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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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虫在闹嚷嚷的人群中和血海中飞过,认回他新死的故身,尚有微温。却非所
属。
“这是我吗?”
“这是我吗?”
“这是我吗?”
小虫恋旧,不肯离去。
从头脸崩裂的那个眼眶缺口飞入,从牙齿全撞脱的破唇飞出,从已扁塌的鼻孔
飞入,从重击撕扯成洞的胸腹飞出,从任何一个伤口飞入,从任何一个伤口飞出。
……
眷恋不去。
这晚,所有港闻版突发记者,包括王国泰,都因“失职”被老总责骂。不知如
何,拍得的现场车祸照片,但凡死者的,不管自什么角度,都有一片小小的朦胧的
白影,令他的惨状,永不公开。
这是他对自己尊严最后的维护了
流星雨解毒片 「李碧华」
北京回来以后,飞飞就“病”了。
她不知道是头痛,抑或发热,还是肠胃出问题。——总之整个人也不快乐。
她只吃一种药。
便是跑到国货公司,买了一瓶又一瓶的“北京牛黄解毒片”。北京同仁堂出品。
北京。。。。。。谁知道这种糖衣片的效用?它是说牛黄,黄连,冰片,金银花,薄荷,
黄岑,白芷,栀子,大黄,川宆。。。。。。提炼的。飞飞一不舒服,马上吞一片。
——也许她不是“病”,她只是“思念”。四个多月了,每天一睁开眼睛,这
个人的影子无法摆脱,她中了他的“毒”,只有“解毒片”令她同他更接近。因为
他在北京。因为他病的时候,也会吃同一种药。
长此以往,她肯定会吃药吃死的。
飞飞在夏天的时候认识佟亮。
她第一次到北京的时候十一岁,他爸妈一起去。那时她喜欢的不过是这个城市
而已。今年是她大学最后一年,在投身社会之前,送自己一份礼物。——在大机构
广告部当经理的爸爸,很容易便拿到酒店的五折优待。飞飞决定北京逍遥游。想去
就去。
虽然念的是平面设计,但对长城,四合院,胡同,寺庙。。。。。。的结构特别感兴
趣。
这个夏天,因为美国总统访华的热潮,北京变得很“忙碌”。若不是人事关系,
食住也很紧张。
回想起来,还算好日子:克林顿还没有因性丑闻沦为丧家之犬,她也庆幸去了
一趟长城。
总统到长城参观的那两天,一度局部封锁。他走了,累积的人潮集中起来,一
股凑热闹的傻劲。人太挤了,攀登的时候,被计得摔了一大跤。照相机报销了。几
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扶飞飞下山,一拐一拐,在缆车站附近,公厕
对过的工艺品摊档坐下来。
佟亮飞奔到拉面店子搬来了一张板凳。她浑身的痛。好像扭了足裸,好象闪了
腰,连脖子也转不过来。她怎么回香港呢?
他说:“你要信任我,不要怕!”
他在她的后颈按捏,一按,她痛得五官扭曲,大叫:“是这儿是这儿!”
“我就怀疑是这条筋!”他笑:“好,我逮住它了,你放松,对,放松,不要
理我——你信我——”
他把她的脖子左右轻轻摇动,忽地一下,猛力一托一扭。飞飞听到骨头“咔嚓”
的声音,恐惧地喊:“哎——救命呀!”
“别躲,不要动!”
佟亮命令她。
一个女同学安慰她:“没事,他爸爸是推拿医生,搞治疗的。”
果然轻松了。她把头往后扭动,抬头见到他闪亮的眼睛。他又命令她:“你会
到酒店用热敷,不要涂油。什么油也别用。
——我有一回睡落枕,我爸给我做完,我擦点药油,哗!痛得火烧一样。“
“睡落枕?”她问。
“对,”他说:“人很脆弱,连睡觉也会伤害自己。”又叮嘱:“小心!记住
了。”
目送佟亮与那个女同学,手牵着手,继续登长城。不到几步,他又飞跑上去。
那个晚上她睡觉时,特别小心。她记得不要伤害自己。
三天后,她在王府井新华书店遇上他。
——是他先唤住她的。
“你还在?”
又问:“还痛不痛?”他道:“要不要来我家让我爸做?”
——是他邀约她的。
佟亮住崇文区,离她建国门的酒店不远。他用自行车载着她。车蹬得飞快。她
留意到念外文系的他买了好些电脑书。
她问:“你的电邮?我们交换吧。”
佟爸爸和佟妈妈很热情地包饺子招待她。佟妈妈说:“现在放暑假。把女朋友
也叫来,你们一块玩儿去。”不忘道:“大家练习英语。”
佟亮说:“嘉嘉抽签抽中了出席克林顿演讲会,现在宿舍里晕淘淘呢。每个系
只有十个名额。”
飞飞道:“你没见着克林顿吗?”
“他送北大五百册图书,在捐赠仪式大会上我们见着,我爬树上去了。”
他朝她眨眨眼:“我没嘉嘉虚荣。对男人也没兴趣。”
——是他要当向导的。
他带她到雀鸟市场看斗蟋蟀,坐三轮车在迂回曲折的胡同左穿右插。——如果
参加恭王府附近的三轮车“胡同游”就贵多了,还要付导游的费用呢。还去了梅兰
芳纪念馆。
他又带她去古店林立的大栅栏,那儿有同仁堂,瑞蚨祥,内联升,亨得利。。。。。。。
又去三里屯使馆区的酒吧,遇上他的同学。还去了东华门夜市。
每一个繁华的城市,必然拥有风味小吃的夜市食街。
在东华门一带,黄昏之后,各类小吃的摊档都一字排开。飞飞目不暇接:油茶,
八宝紫米粥,刀削面,炸糕,豆腐脑,烧饼,豌豆黄,小窝头,杏仁茶,灌肠,馄
饨,奶酪,蝗虫,小龙虾。。。。。。 。他关心地:“天气热,卫生条件不大好,逛逛就
是。”
“不,”她说:“既来了,总得尝一尝,要不白来一趟多不值。”
她吃了一碗芝麻酱凉面。还有山楂糕。还喝了酸奶。
过一天,他们到新疆街,大开眼界。这儿有烤羊肉串,葱爆羊肉,羊肉泡饃,
羊肉馅饼和羊肠。——羊肠又细又长又弯曲,“羊肠小径”果然形象。新疆街尽多
回族,一手拎个大大的硬饼吃。
她笑:“新疆PIZZA !”
用力扮不开。非要用蛮力,她不忿。
“这是‘馕’饼。”他指正:“半发酵,所以又厚又硬。”她才又见识了。
最后到“老舍茶馆”看表演,有歌唱,乐器,杂技,和卸灯大鼓。茶馆收费比
较贵。飞飞体谅地挑了几项消费抢着付费。
佟亮自嘲:“弱国无外交。”
飞飞笑:“不要拐个弯儿笑我身体差。”
已经一星期了。太开心了。
那个晚上,她请他到酒店的卡拉OK。MTV画面上有首歌,他唱:“就这样
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我的心情是坚固,我的决定是糊涂。。。。。。。”
她试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就这样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剧情
已落幕,我的爱恨已入土。。。。。。。 ”
她问:“这歌的名字是什么?太凄厉了。”
他问:“你男朋友也在念书吗?”
“不,”飞飞答:“他比我高两班。现在工作了,当一个电影美术指导的助手。
好忙!”
她问:“你的女朋友老呆在宿舍吗?她怎没来看你?”
“男朋友为什么不陪你来北京玩?”
“哦——”她笑:“那是因为,他让我有机会认识你。”
佟亮把脸转向电视上。他说:“那是那英的《征服》。”
“什么?”飞飞一时之间不知他说的,就是歌名。而她也不知那英是谁。
唱到凌晨三点,她忽然觉得很惆怅。她明天要走了。——也许可以再延三天,
五天,但她还是要回香港去的。他不会不明白。
他把她扯进怀中,吻上她的唇。不用搜索,一击既中,好象已经来不及了。
她站起来。
“。。。。。。你送我回房间去吧——”
他看着她。有三十秒,或是三十分钟?他几乎想站起来了。不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
佟亮没有让她看出他的挣扎。他生生的把心中一头蠢动的小鹿坐死了。
他平静地说:“再唱一阵,天懞懞亮时,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现在不成吗?”
“不,”他微笑,“坐下来吧。你要信任我,现在到大街上去公安会抓的。”
出来的时候,天空开始泛着一曾淡紫色的光。
她很少在清晨五六时抬头看天空。香港的天空也很少那么美丽。
淡紫渐渐变了,红色悄悄地滲进去,成了紫红。
“来!我们跑跑步,清醒清醒!”
他跑得快,很冲。她跟不上。
佟亮回过头来,站定,等她。
他牵着她的手,二人默默地,什么话也没说过。由建国门外大街,到建国门内
大街,到长安街。。。。。。。 仿佛走了很久,有十小时,或十年,那么久。
佟亮领着飞飞到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虽然是夏天,但清风习习的吹。
他和她并肩站在人群中,庄严地望着红旗升空。太阳出来时,刺目。她眼睛受
不了,有点泫然。
他握着她的手一紧。
“在香港看过升旗吗?”
“NEVER!”
她再说一遍:“NEVER!”
飞飞,终于,回到,香港,了。
这天,她在铜锣湾。
华润国货。
近日吹东北风,由中国漂浮而来的气体,与香港的气体,浑浊一片。路边设置
的空气质素监测站记录,污染水平是135,138,150。
她觉得灰濛濛,心中有点痛,中毒深了,快要窒息了。为什么不是东京,温哥
华,新加坡,悉尼,澳门,纽约定。。。。。。?
为什么是北京?她要去不难。但他来不了。也不要来。
她走到成药柜台。
“我要一瓶‘北京’牛黄解毒片。”
用开水送了一颗牛黄解毒片进嘴里。这药丸有点她习惯了的苦味,是牛黄抑或
是黄连?圆圆扁扁象北大学生衬衣上的一颗钮扣,颜色鲜亮。
电脑上仍然没有佟亮的E-MAIL。
那天清晨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完升旗,他把她亲手送走。
在首都机场上有“此生不再见面”的洒脱。
她的眼泪坚持在飞机起飞后七分钟,终于才淌下来。
而思念马上开始。
她给他电邮,故意很“朋友式”。先说了香港近日的空气污染指数,和做了滋
润的冰糖川贝炖雪梨吃。
佟亮回电邮:“嘉嘉快将参加一年一度的钢琴考试了,常强迫我当欣赏者。她
喜欢莫扎特和巴哈。又迷上了在太庙演出的歌剧《图兰朵》。
用尽了积蓄。。。。。。“他没有提那英的《征服》。
飞飞不甘示弱:“男友在赶贺岁片,美术指导要求又高,所以得了胃病。。。。。。”
她没有提自己中了的“毒”。
佟亮又告诉她:“妈妈已下岗了。九月以后,她当上了崇文区的‘妈妈接送队’
成员之一。分别负责接送两所小学三四十名小孩,减轻双职工父母的负担。接送费
是每名每月一百多块。——为了我的电脑,和步段推陈出新的配件。妈妈总是有求
必应。我是她一孩家庭的唯一愿望。包袱好重啊!”
念平面设计的飞飞回电邮时,附了她的功课。她画了好些北京四合院的插图。
在枣树下,一张供人乘凉的藤椅,椅脚下有柄葵扇。藤椅是空座。象一个等人的怀
抱。她把树和扇都画得想动。她的心动。
念外文系的佟亮。在电邮上把一段《易经》翻译成英文,是“礼尚往来”的功
课。北大学生念英文下的是死劲,苦功。“易经”原文是这样的:“。。。。。。震为雷,
坎为水。水气上升则为云,下降为雨,震上坎下,为云雷之象,在一个‘动’字。
久旱,农作物将枯萎,密云不雨,仍不能解除灾象。必籍雷电轰击,冲动云层,降
下豪雨,势如江河倾注,充满天地之间,不容一物。。。。。。”
飞飞看过电邮,重看又重看。她不懂中国古老的“易经”,她心中只是现代的
北京。见到“雨”,她想了又想,回了电邮:“狮子座流星雨,其实是腾佩尔-塔
特尔彗星尾部的宇宙尘。每三十三年围绕太阳运行一次,每年十一月使七及十八日
擦过地球,尾部燃烧,形成无数雨点一样的流星群,成千上万,非常壮丽。在互联
网上,得知长城是极佳的观星点。。。。。。”
这次佟亮没有回音。
飞飞又道:“三十三年才有一次。”
“二十世纪末最后的一场雨。”
“下次遇上流响雨我已经五十多岁了!”
——一直等了三天,他才敢现身:“实在是不应该错过的。”
这个人,走路那么快,性格那么爽,总是快人一步,他仍是很“慢”的。
飞飞看到报上花边,一则针对北京,上海,重庆和香港四个大城市的公众调查
报告,“今天,我们怎么梦想”中显示,北京人最浪漫最富梦想,香港人最现实,
重视的是事业,健康和前途。
但他俩相遇,发觉世界太小,距离日近。
飞飞急不及待安排一切,她在电脑上急传:“十一月十七日。你可以在这些地
点找到我:——(1)中午十二时,上次我住的,在建国门的酒店大堂,他们有专
车送客人到八达岭长城观雨。车子会经颐和园。(2)赶不上,晚上八时,在上次
你帮我推拿脖子的拉面店子附近,等到十一时。(3)之后,我一直在上次跌到的
长城石阶。——任何一个地方,你都可以找到我。我们一起看流星雨。”
安排得万无一失。不怕人潮。没有籍口。流星雨是群星陨落,他们是坠落在一
个天真而又甜蜜的约会中。
佟亮回电邮:“明白了。一定到。不见不散。”
飞飞完全没有想过,如果男友那个晚上不用上班,会不会陪她到赤柱,石澳,
飞鹅山,大嵎山。。。。。。。 她的心已去了。
北京很冷。
午间还有几度,入夜,长城已是零下五至十度。
飞飞紧拥着她的羽绒大衣,她不敢戴上帽子,怕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她。
——但,佟亮没有在酒店大堂回合。到了长城脚,等了又等,人来了一群又一
群,当中没有他。
她攀上长城,“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