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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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呀赶。
八时正,门券开售了。老公公老婆婆得到优先。
金婆婆一出来,马上被一些热情如火的球迷围住了。
〃阿婆买了几张?有多吗?让给我好吗?〃
〃我只买了两张。〃
〃什么?你真笨!每人可以买四张的呀!多买的用来炒也行!〃
〃我没钱了。〃你买的是多少?四百元的票。阿婆,我给你一千五,卖给我吧?
〃不不不。〃
金婆婆冲出重围。急着回去送票给孙儿。
他们瞅着她背影笑:
〃阿婆,有钱不赚,赶着投胎吗?〃
〃哈哈哈!〃
她气冲冲地跑回家。
〃子健!子健!快醒来!〃
子健揉着满布红丝的倦眼。婆婆触到他作日的淤伤,他痛极,用力推倒:
〃你要死了,干什么?〃
〃给你票。快。来不及了〃
一看,哗!是求之不得的门券呢!但子健古肯感激,他认为一起是应份的,还骂道:〃他妈的!什么来不及?七月二十四日才比赛。你老糊涂了,去吃元宝蜡烛香吧!〃
再看,她手上有两张票子,忙问:
〃弟弟那张呢?你给我,我烧给他。〃
心想:如果迟点炒卖,总有一两千元进帐。
金婆婆退后一步,两步。退至门外:
〃子康那张,我亲手给他。〃
她用手背擦擦直淌的鼻血,又叮嘱:
〃雪柜有火腿和四个菜包。我的存折和零钱在第二个抽屉。社工的电话也在,你准时同她联络。如果住宿舍,要听姑娘话〃
〃真罗嗦!好讨厌!〃
金婆婆有点不舍:
〃子健,我已经尽力了,连本带利还你了!我好辛苦!〃
〃你走你走!不要再回来!〃
他把闹钟向门外一砸,没砸中。钟堕地,停在十时二十三分。婆婆悄悄地离去。
子健昨天去排队,没上课,不在乎今天也逃课。
把珍贵的门券放在枕下,谁也抢不走。没有安全感,拎出来再看看,肯定到手了,又放回枕下。倒头再睡。
一直到了晚上。
肚子饿了。阿婆还没有烧饭?
正打开雪柜,门铃急响。他斥喝:
〃又说不回来〃
门外是两个警察。
〃请问金顺妹住在这里吗?〃
〃什么事?〃
〃关于一宗车祸。〃一个警察把记事本打开:〃金顺妹,六十七岁。今日凌晨六时左右,在往香港大球场的十字路口,匆匆横过马路时,被一辆高速驶至的私家车撞倒,抛起,落地时头鼻重创。送院后不治〃
〃什么?几点?没理由,我在十点多才见过她,她帮我买票!看〃
警察不解地捡起地上的闹钟,十时二十三分。
子健连忙在枕下取出一张门券。
此时,他才发觉,这张红色的,印着他迷恋的徽号的门券,渗出鲜血。
门券上的血,缓缓地染红子健的手,浸透他的皮肤,钻进他身体。用力擦不掉。
它以生命换取,还清了债。还给他,也还给弟弟。
《梁山伯自白书》 「李碧华」
我对不起英台
其实我一早便知道她是女儿身。
不过自三岁起, 便已受到理记的教训。 《曲礼》中说, 男女之别, 要严加防犯, 凡是男女, 衣服架子不共用, 叔嫂不通音讯。
外来者不得进入门槛以内……
所以一旦揭穿了, 我还能与她共处一室吗?
我虽是书呆子, 这浅显的道理也是晓得的。
想起那日柳荫结拜。 柳叶拖了细雨, 青翠可人, 我便提议与她结为兄弟, 一般男子, 跪便跪。 只见这人, 跪也跪得异样, 无
端款摆一下腰肢, 于此细微之处, 令我起疑。
到了尼山周士章先生所设惊馆中了, 外面是白色粉墙, 八字门开, 紫竹掩映, 决非三家村里私熟可比, 看门的延了内进, 见一
堂屋, 正中摆了一字长案, 抄写册籍堆叠如丘, 书架上都是大小卷轴。
周先生头戴古母追巾,身穿蓝衫,细看我们二人窗稿后,便随手收入他一百零八名学生之中。
他道:〃在这堂屋后便是讲堂,每逢二四六日听讲。其余日子,你们在书房里读书,遇有不懂,便来相问,我倒是知无不讲的。〃
然后他分了我们兄弟二人一室, 英台已觉不便, 但又隐忍不发, 我生性节俭,便向 她提出:
“我们两一间房,各点一支烛,未免过于浪费,以后若非有重要事情,不如同在一桌攻书,共点一烛,好吗?〃细察她的表情,无可奈何。
于是我便决心侦知她的底细了。同窗书友, 包括了任建晖,林嘉升,罗俭郎,关德兴,梁省坡,陈少峰,和好赌的伊抽水,爱粗言
秽语的黄超母, 瘦削羸弱的辛玛祥……等,全都不觉英台有异,因为他们都没有我的细心。且近水楼台先窥月呀
我是什么时候全盘启清她字容的呢?
就在那一天,她病了,一按她额角,非常烫人。我觑准时机,道:
〃今日已经深夜,看病是来不及了,明天一早便请大夫来瞧瞧吧。〃
她巴不得打发我, 好让她休息,便道:〃好, 明天再说。梁兄,时候不早了,你且去睡吧。〃
我怎肯就此罢手?便坚持:〃为要照顾贤弟,我不放心,看你一身火烫,还讲什么客气话?我不走了,我俩头脚相抵来睡好了。〃
她听了这话, 赫得心如擂鼓一般,本来已烧红的脸,阴晴不定。
正待想个理由:〃梁兄,我自小不惯……〃
〃什么惯不惯呢,不要再拘执了,难道你不肯接受愚兄的一点心意吗?〃
见我坚持,她只好由我,忙瑟缩一旁。
我也算是个君子,不过不能慎独,四野无人时,我偷偷掀被,飞快地瞥了一下,见她露了半肩,一双玉手,还有……
我怕自己看不真切,为了实事求是,便小心证实。终于一直存在我心中的疑问开启了,我没有猜错,她果然是女儿身。
她还穿了耳洞,这是铁证。
次天,我便后悔了,我太〃克己复礼〃了。
但槌心都无用,只好再想办法来弥补损失,连女娲都设法补天呢。
一天晚上,写就了长文,心情甚好,便数了银钱,交给四九打酒,又作了四碗菜,是鸡,鱼,虾子拌芹菜,咸菜烧肉豆腐等。
我抱了一把壶,是扁瓜形的陶壶,装满了斤把酒,与英台共醉,我一盅她一盅的喝下去。
孔子教我们:〃唯酒无量不及?quot;,但在这节骨眼,谁有工夫听他?我过去伸手扶着英台,一壁搀一壁走。步步如踩在云端。
一个踉跄,我俩都跌在地上。
而我, 就一醉倒地不起。
后脑勺还崩起了一个肿瘤,成为可耻的记认。
要命的是,英台不知是有意抑无心,不断向我亲近,好象在考验我的定力。
过了三五月,杭州渐入暑天。
我们一群书友。喜欢沿经馆至附近的行人大道上散步。他们见热了,梁省坡率先把外衣脱了。但英台和书僮银心,总是宁愿努力打
扇,也不肯稍作暴露。
黄超母生性粗鲁,他问:〃天气这般炎热,何以你俩犹重衣叠穿?不怕汗臭吗?quot;
英台道:〃小弟没这样的习惯,因自幼体弱多病,一脱长衣,怕招风寒。〃
旁边的任建晖插嘴:〃他脱不脱长衣,与你们有何相干?〃他也不脱。
晚上是大伙儿洗澡的辰光,英台必礼让,自己排至最末。
我不是人!我竟偷窥她。不过礼教森严,我只是凭地上的水影来猜测,自己给予答案,聊以遣怀
这种日子真不好过,相信她也一样。
我俩朝夕相处同游共息,转瞬近三年了。
我没敢拆穿,深怕这忐忑暧昧的好日子,被一语道破,面临结局。
人际关系最好玩便是猜疑量度,思潮起伏。而且,我心底也有私念,我不能没有了英台这好书友
没有了她,谁又肯在考试时向我通水,义无反顾?我每年的期终大考答题,都倚仗她了。
啊饶是这样,千里搭凉棚,无不散之宴席。一天她面带愁容。
〃梁兄,〃她欲言又止:
〃我们来此攻书,于今几年?〃
我道:〃算起来,也近三年了。贤弟有什么话要说?〃
英台低首:
〃……刚才有家书,说老母病重,要我即速回家转。我这一去〃
〃当然要回去,只是……〃
〃梁兄,说真的我何曾舍得梁兄?不过,望兄散学回家,抽点时间相访。〃
我见离情别绪,最是难消,便道:
〃贤弟启程时,愚兄必要相送!〃
哎!
我便送了她十八里。真累。步伐的累是没得说了,最难为的便是不停装傻扮懵。
你知啦,到这最后关头,英台是孤注一掷的了。她有多少个三年?
到头来还不是暗示我这个同居者?
但,由于礼教的桎槁,她怎好意思自己开口求婚?便俯拾各种情景,多方比喻。
见到柴夫挨身而过,便道:〃他是为家小而奔走,梁兄,你送我也是一般心事。〃
见到塘鹅,便道:〃雄的前面游,雌的在后面叫,为怕失散了,便喊:哥哥,哥 哥。〃
见到小石桥,二人搀扶过河,便道:〃这好比牛郎织女渡鹊桥。〃
……总之路旁的坟墓,水井,鸳鸯,牡丹,泥菩萨……全都不放过。
但你以为一个成人可以白痴成这样的吗?整整十八里,句句都是说明一南一女在上路,竟然一窍不通半分不晓?他还有资格去求学问吗?
她真是低估我的智慧!我已几乎可撰〃文人无行新传〃了,她还以为我只是只呆头鹅。
到了最后。她见我执迷不悟,她也技穷了。
芳心暗暗的赞许我刚正不阿心无旁骛,简直是可托终身的乔木。于是她拿出一只玉蝴蝶作为信物:〃梁兄,弟亦有一九妹,愿结丝萝。
她与弟是双胞猿は嘈郧椋⑽蘖窖恢盒肿鹨馊绾危?quot;
我谦让一番,装作惊喜交集的,半推半就,答应她了。
手持这只玉蝴蝶, 回到经馆中招摇,不消半天,全体同窗书友都知悉我的艳遇了。
黄超母还用热烈的助语词来颁我〃最佳沟女奖〃。这厮枉读圣贤书,那么市井恶俗的话都说得出口?幸好周先生不在,否则一定用〃夏楚〃
针对。
我沾沾自喜,扯过四九一旁耳语:
〃四九我教你,女人不能宠,一定要放长线,吊胃口,这样,便吃定她了。〃
四九俯首聆听,点头称是。
在我出发到上虞的祝家庄议婚的前数晚,常在梦中见到英台,风情万种地招引。
每次醒来,不免抚心一问:就这样定了吗?我再没有第二选择了吗?不过算了。如果婚后她不中我意,再思量秘密纳个小星也是可以的。
我很笃定,对这囊中之物,少不得摆摆驾子,免得她以为我是急不可待,遂慢条斯里,左延右宕,迟了三天才去。
在祝家楼台,预定气定神闲地发挥我的男性魅力。英台亮相了,侧门边一架屏风后红衣一展,见这丽人上穿水红衫,下系紫罗裙,
头梳盘云髻,脸施薄胭脂,身后有银心相伴,款款上前向我施礼:
〃梁兄,你好。〃
哗,我眼前一亮,还不错。
于是我俩开始话旧,说了半天,才把那玉蝴蝶掏出来,也不可以吊她胃口太久的。
谁知一掏出来,英台便赦然道:
〃梁兄,这信物可以作废了?quot;
什么?什么?英台竟答应了马家的婚事?她竟说我来迟了?来迟了多久?
才不过三天,事情便变了?真令我面上过不去。哦,起了半天云,落不到半颗雨,我还要不要做人?我如何面对损友如伊抽水的
奸狡笑容?
我质问英台:〃你爱那马文才什么?〃
〃虽说没见过面,不过他看了我的文稿,十分倾慕,二话不说,便倩媒下聘,他多勇!甚至不追问我的过去。再说,他家境富裕,
我一过去,锦衣玉食,宝马雕车……〃
〃难道就是这样了?〃
〃梁兄你为什么要迟到?你摆架子,我又岂能没架子?既然你欠那份热心,我也不忿再等,便答应他了。〃
〃英台,你曾送我玉蝴蝶〃
她施施然地走过去,拉开酸枝抽屉。原来一抽屉都是玉蝴蝶。
天啊!一抽屉都是!也许每一个书友,连那个比她矮的辛玛祥,林嘉升都有。也许连周先生都有。这骚货,要不她还没读满三年,
怎能提早领得毕业文凭?唉,难为我与他同衿共枕时,忍得那么辛苦!
〃梁兄,我游戏玩过,书也读过,又见识了那么多男子,只觉得有点倦意,乘此机会也择木而栖息。〃
我气极,一手捏碎了银心端上来的喜饼,还掷在地上乱踩。吓得这丫头,哼!抓不住老虎,在猫身上出气也好。
英台见我此情状,也有点怜惜。忽然想起了:〃梁兄,梁兄,你别这样,我且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我们的书友任建晖,记得吗?她也是男扮女妆去攻书的。我早已秘约她来作陪嫁姐妹了。她也不错的。〃
〃吓?〃我惊愕失态,呻吟:
〃书友中,究竟有谁不是女人?〃
一阵血气上涌,我口吐鲜血。
英台见我吐血,便关怀道:〃梁兄,在十八里相送那日,我便发现你身子虚弱,气喘。现今小小刺激,又忙不迭吐血,我看你一定
病染肺痨。银心,银心〃
她着银心取来一纸,隔老远地递予我:〃这是著名的焦大夫的地址,梁兄, 你去诊治一下吧,肺痨可是会传染的,我是为你好〃
为了我好?我看她怕传染是真。
不要假作好心了,老早就知道,我的病不是大夫能够医好。以我所知,吐血只消磨点浓墨灌在肚里,便可立即止住。然而我却不能,
为的是心病。
谢了,我撕掉那店址。
梁山伯,堂堂江南才子,栽在这绝情女子手上,还苟活作甚?
我名誉扫地,面目无光,心如止水,万念俱灰。如何向猪朋狗友父母师长交代?连四九那厮也瞧我不起了。
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