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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部分

李碧华作品集-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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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解决满蒙问题”,正是这一阵大家议论纷纷的中心。 
  就像川岛浪速耿耿于怀的大志: 
  “希望有一天能够以满洲的天作为屋顶,满洲的地作为大床,在中国四五千年的兴衰史上,有自己的名字!” 
  芳子只向座中各八点头为礼。 
  有一双眼睛,一直带着陪恋,窥视着她。 
  与其说是“一双”带着陪恋的眼睛,毋宁说是“大部分”吧。 
  这些年轻的志士,或许都是芳子的暗恋者,把他们的青春岁月,投放在国是之上,醉翁之意:芳子是年方十七的情室王女,血统高贵,貌美而骄矜,同时有着不自觉的放荡。——即使为政治需要而追求,到底她有这种吸引力。 
  可惜座中对手,还是以这不大做声的男子最强,人为的吧? 
  川岛浪速问: 
  “芳子,认得他吗?” 
  她目光停在这年轻人脸上,他长得英俊温文,一直望着自己,眼中闪着一点光彩。 
  他还是没做声,但一张胜,叫人一眼看中。 
  似曾相识呢。 
  “他是蒙古将军巴布扎布的次子呀。” 
  ——就是甘珠尔扎布! 
  她记起来了。这蒙古王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呢。 
  芳子在小学生时期已认识他了,两个人的父王要做大事,小孩子倒是青梅竹马。各奔前程后,他进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受训。 
  不过虽然他长大了,长高了……,芳子忽噗嗤一笑。有一天,大人给他俩拍合照,要按快门时,芳子顽皮地耳语:“你出‘石头’,我出‘剪刀’,作个划拳状!”——但这人,从小就腼腆怕事,不爱胡闹,把手收好,结果照片出来了,只见芳子一人出“剪刀”。 
  他看来还是一样呢。胜有点臊红。 
  川岛浪速又道: 
  “记起来了?多年没见,正好聚旧。他已在军校毕业了。” 
  “哦?” 
  没速旁观芳予的反应。 
  莫名其妙,芳子只觉事有蹊跷,可能会发生一些什么?她不知道。 
  这样刻意安排重逢场面,似乎透着奇怪。 
  不过芳子心不在焉。 
  那须发皆白的人物,头山满,若无其事地,举杯喝了一口清酒。 
  这天是一九二四年十月六日。 
  为什么日子记得这么明确?——因为这天发生的事,令川岛芳子的一生改变了。世上原本没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在短短的二十年中间,叱咤风云,也穷途沦落,末了死于非命。像一个绚丽但惨痛的不想做的梦,身不由己,终于芳子成为人人恨之入骨的魔女,成为政治牺牲品。 
  如果这一天,在历史上给一步跨过去,什么都没发生过,说不定,她会长寿一点。……这是命吗? 
  开始时,不过浴后光景—— 
  川岛浪速把芳子唤到他书房去。 
  如往常一样,他有什么高见,芳子总是第一个听众。 
  也许他想把白天商议的事情,好好阐述一番,然后让她明白,投身政治运动,知己知彼。 
  芳子把浴衣覆好,把腰带打个结。 
  书房燃着小火炉,一壶水静静地开着。浪速喜欢把袖子皮扔进火中去,发出果子的清香。 
  他没同她谈家国事,只问: 
  “芳子,你有没有想过结婚?” 
  她很意外,便道: 
  “没有——” 
  “这在本国而言,已经算是迟了。” 
  “本国?你是指——” 
  “当然是中国。” 
  芳子一怔: 
  “但,我是日本人呀。” 
  浪速马上接道: 
  “你是想跟日本人结婚吧!’” 
  芳子一时语塞,没有他老练的心计,连忙摆手:“没有。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 
  浪速步步进逼: 
  “山家亨?他不过是个少尉。” 
  芳子不服气: 
  “少尉不久可升作少佐,以至中将、大将……,任何人一开始也不过当少尉吧。” 
  “当然可以——”浪速笑,“如果一帆风顺,大概要四十年。” 
  这倒是真的。芳子不语。 
  “你是大清皇朝十四格格,要做大事,不要沉迷小孩子游戏,你心中有父王的遗志吧:——忘记自己是公主’,而要担承‘王子’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么?’” 
  就是等她这样通切地一问。让她明白自己在事件中的重要性,一个关键人物! 
  川岛浪速半命令式地道: 
  “嫁给蒙古工于甘珠尔扎布。结合满家只刀,过兴安岭,攻陷北京城,建立一个独立的王国,以清室为帝——这些才是大事!” 
  芳子听罢,一愕。 
  哦,是这样的。 
  甘珠尔扎布!难怪了。 
  “这岂非‘政治婚姻’?” 
  她低首沉思着。他?不嫌恶,但也不能说特别喜欢。如果山家亨是八十巴仙,那么,他也在五十巴仙左右。但嫁给他?半晌无语,思绪很混乱,措手不及。 
  浪速深沉地,企图用眼神看容看透这个女孩。 
  怎么衡量呢? 
  芳子心中一个天秤,一盘珠算,也不能作出决定。一边是经国大业,一边是心头所恋。然而一旦结婚,嫁到蒙古去,她女性的历史势必改变。 
  她还只是个初恋的少女呢。 
  川岛浪速的眼神并没稍移半分: 
  “婚姻面对政治,实在微不足道。” 
  他口中这样说。 
  芳子没听进去,很难决定呀。她浴衣的领子敞开一点,无意地,雪白的颈项露出来,是细致的线条,上面有着看不分明的绒毛。衣襟斜覆着,险险盖住低洼的锁骨,如一个浅浅的盛器。她刚发育的身子,委婉纤巧,看似细小,但总是有想象得到的微贲。人是稚嫩的,荒疏的。……如电光石火,川岛浪速心头动荡。他已五十九岁了,芳子才十七。作为义女,尽管继承思想行事,但她不一定甘受自己摆布,成为傀儡。也许不久之后,她灿如孔雀,展翅高飞……她之所以迟疑,是因为,她不肯豁出去。还有些东西,要留给心爱的人吧? 
  他几乎想一口把她吃掉。 
  把她吃掉! 
  川岛浪速哑着嗓子: 
  “贞操对于女人,也是微不足道的!” 
  但闻此语,芳子一时未能会意,她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的义父,抚育调教她成长的长者,一念之间,对她举动非分粗暴,她从来没防范过他呀! 
  浪速猛地扯开她浴衣的下摆,刚挣扎间,露出一个方寸地。她转身逃躲,他在身后把泪衣往上掀,搬到腰间以上,纠缠成结。 
  她的内裤是浅紫色的花朵…… 
  半遮半露的身体,神秘而朦胧。 
  芳子又惊又羞,满脸疑惑: 
  “不要——” 
  但她躲不过了。 
  双腕被浪速强执着,一下子她已经是他的女人。 
  她的眉头紧皱,这反令他推动的力量更大。满室是烧明了的火焰,除了柚子皮的清香,少女的贞操在榻榻米上让义父夺去,是草的腥味。血冉于席间。 
  川岛浪速一边挺进,一下一下地,一边重浊地呼吸,说着严肃大道理,理直而气壮:“你是王族,我是勇者——单凭三族不能得天下——仅靠勇者亦将失败——我们二人的血结合一起——根据优生学——所生的后代——一定是——人中——之龙——”芳子一阵恶心。 
  第二天一早。 
  东方出现了浅紫色的微明——像芳子那被扔弃一角的少女内裤的颜色。 
  夜寒犹存,新的一天竟又来了。 
  绝望得太尽,反而没有悲哀。 
  她眼中光焰诡异而坚决。 
  对着镜子,用心地梳了一个高发髻,还别上梅樱藤花营子,穿着心爱的淡红绸子和服,群山艳阳图样,绣上牡丹的宽幅筒带……这样的盛装,却是独个地到了远离市区的一间小理发店。 
  郊外小店来了稀客,店员连忙殷勤迎迟。 
  她递他一个照相机,让他为自己拍一张照片,是店外一丛盛开的波斯菊作为背景。 
  芳子神情肃穆,隆重而坚定地望着镜头,不苟言笑。 
  “小姐呀,请微笑!” 
  她没有理会。 
  镁光一闪。 
  面对理发店的大镜子,她把发誓拆下来,长发陡他被散。 
  长发又一绺一绺地,洒在她身上的白布上,砸在地上。有生命的东西,转瞬成了废物。陌生的理发师,动作特别慢,他还一边兴叹:“可惜呢!” 
  芳子木然,很有礼貌但冷漠地道: 
  “谢谢你,都剪掉。——我要永远的与‘女性’诀别。” 
  “不过,”他仍一脸惋惜,“以后却得戴假发了。” 
  她不再搭理,只见镜中人,头发越来越短,越来越短……,最后,剪成一个男式的分头。昨天的少女已死去,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然后便走了。 
  空余那疑惑不已的陌生人。硬要改易男装?真奇怪。为什么呢?“诀别”? 
  山家亨兴致勃勃地来跟芳子会面。 
  乍见,他大吃一惊。 
  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是芳子吗? 
  他怔住了。 
  秋天的一个黄昏,芳子不穿花衣裳,她是碎白蓝纹布筒袖和服,足蹬一双朴木厚齿展,头发离奇的短,是个男式分头。把情人约会改到竹林里,特别的肃杀而决绝。芳子变得很平静,只把剪发前的照片送给他,留念。 
  山家亨接过照片,仍大惑不解: 
  “你的头发——” 
  “一时错手,剪得过分了。” 
  他怎么会相信? 
  “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话可说。” 
  “芳子,”山家亨抓住她双手,“你把真相告诉我!” 
  “好。我约你来,只想告诉你:我们分手!” 
  “分手?” 
  他惊讶如五雷轰顶——前天还是好好的,昨天还是好好的,才一夜,她变成一个男人,然后要他分手? 
  “不管你变得怎样,我不会变。”山家亨道,“一点预兆也没有,如何分手?即使战争,也得先派出探子。 
  芳子心灰意冷地: 
  “对,我是为了战争,为了满洲独立,不惜一切。” 
  他有点怜惜地: 
  “你不过是女流之辈。” 
  “女人也可以做轰轰烈烈的大事!”芳子板着脸,“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没有人可以逼迫我!” 
  他开始动气了: 
  “每个女人都希望过平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你还去冒些什么险呢?” 
  她实在百感交集,是慨叹,是自欺,是义无反顾……,总之,她必须坚定立场,语气强硬,不准回头。只负气地:“我本性如此,命运也如此,没法子改变。你走吧!” 
  “我一直等着你做我的女人。” 
  她冷笑: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孑然一身,不打算当人家的女人。——即使是死,也死在自己手上!” 
  山家亨一听,事情完全没有转国余地?他愤怒而激动,脸红脖子粗的,毫无前因后果,只冲这句无情的话,他把手枪拔出来:“那么你就死吧!” 
  她马上把手枪接过来,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胸,开了一枪! 
  望着他—— 
  他震惊地见她左胸的伤口鲜血冒涌,衣服染红了,一晕一晕地化开来,如一朵妖花在绽放……,他急忙双手搂住,紧紧地拥着她。 
  芳子强调着: 
  “我再没有欠你了!” 
  她其实有异常的兴奋,血液沸腾着往外奔放,接触到他的手。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牙齿把嘴唇咬破了,渗出血丝。身体即使簌簌地抖,她把一切深埋心底,只一个目标:不要昏过去!不要昏过去! 
  她也不明白这一枪。也许很久很久之后,某一天,才蓦然惊觉:她再没有欠他!她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敏感的红痣,连那强奸她的川岛浪速,也没曾知悉这秘密呢! 
  渴! 
  她渴得像一辈子都没喝过水似的,一身的水分都流干了,整个人干涸得喷出火。 
  是迷离恍惚的炙痛。 
  芳子极度疲倦,因为在梦中,她走着一条奇怪的路,路一下子变长,一下子又变弯,总是没有尽头,想找个人来探问,地老天荒只她一个人,永远走不完。 
  似乎睡着,似乎醒来,挣扎得特别辛苦。 
  她没有死。 
  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非常虚弱地,获救了。 
  如今仍是秋天吧?是秋天。白天所见过的,橙黄抽绿,枫叶快将变红,秋色多缤纷。 
  但在医院中,一片寂寞的白——失血的,失恋的。 
  天渐凉了。 
  医生来巡视时,告诉她: 
  “山家先生来看你多天。不过你一直没醒过来。” 
  “由明天起,”芳子用微弱但肯定的声音道,“谢绝一切探访。” 
  医生还没反应,她已接着说: 
  “因为,我还要做手术。” 
  “哦,手术已经做好了。” 
  芳子不作任何表情: 
  “我是说——结扎输卵管的手术。” 
  医生吃惊地望着她: 
  “什么?” 
  “是。”芳子坚决地,“我自己签字负责。” 
  “这不成,二十岁才成年,而且我并不——”“如果你不肯的话,我明天再自杀一次!” 
  她义无反顾地“命令”着医生。 
  然后,把脸转过一旁,双眼作卜,不再张开。 
  把灵魂中的阴影驱逐。 
  永远! 
  她个子不高,但一身是动—一章规在决绝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吟诵这样的一首诗:有家不得也,有泪无处垂;有法不公正,有冤诉向谁? 
  死不了,就勉强活着,她竟没有责难任何人。——一这反而非常恐怖!如同上来一趟,为了“偿还血债”。 
  第二章(二)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川岛芳子、川珠尔扎布,在旅顺的大化旅馆举行了婚礼。 
  那是川本及东军参谋聂力的人业。 
  川岛浪速没有见席。 
  这件大令人经没有他括十的金池厂,因推展顺利,军部主持了大局。浪速无意地在最关键的时刻推了一把,即再无利用价值了,大家只觉由他隐道最好——这是他一点也想不到的吧? 
  关东军的策划:武的,河水大作等在自北平开往奉天的铁路中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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