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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部分

李碧华作品集-第45部分

小说: 李碧华作品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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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只亲切地说:“中国话,很久没说。想多说。”



郑敏先到附近一带巡视。是颇为古旧的一区,店子卖藤具、神器、木祭品、茶
叶、念珠、京果子,有间书报杂志商店。六波罗蜜寺,是京都八百庙中一间,这里
大街小巷五步十步之遥,已有一座庙。



和尚敲着晚钟。郑敏也饿了,便在市场旁边吃过心爱的荞麦面和寿司。



已是初夏,但晚上仍有丝丝凉意。



丽子在浴室,放好一大缸的热水,让客人先用。



郑敏跳进那个小游泳池般的浴缸洗好了,便信手把塞子拨去,热水咕嘟地流去。
半天也没放尽——郑敏突然省悟:她坏事了。



按日本人的习惯,那缸热水不是洗澡用,而是让人在水龙头下洗好澡,冲干净
了,再坐下去浸泡用的。一家大小都用它。客人先享,却也不能这样胡来。她尴尬
地望着一缸溜走中的热水。



惟有到右进去道个歉。



“丽子——”



她叩门。



丽子没应,她正忙着。郑敏自半敞的门看见她,吃着一罐糖水荔枝。那是国产。
荔枝剥壳,泡在糖水中,太甜太腻,她不喜欢吃。



但丽子,她可吃得美滋滋的,丰厚性感的口唇张开,荔枝淌着甜汁,被啜弄着。
已干掉大半,原来桌上已另有两个空罐子,不知如何,郑敏就觉得她像吸血僵尸见
到一条蹦跳着的粗大的血管一样馋。



丽子整个人醉得白里透红。



看上去也就是颗荔枝了。



她抬头见到郑敏,有点慌张失态,连忙停住,不好意思:“你吃吗?”



郑敏摇头:



“新鲜的才好吃。”



忽想起有唐诗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在中国,它唤作‘妃子笑’呢。”



“我知道。”丽子胸有成竹地:“皇上命驿马专程自四川运到长安嘛。为讨她
欢心,要整棵树砍下来,不能把果子摘下,因为荔枝一离树,红色的壳便容易变黑,
失去鲜艳的吸引力。”



郑敏才知这典故。便道:



“咦,多像女人的命运。”



丽子默然,低下头。



夜幕轻盈垂落,郑敏钻进铺在席子上香香软软的被窝。不知是否错觉,总是听
见一阵一阵的歌声,如怨如慕。也分不清是中国曲子,抑或日本小调。



第二天丽子端上米粥,有几碟小菜和烧鱼。郑敏先夹一块小梅。



“你下回来,可以帮我带些新鲜的荔枝吗?”



“好吧,你真馋呢。”



“这里买不到。罐头极贵,也不多。”丽子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郑敏发觉宫本丽子身边没有男人。



她也没问。



夜晚那幽怨的歌声,或者是她所哼。



丽子很喜欢找她聊天。一个寂寞的女主人。她掀着她的中文书本,努力地看,
很多字看不懂。郑敏问:



“你的中国话哪儿学来的?”



“在中国。但久了,都忘了。”



“你到过中国?哪里?北京?上海?”



“长安。”



郑敏纠正她:



“你是说西安吧?”



“长安。”她固执地。



算了,日本人眼中的长安抑或西安,都一样,只有中国人把地名换来换去,例
如北京抑或北平。



丽子中日语夹杂说:



“京都太像长安了。都棋盘似的分区,中间一条大道,也叫朱雀门大街,同长
安一样,遣唐使都学上了。京都可是缩小的长安。——不过,到底也不一样。”



末了她有点黯然。



“我没到过西安,不,长安。”郑敏告诉她:“以后去吧,那儿有兵马俑、半
坡村,还有华清池。我看到图片,池子像足球场大呢,我不想念杨贵妃光天化日下
洗澡。”



“皇上赐浴华清池内浴池。”她忙解释:“他们传言不负责任!”



郑敏奇怪她那么好管闲事。



六月十四日那天,宫本丽子神秘的邀约她: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她上了粉红色的脸粉,仔细化好妆。松松的挽个髻,穿着素淡日式宽袍,无钮,
只打个结。看上去怪怪的,郑敏想,怎么一个人只一张脸有颜色,遗容一样。她问:



“是——参加些什么聚会吧?”



一路上,有点忐忑,又有点好奇,随她左右,丽子气定神闲的走着,很肃穆的
样子。



计程车停在斜路下。



有个木牌子:“御赐泉涌寺。”



又是一座庙!



不上呢。循此斜路上去,都是什么即成院、法音院、戒光寺、悲田院、善光寺
……。树影蔽日,不时撒落一些红色的小果子,有灰紫鸽来啄食。



不久来至目的地。



丽子一言不发,径到一间小小的观音堂。原来她今日来拜神。



郑敏一进去,见观音像,颇为惊诧。



这是一座杨贵妃观音!



杨贵妃什么时候成为日本人参禅的观音?



细看那佛像,是个美女,垂目微笑,头戴雕塑透明的宝冠,手持极乐之花,端
然安坐,雍容华贵。



因为它栩栩如生,郑敏看得呆住。



“你,以前见过她吗?”



“没有。”



“她是杨贵妃。”丽子提醒。



“这有说明。是贵妃在马嵬坡被缢死,唐玄宗为纪念爱妃,以香的白檀木雕塑
坐像,由高僧湛海从中国请来泉涌寺供奉。”



郑敏撇撇嘴:



“身为皇帝,把儿媳妇据为妻,末了连保护一个弱女子也做不到,再长情又如
何?无补于事!”



丽子竟听得泫然:



“只恨安禄山作乱,六军不发无奈何啊。”



“历史是这样说的,但我总觉得杨贵妃笨,这样窝囊的男人怎值得为他而死?”



“她没死!”



丽子望着那观音像:



“她在马嵬坡下的佛堂被内侍缢至气绝,但未毙命。玄宗与六军走后,复苏,
随从及宫女隐瞒了,让她偷偷上了遣唐使的船,自日本山口县登岸……”



真是匪夷所思。



郑敏目瞪口呆,丽子低回:



“走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怎么会?”



“——所以,这是传说。”



在以后的十天内,丽子的话显然少了。她只淡淡跟郑敏道:



“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



郑敏只觉丽子远着她了。



到回港时,结了帐,在木门外道别:



“要我帮你买新鲜的荔枝吗?”



她道:“随缘吧。”



郑敏有句话在口边,吞下去。终又按捺不住:



“——你是谁?”



她眯缝着一双媚眼,微笑:



“宫本丽子。”



九月。



新学期开始了。



藤原信三先生是有名的汉学家,他出版过十多本书,主要是唐诗、宋词、金瓶
梅和新旧唐书的论文。他还打算退休后,把水浒传译成日文。他懂呢,强调,是一
百二十回那版本。



今年开的课程,也包括了白乐天的研究。藤原先生是白居易的诗迷。



他精研《长恨歌》



因为日本人锲而不舍的精神,在郑敏及其他十三位同学的面前,展现了一个中
国爱情故事的谜底:



“天旋地转回龙驭,



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



不见玉颜空死处!“



——他在马嵬坡下,只见紫褥,不见尸体,而香囊仍在。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天堂和地府都找不着,她当然仍在人间。



“忽闻海上有仙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海上仙山是蓬莱,蓬莱即东瀛,她来了日本。



……



藤原先生还道:



“位于山口县,向津县半岛的久津,有一座‘杨贵妃之墓’的五轮塔。“



郑敏当日下课后,即乘车到东山区去。



如果杨贵妃没死在中国,她便生生世世,都漂泊在异乡吗?



重回这民宿,重见这木门。



木门敞开了。



那不是宫本丽子。她搬走了。房子卖给一位丸风先生,同样作宿泊的经营。但
她搬走了。——不知她落脚何处?



人海茫茫。



也许只是巧合。



也许她神经过敏——她应该改名,唤郑过敏。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黄昏,天开始下着初雪,以为是雨,但细碎有声。原来又近耶诞。



郑敏在河原町附近的新京极买冬衣。回程车子走四条通,过祗园。她见到她!



宫本丽子丰腴的身子裹在一件茸茸的毛裘中,雪容花貌参差是,一如复苏的牡
丹。



她挽着一个男人,娇娇地说着话,仰面睨着他,待说我不依……。



那男人,并不年轻,看来五十岁多了吧,鬓发有点花白,笑眯眯的,非常从容。



两人走过,比翼鸟连理枝,委婉承欢,全无历史包袱。什么叫“三千宠爱在一
身”呢?大概是这样子。在兴旺繁盛的祗园。



郑敏想,那男人的魅力,必然因为他的权势、金钱、江山,添他气度。要是一
切都没有了,也不过是年逾半百,低首下心,护花无力的糟老头子而已。——就如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千年后的杨玉环,如何与李隆基遇上了?天长地久有时尽,她还要他?



难怪她搬走,跟定他。



但她仍在京都徜徉。即使回不到故国,再没任何一个地方比京都更像魂牵梦萦
的长安了。——连中国的西安也不像长安。



若是一双闹市的男女,即使爱情命运多么曲折迂回,相信不会致命,没有六军
大喊,催逼落难的皇上绞杀贵妃方肯听令。



作为局外人,旁观者,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



不管她是谁。



但我是谁?郑敏通宵失眠。



——她在唐史上找到一个似曾听过的名字。



“谢阿蛮,四品女官,宫中舞姬,与贵妃合,交情莫逆。曾赠以金粟装臂环。
……”



 青蛇     李碧华 

    01 
  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 
  住在西湖一道桥的底下。这桥叫“断桥”。从前它不叫断桥,叫段家桥。 
  冬天。我吃饱了,十分慵懒,百无聊赖,只好倒头大睡。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我们盘错纠缠着,不知人间何世。 
  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造作的赞叹感慨,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就把我俩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竟然赢得骚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泳州”。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过。如果可以挑拣,但愿一切都没发生。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南山的净慈寺,响起了晚钟。 
  把身子转了一下,继续我的好梦。 
  我不愿意起来呀。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响,我们便也只好被惊醒。年复一年。 
  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都在西格发生,除了死。我的终身职业是“修炼”,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我最大的痛会是不可以评一盘级一千三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伊于胡底?这竟是不可挑拣的。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譬如命运。为什么在我命运中,出了个小岔子?当然,那时比较年轻,才五百多岁,功力不足,故也做了荒唐事儿。 
  ——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 
  我是一条音色的蛇。 
  并不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只得喜爱它。一千三百多年来,直到永远。 
  在年轻的时候,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那时我大抵五百多岁。 
  元种未定。半昏半醒。 
  湖边的大树也许还要比我老。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贪胜不知足,抓得又深又率。 
  于此别有洞天,我也就窜进去,据作自己的地盘。天性颇懒,乘机调匀呼吸入梦。分叉的长舌,不自觉地微露。 
  我躺在一块磷峋大石的旁边。压根儿不知道它其实不是石头,而是石头鱼。 
  迷糊中,“它”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动。混饨而阴森,背上如箭一下窜出,向我迸出毒外。看不出那蠢笨东西,瞪着黯绿色阴森的小眼睛,竟把我当作猎物! 
  毒汁射在鳞片上,叫我一惊而醒。 
  太讨厌了。 
  自己不去修炼,专门觑个空子攻击人家,妈的我把尾巴一摆,企图发力。——痛! 
  啊,原来这蠢笨之物毒性奇重,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它一挑细白但锋利的尖齿。 
  它吃得下我?我不信! 
  连忙运气,毒汁化雾竟攻入心窍,叫我一阵抽搐。糟了糟了,蛇游浅水遭鱼戏,这是漫天理的。但那剧痛,如一束黑色的乱箭,在我体内粗暴地放射,我极力挣扎。它喋喋地笑了。 
  出师末捷身先死,我浑身酸软地在懊悔,何以我不安安分分做一条狰狞的毒蛇?好与之一决胜负,胜了即时把它吃掉。 
  我乏力地喘气…… 
  ——幸好她及时出现了。 
  不知何处,一物急速流动,如巨兽,却是优雅而沉敛。长长的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它一卷,石头鱼受此紧抱,即时迸裂。她干掉它,在一个危难的时刻,却从容如用一只手捏碎了一块硬泥巴,它成了粉末。混作一摊黑水。 
  她在我中毒之处用力嘘一口气,那毒雾被逼迁似的,迫不及待自我口中呼出,消散成泡沫。 
  我望着七寸处,一身冷汗。 
  她是一条白色的蛇。不言不笑。 
  惊魂甫定。 
  我呆视对方的银白冷艳鳞光,打开僵局:“谢你相助。” 
  她冷冷地瞅着我,既是同类,何必令我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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