适合的骨髓移植,一日无法有自体免疫功能。我在医院。急性细菌感染。」
「为什么?」
「在沙滩上,被一块贝壳割伤了皮肤。」
「哦,贝壳。」咏雯说:「我喜欢贝壳钮。每颗颜色都有少许不同,夜里还发光。我不喜欢木钮或皮钮,胶钮最讨厌。」
「但,这贝壳令我要做手术,割掉三份之一肺叶。」他又问:「你几岁?我十七。」
「我廿三了。」咏雯说:「已分手男友比我大两年,两年零五个月。我们拍拖一年零七个月。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好想有。好想拍拖啊!但我没有资格,真的喜欢过一个女同学。有病,所以压抑住,下道闸。不想伤害人,也伤害自己。每日都在危险中度过,好怕!不知哪一天会死,下一秒钟死了也说不定。——不过,因为没有恋爱,所以不会失恋。失恋一定很痛!」
「不会比你化疗痛得轻……」咏雯苦笑。
「但不要伤心呀。今天失去,不等于永远失去。离开,其实等于多一个「找到更好」的机会 当你遇上另一个很沟通的男人,才会明白自己从前很蠢。」小健又怒:「你还有很多时间呀。但我已没有了」
3:02的电话; 经常接通。
两个人聊得很放心。年龄差距没有问题。
不知道对方是谁、没见过面,也可以随时中止的交流,所以没有包袱,也没上心。咏雯感到同一个「陌生小朋友」谈心事很有趣。
她知道他自十五岁起,不停进出医院。他的病包括:肌肉发炎化脓、肺炎、骨炎、肺积水、发高烧、感冒菌入脑、流血不止……。她勉励他,不要气馁。
他知道她第一次被男朋友拖手的感觉。她帮他拆安全套时涨红了脸。她上司是个怕老婆的五尺十一寸高的巨人。她的父亲在她十二岁时包二奶跑了。她思念前度男友时,不断地哭:「你怎可以这样对我?你怎忍心这样?」然後痛恨自己:「为甚麽我舍不得失去你?」……
小健开解:
「他对你没有「心」 你要他的「人」干麽?又妨碍你的新机会。」
她渐渐复元了。
没事了。
仍接到小健的单向电话,一直专一地redial。但她不在意。小健是午夜过客。
星期二那天,公司interview。营业部一位应征者原来是她中学同学邓美琪的哥哥,刚自加拿大回港。他认得她。还在她放工后约她吃饭探问人事部消息。
他条件很好。走马上任成数很高。
双方都有好感。都在「真空」期。
都寂寞。
邓永德同徐咏雯开始了。
在公司,部门不同,但见面机会多,只是不方便发展。所以通电话很长气,老是谈不完。约会刚分开—一回家便打电话……。
有时谈得久了,小健拨不通。
有时,咏雯催他!
「小健快收线,我等男友的电话。」
本来是一向聊得开心的话题,因为她心中另外有人,都变得噜嗦,甚至骚扰,想打发他。
她生气了:
「我挂了电话,你却不挂断,甚麽意思?人家打不进来!」
小健仍「侵占」她3:02的时段。总是说:
「雯雯,又是我!」
她争取主动:「我打给你好不好?」
「不用,你找我不到。」
对「朋友」,又不便「警告」。
持续了大半个月,她烦了。决定听从男友建议,更换新的电话号码。便可摆脱小健了。
第一晚—第二晚,都平安无事。
咏雯吁一口气:「还我自由。」
这晚,是的,3:02am——竟然是小健!
「不可能——」她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