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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部分

李碧华作品集-第80部分

小说: 李碧华作品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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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他到了北京,从事文化宣传工作。有个中国名字:王嘉亨。 
  一九三O年在北京与一位新闻记者的独女清子结婚。三年后生了女儿博子。 
  满洲国成立,他奉命到东北搞宣抚工作,发行了《武德报》、组织话剧团、策划文艺演出。颇有点权势。 
  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馆。 
  最近,因宣传“五族协和,日满亲善”,预备在东北成立电影公司,挑拣合适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后策划人是甘粕正彦大尉。 
  因工作关系。他与电影文艺界接触较多,生活排场阔气。女明星们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欢心,都向他献媚、争宠。 
  传闻男女关系糜烂。 
  女人昵称“王二爷”。 
  女明星、男女关系、权势、亲善。 
  资料说之不尽,但芳子耳畔,只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回旋着:李丽华、陈云裳、周曼华、陈燕燕……,不知谁真谁假。 
  他抖起来了——但愿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为了自己的缘故。但他没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 
  芳子牙关暗地一紧,还是妒忌得很。 
  她仍不动声色地吩咐千鹤子: 
  “行了。” 
  唱片还没有放完。顽强地持续着。一室浪漫,围困一个咬牙切齿的女人。 
  男女关系? 
  她没有吗? 
  总是在微微呻吟中喘道: 
  “不准动左边!不行啦!” 
  她护卫着左边的乳房。 
  男人拥着看来娇怯的女人,这样问: 
  “是因为‘心’在左边吗?” 
  “是因为枪伤的旧痕吗?” 
  “是因为……” 
  她不肯把手放开: 
  “不行啦!” 
  男人要是用强,就看见了—— 
  在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痣。 
  半明半昧的灯火中,无意地发射妖艳的光芒,奇异地,激发他们的兽性。 
  令她身上的人,大喜若狂,如痴如醉,用手、用舌头或牙齿去“感觉”它。 
  她的魅力不止是外在的。 
  曾经共寝一次的男人都不会忘记。 
  为什么下意识地“不准”呢?是为他“留”吗? 
  ——但他从此不在乎她了! 
  芳子脸色苍白。 
  她以为这只是昨夜风流,睡得不足的关系吧。 
  有一个晚上。 
  山家亨拥着艳丽的女人,她是上海的明星,还没进公馆,已在黑暗中热吻。 
  二人难舍难分地,他一手打开大门,把灯亮着。 
  一亮灯—— 
  赫见一地都是被剪碎砸烂的东西:撕成一片片洒得凌乱的照片,他与女明星们的合照、以“王二爷”为上款的情书、照相机、酒杯、花瓶、玻璃…他的西装、和服、连内衣裤也不放过,总之,眼见的没有什么是完好的。 
  二人大吃一惊。 
  这个“灾潮中,川岛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把手脚都摊开,当成自己的公馆一样,目中无人。 
  她这样嚣张凶悍,显然在等着山家亨多时了。 
  他识趣地,把女客半推半哄: 
  “你先回去,我明天给你来电话!” 
  女明星经此一吓,也急于离开。 
  哄走了女人,山家亨掩了门,跟芳子面面相觑。 
  看来她根本不打算为自己的作为抱歉。 
  “你的风流史不少呀。”她冷冷地道,“在公在私,也有很多‘明花暗柳’来投怀送抱。” 
  他道: 
  “多半是公事。” 
  “训练女明星演戏?床上的戏?” 
  山家亨强抑: 
  “这是我的私事!” 
  芳子站起来,挑衅地: 
  “要的尽是中国女人呢。” 
  她突然大声地喝问: 
  “为什么你不要日本女人?” 
  他没有答。空气似乎很紧张,时间异常的短,但二人内心活动奔驰几千里,非常复杂,为什么他不要日本女人? 
  芳子冷笑,胜券在握地: 
  “嘿!蛭沂侵泄耍俊? 
  山家亨闻言。他曾经矛盾,壮志未酬,容颜渐老,待事业进一步时,却得不到纯真至爱,简直是被作弄的一个人。 
  他也冷笑: 
  “你自视太高了!金司令。” 
  他作了个送客的手势。 
  “夜了,请回!” 
  芳子不肯让他讲这样的话,她不要听,只扑上他身前,贴得很近。 
  山家亨厌恶地,把这女人推开。 
  她有点不甘心。 
  在过去的日子里,要得到什么,只要热衷而有斗志,她的周围,都无意地散发如漩涡的牵引力,把追求的,卷送到核心,她的手中去。从来没有漏网之鱼,是这种满足的感觉,营养着她,为她美容。 
  她不甘心。 
  马上变易了一脸表情。 
  世上最了解他的是谁?她爱怜地轻轻抚摸他中年的,有点沧桑的脸:“她们,有没有我一半的好?你说?” 
  从前的岁月,渐渐回来了。 
  芳子紧紧地拥着山家亨,送上红唇,把他欲言又止的嘴封住了。 
  他受不住引民一度,他以为她会成为他的女人,下半生,天天亲手做栗子馅大福。 
  一度…… 
  山家亨的手从她背后,改道游至胸前。 
  她像触电般,身体与他叠合,间不容发,水泄不通。良久,二人都没有动过。——直到他开始动的时候,她是故意地,像蛇一样地缠着他,吊他的胃口,让他明白,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女人。她们并没有她一半的好。 
  她慢慢地,给他最大的享受和欢乐,给他死亡般的快感。她的身体就是一个饥饿地吮吸着的婴儿是男人教会她的。 
  他们取悦她,她又取悦他们。 
  到头来,千锤百炼的,送还予初恋情人。——她反而有点看不起他了。 
  芳子突然发难,狠命一咬。 
  他的舌头和嘴唇被咬破了。 
  “哎!” 
  高潮过后的山家亨嘴角带血,怔祝 
  他用手背抹着甜而腥的血,意外的疼痛,他望定芳子,这个不可思议难以捉摸的魔女。 
  芳子轻狂地,仰天大笑: 
  “哈哈哈!? 
  她推开山家亨,如同他方才厌恶地推开过她。他嘴角受伤了,但,她也沾了血。 
  芳子由得血丝挂在艳红的嘴边,如出轨的唇彩。她裸着身体,放浪形骸,骄横邪恶地笑道:“我不是善男信女!虽然我俩已经没有瓜葛,不过你是我的初恋,我看不过你太多新欢,你最好收敛些,如果惹翻我,什么事也做得出!” 
  她起来,就着月色,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在他面前,筑起一道一道的藩篱。他们的距离,就此远了。 
  他刚得到过最欢娱的享受,马上,他失去了。芳子拂袖而去。 
  山家亨呆望着她的背影。 
  血没凝住,悄悄地,自口子又涌出胀胖的一滴他想,堂堂男子汉,也是国家派遣来中国候命的,新生的满洲国需要“纯洁”、“忠心不二”的文化艺术感染,他是个重要的“中间人”,成立满映将是重要使命,作为机关主事人,茸茸燕燕,环绕在身旁,谁利用谁,一时也说不清,竟惹来这个女人猛燃的妒火?芳子可以放荡地人尽可夫,却容不下他左拥有抱——既是狂徒,又是小女人! 
  女人的事,太麻烦了。 
  日后不知她会搅什么鬼。山家亨心事芜杂地,坐下来。 
  直到天亮。 
  反而芳子一力把这个男人自记忆中抹去。 
  她如常地把白天和黑夜颠倒了。 
  往往早上才可以入睡,一睡如死,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直如石沉大海——只有在睡梦中,鸟语花香人迹沓然,没有任何人,世界澄明,没有家国、爱恨、斗争……,回到童真的岁月。 
  最难堪是将醒未醒时,残梦折磨着她,恋恋不肯冉去,头痛欲裂。芳子猛地拚尽力气把双眼一睁,夕阳西下了,又是新的一天。 
  她像幽灵般自帐子中钻出来,开始一天的玩儿。 
  节目很丰富:先吃过“早点”,然后纠众一起耍乐、打麻将、甩扑克,各种的赌博。 
  赌罢便喝酒、歌舞、唱戏、操曲子。上海不夜城,夜总会、舞尝球抄邻通宵不寐。 
  这不是颓废,她想,买日为欢——每一天的快乐,是用她“自己”买回来的! 
  芳子对镜梳头,柔软的短发三七开,顺溜亮丽。脸色虽是病态的苍白,但淡淡地上了点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红。 
  穿上心爱的黑缎子长袍、马褂、小袄,戴上黑缎于圆帽,一身潇洒男装。 
  随从五六人,伴着她,到戏院子去。 
  “金司令,您这边请!” 
  戏院子的经理和茶房恭恭敬敬地向芳子鞠躬,一壁引路。 
  一众浩荡地被引至二楼中央的包厢座位。在上海,老百姓都知她来路,鄙夷有之、憎恨有之、好奇有之——但她是个得势的女人,大伙都敢怒不敢言,途经之处,观众都起立,向她鞠躬。芳子表现得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大步地上座。 
  坐定,践起二郎腿,气派十足地看着舞台,四壁红漆飞金,大红丝绒赠幕已拉开,台上男扮女装的乾旦,正唱着《拾玉测》。男人上了妆,粉险含春,扭扭捏捏地把玉锅推来让去。 
  台下的芳子呢,扇着一柄黑底洒金把扇,一手放在身畔俊男的大腿上,又抚又捏,随着剧情调情。 
  大家都视若无睹。 
  ——这真是个颠倒荒唐的人生大舞台。 
  观众在台下哈道: 
  “好!” 
  是因为角儿把“女人”演活吧。 
  一个小厮递来冒着热气、洒上花露水的毛巾给她抹手。 
  她认得这个人,是前几天派出去打听情报的手下。他原是俊硕的男人,装扮那么卑微,居然像模像样。 
  芳子眉毛也没动一根,接过毛巾,下面有张纸条,写着:味自慢,靠不住她心里有数。 
  “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对三个人发布木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项,泄漏予革命分子知悉。·政治必然是这样: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异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无立足之地。 
  经理着人送上茶点了。 
  芳子若无其事地,抹过手,纸条操在毛巾里头,团给小厮拎走。 
  “金司令请用茶,”经理阿议地媚笑着,“上等碧螺春!” 
  “晤,”芳子待接过茶盅,一叠钞票自他手底送过去,他需要她的包庇。 
  芳子信手取过随从的望远镜,自舞台上的角儿,游走至观众席,再至包厢右面——她自镜筒中望定一个人,距离拉近了,是一张放大了的脸! 
  他经过乔装。 
  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 
  她把望远镜对向舞台上。 
  那个人,呷了一口小厮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无声倒下。无端死去。小厮与附近的“观众”把他抬走。 
  芳子若无其事地对周围的人闷道: 
  “没意思,我们走了!” 
  正起立,走了几步。 
  台上锣鼓喧嚣,座上大大喝彩。 
  芳子回头一瞥,台上的不是人,是猴! 
  完全是个人表演,角儿是神仙与妖怪之间的齐天大圣。他猴农猴裙猴裤猴帽,薄底快靴。开了一张猴脸,金睛火眼,手抡一根金箍律,快打慢耍,根花乱闪,如虹如轮地裹他在中央。这角儿,武功底子厚,筋斗好,身手赢得满堂彩声。 
  他的演出吸引了她。 
  经理赔着笑: 
  “是《闹天宫》。” 
  她把那望远镜对准舞台,焦点落在他身上,先是整个人,然后是一张脸。 
  芳子只见着一堆脂粉油彩。有点疑惑。 
  角儿打倒天兵天将,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飞扬中,仍是乐不可支的猴儿相,又灵又巧。 
  芳子随意一问: 
  “武生什么名儿?” 
  “云开。”经理忙搭腔,“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美猴王’。戏一落地,就满堂红!” 
  芳子向台上瞟一眼,像男人嫖女人的语气:“是吗?看上去不错嘛。” 
  然后一众又浩荡地离开戏院子了。 
  就在大门口,有个水牌。 
  水牌上书大大的“云开”二字。 
  水牌旁边有帧放大的相片,是一张萍水相逢,但印象难忘的脸。 
  他红了! 
  码头上遇上的小伙子,当日两道浓眉,眼神清朗,仿如刚出集的小鹰。才不过两三年,他就一炮红了。相片四周,还有电灯泡围绕着,烘托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神气。 
  看上去比从前更添男儿气概。 
  阿福? 
  不,今日的他是云开! 
  芳子心里有数地,只看了相片一眼,就上了福特小轿车,扬长去了。 
  日头还没落尽,微明薄暗,华灯待上。约莫是五六点钟光景。 
  川岛芳子公馆门外,她两名看来斯文有礼的手下,“半暴力”式请来一名稀客。他不满:“我自己会走!” 
  方步稳重,被引领至客厅中,就像个石头中爆出来的猴儿。他根本不愿意来一趟,要不是戏班里老人家做好做歹,向地阐释“拜会”的大道理。 
  他来拜会的是谁?他有点不屑,谁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走狗,什么“司令”? 
  两名手下亦步亦趋,幸不辱命,把他“架”来了。 
  正呷过一口好酒,芳子抬起头来,见是云开。 
  她望走他。 
  云开定睛细看,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是她!只挨了一记闷棍似地愣愣站着。 
  是她?码头上他见义勇为助她把皮包自歹人手中夺回的物主,乱世中子然来上海讨生活,清秀但冷漠的女子,她不单讨到生活,还讨到名利、权势,…和中国人对她的恨。 
  ——云开无法把二者联成一体。 
  情绪一时集中不了,只觉正演着这一出戏,忽地台上出现了别一出戏的角色,如此,自是演不下去了。 
  这把他给“请”来的女主人,手一挥,手下退出。 
  她朝他妩媚一笑: 
  “坐!我很开心再见到你。——有受惊吗?” 
  “有!”他道,“我想不到‘请’我来的人如此威猛。” 
  “真的?” 
  云开耿直地表明立场: 
  一关东军的得力助手,但凡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听过了,金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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