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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部分

李碧华作品集-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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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姊,许仙并不好。” 
  “怎么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对了,水落石出! 
  她爱他,我也爱他。即使他并不好,但我俩没通上更好的。 
  这是一条死巷。 
  二人披了发,静静地,静静地沉思。思维纠结,又似空白。我们都在努力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儿,其实,只是一种姿态,因为再也找不到话题了。又不能逃回屋子去——头发尚未干透。是一种半郁闷的湿。远远地看过来,我俩莫非也像半夜寻不到故居的孤魂野鬼? 
  思前想后,心比絮乱。 
  素贞过来,把我紧紧搂缠祝 
  那么紧,喘不过气来。 
  我的回报也是一样。 
  ——如果这不是因为爱,便是恨,反正都差不多。 
  她换了腔调:“小青,人间的规矩,是从一而终,你还是另外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又补充,“一个身边没有女人的男人吧。” 
  不容分说。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明,放过他吧!” 
  啊,原来她要讲的,是这句话。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过他了。 
  她真傻。——爱情是互不放过的。 
  在这危急关头,我稍一转念,松懈下来,忍不住说句笑话:“姊姊,你也比我高明,不若你放过我吧?” 
  这不过一句笑话。谁知素贞听得勃然大怒,她奋力推开我。我一个踉跄,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也许跌在龙潭虎穴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快如电光石火,她拚尽全力,狠狠地打了我一记,不可抵挡,我竟就势翻了半个身子。 
  我的脸色变青,青得和我的身体一样,成了一层保护色。 
  事情变化得太快。我没有任何反应——简直不明白,做什么反应才是适当的。 
  素贞愤怒难遏,七窍冒出烟来,把一列的竹篱扫倒,改斜歪跌,颤抖乱舞。花花草草,一回又一回地惶恐,莫名其妙。无情的暴力,叫假石山隅一个青花瓷金鱼缸也轰然爆裂,几尾无辜的金鱼,一些残留在半壁缸中,一些已魂飞魄散地溅到碎石地面上,突如其来的震动,面对生死关头。 
  万物流离失所。 
  二人对峙着。我是一条蓄锐待发的蛇,全身紧张,偏又隐忍不发,将一切恩怨网罗在见不着的心底下,孤凄屏息,独守一隅,若见势色不对,伺机发难。 
  她打我!她从来都没如此凶狠地对付我!她自牙缝迸出:“我不会放过你的!”忽闻窗户晰呀一响,吓了二人一跳。 
  许仙凭窗轻问: 
  “什么事?” 
  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我俩匆匆换个笑脸。真是灵犀暗通,当然,就凭这数百年的交情,谁不晓得对方的心意?当下,没事人一般,素贞答:“是碰掉一缸金鱼。” 
  许仙翩翩下楼。问: 
  “谁不小心?” 
  “不是我。”我恢复活泼,故意地卸责。 
  “是小青!”素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做了还不认。认不认?” 
  我嘟起了嘴,装成无从抵赖:“还不帮忙收拾残局?” 
  三个人,各展所长,各自救活一尾金鱼,以观后效。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丧生。有些在濒死之际,明知过了此刻,过不了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挣扎,像人的心跳:扑对V、扑对卜扑……特别的努力。 
  千万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点。 
  几缕淡云,浮浮飞过月亮的身畔,像中断,却又追边。末了想盖过月色,苦无良策,月亮还是透射出来,人表处处有争执,总是纷坛难解。 
  许仙问:“头发干了吧?小心捐了风。” 
  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从前一定是问她,但如今也许是问我。 
  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木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问我。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敌不动,我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难过也得过。她从没打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这样的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她道: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 
  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极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谁说我要走?” 
  “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 
  “你在这儿又干什么好?”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后,胜过西湖岁月。亿万斯年,自言自语,你明知这种日子……“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贞像一个神,无上的权威:“小青,我待你不保你要留,我让你留。但,许仙是我的。” 
  运赛时乖,我垂头丧气。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她说。她赢了。 
  一交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我天天咒诅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贴近端阳,我长日恢恢。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饭也一壁瞒着了。天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自恨无力胜天。 
  签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基蒲符策。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我见他来,知机地跑开了。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细察,晤——曾经见过。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 
  他来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 
  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许仙奇怪: 
  “师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 
  “贫憎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许仙愕然:“怎么会?” 
  法海问:“施生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 
  “你娘子可美?” 
  “美!” 
  “这就是了。” 
  “长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 
  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道士天师皆落荒而逃。”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师傅说她是妖,是什么妖?” 
  “千年白蛇精。” 
  “她还有个妹妹。”许仙没忘记我呀。 
  “不错,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请细细思量,你们相识交往,以至今日,是否处处透着奇诡?” 
  “——即使是妖,”许仙动摇了,“对我这般好,也没得说了。” 
  “这正是她利害之处,”法海道,“她对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范,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为乌有。” 
  06 
  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张口结舌:“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听从那秃贼的诡计,不,我竖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办?”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转身离去。剩许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见秃贼扬长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 
  这简直要我的命。 
  但素贞?她也许不怕,她一定拚尽全力以赴。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关。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定。 
  我就把法海与许他的合谋先告知素贞,从旁观察她的反应。只见她坐在那儿,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这一关的重要性,所以像个赌徒一样,只有孤注,掷抑不掷? 
  我便说:“姊姊,地气蒸沤,直涌心头,几乎要把我熔掉了,我还是避一避。” 
  见她不动。我又劝: 
  “到后山深洞处躲半天吧,何必为难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无所通形了。” 
  素贞还在犹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还顶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话不是这样说,万一你迷糊起来,难以控制,便前功尽废。一千年来,你都避过这盛暑骄阳,你试过挺身与天地抗衡吗?你有这本领吗?你有这经验吗?”说个不了,还作关怀之态,“姊姊我是为你好。万不能为了博相公党心,与自然斗争,也许你会输。如果我是你,便失踪半天,烦恼皆因强出头,三思呀。” 
  见我把她贬抑得不济,更激发万大雄心,非把那雄黄酒尝一尝不可。她说:“‘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万一见势不对,便也逃到后山来。”又说,“唉,我真为你担心。” 
  素贞道: 
  “得了,你走吧。” 
  我回头:“我走了。保重。雄黄酒可免则免,你不喝,他也没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爱你!” 
  “快走吧,真是!”素贞不愿我继续这不中听的话。 
  我转身一闪,问到后院去。 
  ——但在躲进深洞之前,先进行我的阴谋。 
  我怎么会忘记,某一天,素贞曾经用那样凶暴的态度来对待姊妹情谊?我怎么会忘记,她曾经赶我走?桩桩件件,都只因为我们无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来。 
  女子由来心眼浅,她容不得我,难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两相依恋,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境? 
  一杯羹,难以两分尝。 
  是我的不对,也是她的不对。 
  他们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远休想得到!不若一拍两散。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大起大跌,什么爱恨纷争。全都没了,我们没认识过许仙,啊甚至没离开过那方寸地。 
  ——只要他俩分了。 
  当下游至素贞房中,免地枕下的蛇皮,折处整齐,我取过七根绣花针。窗外热风过处,忽见影绰幽摇,我心术不正,难免疑神疑鬼。马上闪过帘后。 
  不是。看来无人路过,只是我的阴影。 
  我心中的阴影跑到我身后,来冷观所进行的勾当。 
  我豁出去了。谁管结局呢?结局在我预料之中我就是那针,我的心眼,比针眼更校但,我比针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将七根绣花针,—一扎进灿白蛇皮的七寸处,因固不可动弹。 
  试一试,没有差地,肯定奏效。 
  这便是素贞的枷锁。 
  一切,都只为风月情浓,逼令我出此辣手。势不两立。 
  布置一切,正欲窜至后山避难去。濒行,还听得素贞在向许仙叮咛:“……记着了:一件,不要去方丈处;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要是来得迟,我便来寻你的!” 
  许仙已换过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预备出门。 
  三人各怀鬼胎。 
  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过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舒畅。外面有步略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撤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啧啧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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