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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

李碧华作品集-第40部分

小说: 李碧华作品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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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不再向方丈哀恳,也放弃了这个堂皇的避难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只是那官兵的将领正义凛然地:“奉新太子之命清除叛党,以正法纪!”



    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对方非。故气壮。



    这便是战场吗?



    石彦生振臂一呼:“弟兄们!我们还是豁上吧,免得连累出家人!”



    背水一战,大开杀戒。



    很久没有厮杀过。正面交锋,军人们储存了的戾气,伺机待发。



    不明不白地走上了绝路。惟有杀将出一条血路。



    杀得眼都红了……



    此时更见万乐成,闪躲避过此战。石彦生猜得几分。告密者一定是他!



    在混战中,夺了一把剑,把树后的万乐成自头顶至胸前一削,他避不及,一条
浅浅的血线划下,黄金自衣襟中滚出来,这只是他的一份赏金。



    这共同进退的八人中,已有三个被杀,一个受伤,寡不敌众。石彦生一剑直刺
“弟兄”心房,他愤怒地:“你出卖我们!”



    鲜血逬射,污了他一身,但这人倒地,临终时道:“……难道,你不是……出
卖者……吗?”



    石彦生一怔。负伤的郭敦,在如此危急的情势下,不忘向万乐成尸体上戳上一
刀。他狠狠地戳下去。“自己人”,最知道如何出卖你的正是自己人,往往比任何
人奏效。



    郭敦的刀还未及提起,官兵的快刀已至,一砍,郭敦无法不放手,但两根手指
头被削去。



    石彦生把郭敦一推,撞倒了红萼。于此存亡关头,还是赶逐远离。他老是要她
走:“你先走!”



    这一推,分了神,一个官兵自后袭击,石彦生为了保护红萼,咬牙身挡,吃此
一记刀伤。另一突袭又来了。



    红萼来不及答应,不假思索,顺理成章地,就承受了它。



    她在咫尺之间,什么准备也没有,在他面前,生生承受了这一刀,直剖心房!



    任何事情要发生了,没有人是“准备好”的。总是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尽欢之际,悲从中来。



    登峰造极,又一跤失足。



    一阵眩晕,万物打转。血自心中狂涌淘空。



    她身体很轻,如同飞舞。无定的一生,舞过来舞过去。大太阳照在脸上,眼睛
干涩了,有很多话想说……艰辛地张开嘴……



    她瘫软了。很不甘心。



    “红萼!”



    石彦生凄厉地大叫一声。



    但她已如花瓣散落。



    “我……冷……”



    她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完就死了。连叹息呻吟都没有。死的时候,是一个庶人。
是一个寻常老百姓。只想追随她看中的、心爱的男人。



    石彦生如同被野兽当胸挖掉了心一般痛。他暴怒起来,完全失去了理智,火一
下子窜到四肢百骸,周遭都是兽,他眼睛噼啪作响,手起剑落,乱砍乱劈,见人就
杀,一切修为悉数抛主脑后。



    他是为了索命。



    当厮杀的时候,每一个敌人倒下了,他浑身有甜意,非常狰狞。力量像是倍增。



    报仇!



    见人就杀!绝不留情。 直到官兵全军尽没了,他犹止不住自己,不断喘着气,
向空中挥舞着利器——甚至一时间忘了为什么杀人。……



    援兵已至。



    势色不对,石彦生被二人拖拽,半疯狂地,觅地而逃。



    他再没有机会回头了。



    20



    月亮很圆。



    时近中秋。水上有精致的画舫缓缓漫游,丝竹管弦在伴奏着文人雅兴。河边一
群小孩在点花灯。灯月光影幻作五色。



    团圆节日,热闹喧嚣的世界在竹林子外面。



    逃亡中的三个人,石彦生、郭敦、赵一虎,过了昼伏夜奔的两天后,已憔悴疲
惫不堪。



    这话是谁说过的?――当所有螃蟹都是横走,一只直行的,就没去路了。……



    月夜的竹影,连枝带叶,远看像一群披头散发的野鬼,近看却是一只只软垂的
手,女人的手,死去的女人。



    死亡接二连三,令他心冷。



    望着夜空中的明镜,沉痛而沉默。



    但沉默太久,足以令人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又一次走投无路了。赵一虎闷着
粗嗓门:“妈的中秋了,全城的人忙着过节,只有我们,忙着杀人和被杀!”



    郭敦那失去两根指头的血手,此时才开始剧痛:“我不想死!可怜我还没成亲。
我弟弟还小,怎么养活爹呢?”



    “哼!没做的事多着呢――我们原来不是好好的吗?”



    赵一虎一脸冤枉道:“根本就不关我们的事!”



    “管他们兄弟谁是谁非?谁是好皇帝?谁是昏君?到头来,倒落了两手血。”



    竟便向石彦生指控了:“都是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头颅割下让我俩带去
吧,顶多兵变之事绝口不提,说不定保了一命――”



    话还未了,另一个扇了他一嘴巴:“你疯了?知得这样多,还能活?”



    分不清甲或乙,他或他,二人噼噼啪啪地扭打起来了。都是迁怒:“是谁说受
不了,要下山的?”



    “是谁贪吃肉?贪吃可惹出大祸来!”



    一个卡住对方的脑袋往下摁,一个举起拳头乱捶伸腿狠踢,一来一往,人仰马
翻地。



    “还不是万乐成没义气?还不是那一万两黄金?还……”



    一壁怒骂一壁揪斗,出手都很重。各人的血溅到对方身上。在边缘绝望地发泄。
打得对方晕头转向。嘴角淌着残涎,又肿又歪。



    “住手!”



    石彦生忍不住了,跃将出去,半劝半打,动武一番才把二人分开。



    三人均气喘咻咻。



    在满月的银辉下,血污狼藉。



    石彦生暴喝:“想不到我们也来自相残杀!”



    都怔住了。



    潦倒地泄气。



    难道这是自相残杀的年头?



    石彦生感慨万分:“我们都是军士,沙场战死,为国捐躯,才是大伙的光荣,
现在?――”



    他颓然坐倒,攒着眉,皱纹刻在额上,一夜之间,成为烙印。



    “历史都不是真相。谁的力量大,谁的事迹就辉煌。”



    若是当日全无诱惑,相见无事,则紧随太子建成杀进玄武门,也许反面一举把
李世民等干掉……



    奇怪,当这样设想的时候,他好像想通了一些,又说不上是什么道理。



    郭敦抹掉嘴角的血污,忽地又想提问了:“我……心中另有一个问题,一直不
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赵一虎气极,大喝:“妈的你问吧!你还怕那老和尚不成?”



    他鼓起勇气,生怕失言:“真的,如果兵变是我方策动――我的意思,谁赢了,
谁便去斩草除根……”



    石彦生接着道:“如此一来,对方便是‘叛党’,而的责任,就归咱哥们了。”



    必有千个家破,万个人亡。



    当他们奉命去追杀“叛党”之际,一定也是理直气壮的。



    难道自己的主人不曾起过杀机吗?



    不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



    这洗涤沧海中的三颗小小栗粒,他们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终于被消灭
的证人。――他们永远都不是英雄豪杰,一场场权力斗争的游戏,欲避无从。



    那向往权力的,还没到手,将要到手,已经到手,想到手更多更牢,世情在变,
他们的命运也随之而变,怎会有“自己”?



    谁真正伟大?



    三人静坐竹林,苦苦思索。



    长夜漫漫。已是八月,难怪秋意袭人。打个寒噤,不知因为风冷,还是人情之
凉薄。



    快到天亮时,突然下了一场雨。



    随凉风吹过,雨就来了。不大,却细、密,如粉般扑到他们那光秃秃的头颅。
如一只轻抚的大手。



    他们没动过分毫。



    有禅院的晨钟自远处传来。



    只觉得失是非一场空。一场愚弄,赔上一切。



    石彦生眯着眼,雨铺满他一头一脸。



    他站起来。



    两个曾经出生入死共同进退的部属,也如前站起来,追随着他。这位过去的大
将军,向二人下令:“你们走吧。毁容、改名换姓,当个普通人去。”



    石彦生回头暴喝:“走吧!”



    他孑然一身,步入深山。



    山如谜。




                                 第六章



    21



    走了整整一天。



    归鸟背驮着夕阳回巢去。山林有奇异的和暖温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见一座素淡古朴的禅院,曰“彤云”。



    “彤云”不比“天宁”,它不够辉煌庄严,只在山林清清静静安坐着。悬空建
于两岩之间,就岩起室,飞梁穿过了石缝,上载危石,下临深渊,险奇如“横空出
世”。



    石彦生之所以寻到这禅院,是为了一个人。



    他见到他时,银丝飘拂,却又红颜白发出尘。腰板不能挺直,要林间摘草药野
花,动作麻利活泼,矍铄而顽皮。



    尾随这个老人,目送他进了彤云禅院。



    后来,石彦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禅入定,良久。石彦生等他醒来,不敢稍加惊动。



    直至他悠悠张开了眼睛。



    一见座前多了个陌生和尚。老人如顽童般惊诧的反应。



    “静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挥手,尖着嗓子,“我没有禅,你不要来上当。贫僧不过骗几
顿素菜吃吃,觉得好吃,才吃上好几十年。”



    石彦生坚决地:“静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详这人,他魁梧伟岸,身躯结实,分明是个武人,但方正的脸已经有了
风霜和劳累的缕痕,眼神绝望。



    “唔,吃了好东西,也希望人家来尝尝,也罢。不过,不是说剃了头发就算和
尚的。”老人瞧着石彦生,“你随时长回头发溜掉了,不要告诉我,免烦。哦。”



    “静一之志已总司令。”



    “好!我来问你:有没有借人东西、欠钱没还?”



    “没有。”



    “有没有答应过的事未做?”



    “没有。”



    “有没有父母、妻儿、好友?”



    “没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声,“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没什么好做了。”



    想想又问:“你为什么来?”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什么?‘是非’你明白了?你说:为什么螃蟹见到人,会奇怪:”
怎么这个怪物是直着走的?‘“



    石彦生一听,怔住,抬头望定老方丈。



    “暧,你瞪着我没用。我也是不明是非的大骗子。你既来了,摸清楚我到底骗
了你什么,这就是‘顿悟’了。”



    石彦生一时之间,还不知他遇上的是什么人,什么禅机。完全没有规矩方圆,
他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静一是吧?――我头发长野了,你帮我剃剃、”



    “弟子不敢。”



    “什么敢不敢。少拘泥,来。”



    剃发是一项多么庄严、虔敬的仪式,不但设坛、鸣钟、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
缛节和礼法,岂是说干就干?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经一百一十一岁了,笑嘻嘻地哈哈:“来!”



    石彦生并不是一个熟练的和尚。



    他一下一下的,把银白色的发丝削去,一时不小心,弄存两三道口子。



    当他后来用草药敷上十渡老方丈的头上,血止了,他竟若无其事地道:“手艺
不错!你瞧,这半边头种了草,得,另外半边留给我种花吧!”



    小节完全不拘。



    石彦生也失笑了。方丈问:“你吃过饭没有?”



    “没。”“吃饭吧。”



    “吃完饭呢?”



    “那就大便吧。”



    ――他是不是说了些什么道理,而自己未开悟,一时领略不到呢?



    石彦生自错综复杂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来,放下万缘,摆脱是非。是什么可令
他消除迷惘,“顿悟”起来?



    他的生命才刚开始呢。



    “你怎么啦?”



    “――”



    “东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帮不到你。”他道,“还有,你是‘静一’吧?”



    十渡和尚转向就走了。



    石彦生站在那儿,想了半天。



    从此,他是静一了。



    22



    禅院的芭坑很简陋,分了三个小间。



    十渡、静一,还有另一位和尚,微光。



    微光四十许。静一发觉他不作声,常躲人。心中时有疑虑未得开悟,眉头紧锁
不已。



    三人各自如厕。



    老方太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唔,这‘顿悟’嘛,很简单。――你
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
几下子。啊!好畅快!”



    他完事了,整衣而出。



    静一也完事了。



    “呀――”



    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原来是微光:“我悟了我悟了!”



    老方丈顽皮地,好整以暇地问:“悟了什么?”



    “‘佛’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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