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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部分

李碧华作品集-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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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秀眉轻轻地遵聚,满目天真疑惑。 
“院长,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我退学吧?” 
他深思。 
他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她,整个人干得想冒烟,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念头。他口渴,仿 
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头首。 
他很为难地道: 
“——是出了问题。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那个’——” 
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也许只是错觉, 
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的动作。 
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难,控制自己……” 
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到了最后关头,那种原始的欲念轰地焚烧起来,他 
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他不革命了,末了兽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她还是未经人 
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稿…邻一手扫掉,在欲海中浮荡。 
她挣扎,但狂暴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一角,已经可以 
了……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的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过去—— 
一壁纷乱地暴瞪着她:“你别乱动,别嚷嚷。我不会叫你委屈。”他强行掩着她的 
嘴:“我会向组织汇报——” 
外面传来: 
“文化大革命万岁!” 
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她见到他。 
《一张可惜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一下一 
下地冲击着她。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眯着眼,细看上面染就的一摊数点 
猩红。) 
单玉莲拚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强奸了。她头发散乱,人处于歇斯底里,取过桌 
上一件物体,用力一抡,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砸。 
她一生都被毁了。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 
她义无反顾地狂砸。门被撞开了。章院长的爱人和两名老师冲进来,一见此情此景, 
都呆住。 
单玉莲受惊,发抖。还半褪着裤子。 
院长双手掩着血肉模糊之处跳动,痛苦呻吟: 
“这人——反革命——” 
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 
“你这淫妇!” 
淫妇? 
她的头饰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也不过是 
“淫妇”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强忍了。 
02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 
女了。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床搬来一叠一叠的黑布或白帆布,来至车间,—一分了工序。她粉红色的 
世界,她芳菲鲜奶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 
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淫荡……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毛主席的话:“要光明正大,不要 
搞阴谋诡计。”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跃进鞋厂”。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学习会上多发言” 
“要团结,不要分裂” 
这倒是个非常先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进行思想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 
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每一个机器上面都 
默了残线。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她困 
围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 
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同志,让我帮你。’”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 
去。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还问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 
“役。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阶级战友是没性别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他是一个俊朗强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苦力。他 
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的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例假”期。墓地,她的脸红了。什么 
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 
过的疼痛。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未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 
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湿红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措手不及,她爱上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它带来的震荡,竟历久不散。血止住 
了,心还是跳着。难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还远自去帮其他同志盼K,又运自走了。他的表现,不卑不亢、 
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连背影都诱人。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 《幻觉又一闪现——他竟一身黑色快农,缠腰带,穿油靴, 
手提捎棒。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瞬即失去踪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么人? 
“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的高大,特别的威猛。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裸露的 
部分,闪射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篮球仿佛利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传,最后还是靠他 
投中了篮。球飓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红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响。 
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红星”队对“造反”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红星”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 
“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 
一个四十来岁、在鞋值部门做保管员的男子,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一 
见敌方人了一球,马上吐一日浓痰,便紧张地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其他的人都和应: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为此,“红星”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造反”队。 
武龙英姿勃发,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着脸。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 
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什么馅儿?”武龙接过,随便一问。 
她赶忙回答: 
“猪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着他。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消样一阵,几番越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单车回家。精力发泄了,他们都没工 
夫发展男女私情——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 
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送给你!”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悄悄地脱住他, 
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武龙把头一 
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 
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时间过得特别慢。 
“谢谢!”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 
自得。连闯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运动来了。 
——运动!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 
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 
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报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 
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 
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仅裂,何况身在高台上 
呢? 
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 
——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淫妇”,大大的黑字, 
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X”。 
“运动来了,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干,真落后了。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 
玉莲。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你!出来给大家说说着。”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 
“这淫妇,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色欲主义!她胆敢把国家的球 
鞋,偷偷送给我们‘红星’队的主将,武龙同志。” 
“好。武龙同志,你出来表态!” 
武龙在人丛中,墓地被点名,吃了一惊。他得站出来表态。 
小事化大了。 
武龙心中不忍,但迫于形势,有点支吾: 
“我” 
“快表态,不表态就是赞成。说不定是同谋!” 
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自动投诚: 
“这双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我当初也没有热情接受,不过……单玉莲这样的 
行为有偏差,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让她反省、改造,以后不再犯错。”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不很满意。当其时,谁越凶狠,谁的立场就越鲜明。马上有 
人嚷嚷: 
“太骑墙了,非划清界限不可!” 
大家众口一词,由领导带着喊口号,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脸上的肌肉 
就抖颤一下,后来,扭曲得不规律了。 
“打倒阶级敌人!” 
“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 
“斗她!斗她!” 
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 
“我这个人,历来听党的话。我出身挺好,父亲原籍广东,是个拉三轮车的,母亲 
是贫农。我对党的感情深厚,听组织的话,一切以国家为重,并无儿女私情,令组织为 
难。我对她,不过是阶级感情吧。——她,没动摇过我的红心!” 
武龙讲得真好,义正辞严。大家为这老广鼓掌。不愧是劳模。 
说到底,他没做错呀。 
那末,便是她的错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地揭发: 
“哼!我就听说这淫妇,作风有问题。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是个坏女人。我们 
要求清查她的历史!” 
男人自然爱听私隐,便喝令: 
“单玉莲,你自己交待!” 
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眼泪断线地滚下来,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辩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没有。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没有,我不是淫妇!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她的头发——看不清她是谁, 
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两语。此际,不分敌我,都要努力斗她了。 
“你不干不净的什么东西!” 
“是呀,脸皮比鞋底还厚。平日也爱勾引男人!” 
扯头发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断一络。戳脸皮的也真戳,她指甲盖子多失呀,一戳就 
一道口子了。单玉莲抑压不住: “你们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旧账,那不是 
我的错!我心里也苦!” 
她失去理性,就冲向武龙的身边,凄厉地求他: 
“武龙同志,你得交待!我不过送你一双球鞋!你要救我!” 
领导见场面混乱,马上命令: 
“你,出来批斗她! 
武龙迟疑了。一批斗户群众大叫: 
“打呀!打呀! 
领导在视着他: 
“你不打,就给我们跪下!奸夫淫妇一起斗!你是不是忠于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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