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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部分

[文学]无字 张洁-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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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杜亚莉执意要走,胡秉宸只好一件件拿起杜亚莉的围巾、大衣、手套,并一一地递了上去。   
  杜亚莉却头也不回,噔、噔、噔下楼去了。吴为立刻放下电话,说:“等一等,等一等,让我送送你。”   
  吴为去拿自己大衣的时候,胡秉宸已经冲了出去。她只好放下大衣去找手电,对着胡秉宸的背影叫道:“手电,拿上手电……”   
  楼道没灯,从上到下黑咕隆咚。以胡秉宸的年龄来说,摔一跤可不得了,但是胡秉宸的脚步已经远去。吴为侧耳细听,楼梯上并没有滚下重物的声响,才渐渐放下心。   
  放心之后不能老直直地立在客厅正中,便好没意思地回到卧室铺床,一面铺床一面想,往常胡秉宸上下这个楼,不要说晚上,就是白天也是谨谨慎慎,一步一个脚印。而刚才他的脚步,矫健利索且不说,甚至还有急于分明营垒的决绝。   
  等吴为换好睡衣,躺进被窝的时候,胡秉宸还没有回来。就是把杜亚莉送进家门,也不过二百米的距离。她很累也很困,在医院的这一天不太好过,何况还要疑神疑鬼自己是否得了癌。   
  风,把不知什么东西吹得发出精怪的唿哨,又在窗上拍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她忧心起来,胡秉宸只穿了一件毛衣,没穿大衣,也没戴口罩围巾就跑了出去,让风一灌,不病才怪!平时捂着盖着还要生病,更何况这样毫无防范地扎进无孔不入的风里,惟有盼着胡秉宸能侥幸逃过这一次。   
  吴为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表,又慢又快地熬着十一点、十二点、一点……随着时间过去,渐渐觉得自己好没意思。好像屋子里有人在审视,生怕那人看出她不过和白帆一样通俗、狭隘……便勉力为自己制造出一份若无其事的心情。   
  吴为尝到了报应的滋味。   
  她是自作自受,活该,现世报。   
  吴为有什么资格对胡秉宸的背叛不满?她不是也该尝尝这个滋味?她能挖人家的丈夫,人家就不能挖她的丈夫?   
  一出门杜亚莉就腻腻地笑了,“不怕回去进不了家门?”   
  听见熟悉不过的笑声,胡秉宸松快了。连他自己也没觉察到为什么把杜亚莉的高兴或不高兴看得那么重要,不禁凑着趣说:“你看,你看,说到哪儿去了。”   
  杜亚莉白了他一眼,“不是你自己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在吴为面前说话注意,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吗?”胡秉震无话可说了,何况他们果然不清不楚。   
  杜亚莉懂得适可而止,不像吴为,什么事情都要弄个不欢而散。话锋一转,就说到胡秉宸的毛衣:“你穿上这件毛衣挺像艺术家,不像政府官员了。”   
  胡秉宸虽然革命千生,官居要位,可是从心底里并不希望人们把他和那些工农出身的干部混为一谈。何况杜亚莉不完全是恭维。他从杜亚莉的语气里听出女人对男人的鉴赏。虽然吴为也这样鉴赏过他,可那像早已存人银行的定期存款,如果可以不断充实,多多益善又有什么不好?   
  杜亚莉与男人的关系不完全出于功利,有点像集邮爱好者收集邮票,是可以集功利和审美于一身的。“我本来就是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嘛。”“说说就露馅儿了,这不是官活又是什么话?普普通通的工作人员可不这么说话。”   
  杜亚莉没有回家的明确表示,胡秉宸淡得好像也很投入,不知不觉他们就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胡同荡了过来,又荡了过去。就像刚刚切人与吴为的关系时那样,谈的虽是工作,可是又能从那堂而皇之的话语中咂摸出模棱两可的滋味,不多,就那么一点点,像餐点中的调料,少于不行,多了又适得其反……   
  街灯很暗,风大,路面似乎也高低不平,他们的脚步就有些歪斜。于是他们的身体有意无意地时时碰撞。胡秉宸就想,难怪几个老头子改变初衷,现在又要举荐杜亚莉了。即便没有他这一票,杜亚莉也能稳操胜券,他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胡秉宸十分清楚,哪些女人吃得豆腐,哪些女人吃不得豆腐。像杜亚莉这样的女人你若不吃,她还要送给你,让你非吃不可呢,何况她也不是白让你吃。就拿眼前来说,还不是为了利用他那点余威,荐她那个小小的职位?   
  直到两点多钟,胡秉宸才蹑手蹑脚回到家里。知道吴为不会睡着,还是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被窝。只有小心翼翼,才是现时情况下的最佳表现。从前和吴为幽会回来,不也是这样表现给白帆?   
  悉悉卒卒躺好之后,果然听到吴为不均匀的呼吸。唉,女人!便把胳膊向吴为的脖子底下伸去,再把她拉进自己怀里。   
  吴为全身的肌肉僵硬着,于是胡秉宸就一如既往地开始摩挲她的肩膀、手臂、腰身……   
  闹事的女人并不可怕,不论什么样的女人闹事,只要耐心摩挲她们,都可以化险为夷。特别对吴为这种情绪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说敏感或说神经质的女人更是如此。   
  可是吴为全身的肌肉还是不肯妥协地僵硬着。   
  胡秉宸一面摩挲着吴为一面想:吴为啁吴为,尽管不为始料所及,你却是我一生中爱得最多、最深的女人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为了他和吴为这场惊世骇俗的婚恋,他的革命同志就以革命的名义对革命一生的他进行了裁决,被甩出曾在上面运作了几十年的轨道。且不说这轨道的性能机制是否良好,但那上面至少有他的大部分人生,然而这部分人生,让一个手指头说抹就抹没了。   
  胡秉宸不是把一生的功名都搭进去了?谁能算得出功名的价值?但他还是献给了吴为。   
  又想起与白帆粗茶淡饭的日子。尽管白帆也偷人,但说到底与吴为不同,应该说还是个安分的女人——正因为安分过了头,男人反倒不爱了。   
  想当初,本以为和吴为吃吃豆腐,就像和杜亚莉吃吃豆腐一样,不过是纸上谈兵、逢场作戏,调剂调剂生活,说完就完,各自回家照旧过各自的日子,何曾想要丢掉糟糠之妻?万万没想到吴为这种不安分的女人却认了真,而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越来越爱、越来越离不开吴为,闹得白帆只好拿出官太太的杀手锏,上告“陈世美”,逼得他毫无退路,只好离婚。   
  可一旦与吴为真过起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就显出了这个婚姻的缺陷。不论哪个男人,恐怕都很难和吴为这样的女人生活下去——不论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意见,不但有自己的意见还要固执己见;要命的是这些意见不是心血来潮就是异想天开,不论你干什么,她都会把你的动机想得更好或是更坏,这要看她当时的心绪;而又极度琐碎敏感,包括衣服脱下来放在什么地方,几块抹布哪块用来干什么,都不能混为一谈……   
  没结婚以前吴为可不是这个样子,始终像个好糊弄的、羞怯的小姑娘。现在呢,却像闹更年期的老处女。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只知道下死力、下拙劲爱,却不懂得男人更看重女人的“功夫”,不太计较四两拨千斤那个交换是否等价。胡秉宸不得不提醒她:“你怎么就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时不时地对我说句。‘给我洗洗脚嘛!’要不就是让我给你揉揉肚子?”   
  声音之媚婉,让吴为张大了嘴,睁大了眼。“你以为女人仅仅在床上让男人操;就够了吗?”难道胡秉宸没有看出吴为在床上做出过何等的努力?   
  不是胡秉宸说的吗,没有哪一个女人能有吴为的情调?……   
  这是从同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吗?   
  “情调”和“调情”,哪里仅仅是两个字的颠倒?绝对是性质迥然不同的两回事。   
  吴为也不明白,“情调”也好,“调情”也好,都是性爱大餐前面的开胃菜,上床才是后面的主菜。开胃菜再精致,如果主菜不够精彩,也意味着性爱大餐的彻底失败。   
  3   
  曾经有个孩子问契诃夫:海是什么样的?   
  契诃夫说:海大。   
  那时的吴为对自己说:那个孩子就是我。也这样相信着,一直地。   
  现在问自己——   
  海是什么样的?   
  她懒懒地看着远处的海,说:海在树上。   
  就在这时,吴为的眼睛成了海,或海进入了她的眼睛,并显出墨黑而绝非蔚蓝的颜色。   
  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干热的、发着高烧、咳喘得难以呼吸、听凭疾病吞噬的下午。   
  不要说没有桃子、没有西瓜、没有汤面条、没有热茶,就是冷水也没有……总之是个什么都能有,却什么都没有的下午。   
  只有从胡秉宸大张着的嘴里噗出的鼾声,还有,满脚的脚癣。   
  这个从大张着的嘴里噗出鼾声、满脚脚癣的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叫做契诃夫。   
  为什么海已不是她少年时契诃夫所说的那般、那样——海大?   
  而是在树上?   
  还有,为什么她不再天塌地陷也在所不辞地奔向它,虽然只有举步之遥?   
  而是坐在与它隔着千万棵的某棵树阴下,满眼比一双瞽目还黑暗地在远处思量它。   
  她实在太浑蛋了。禁不住胡秉宸的大闹,只好将重病在身的叶莲子丢给保姆,陪胡秉宸到这个海滨胜地消夏。   
  在这个听凭疾病吞噬的下午,吴为希望有碗汤面条,可是胡秉宸从食堂拿来一个馒头,重重地敦在她面前,说:“请吃吧。”吴为望了望他,起身到浴室,嘴对着水龙头,喝了一个够。   
  知道她有过什么样的日子?!这能难倒她吗?   
  她的沉默,不过是对往日诺言的一个非常不情愿的信守,而非五体投地的诚服。胡秉宸感到了吴为的反叛。   
  不能怪胡秉宸冷硬,吴为刚刚拒绝了一个服务。源起芙蓉的情人。   
  多年来胡秉宸不能接受芙蓉的情人,为此和芙蓉的关系闹得很僵。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爱?!”   
  芙蓉说:“我爱他少年得志。”“什么样的‘志’!”“不比你的‘志’小。”提起芙蓉的情人,胡秉宸总是鄙夷地说:“他是什么东西!不过江青写作班子里一个摇唇鼓舌的小丑,还不是靠着‘文化大革命’那时候写批判柳宗元的《封建论》起家,才得了‘四人帮’的赏识?居然也爬上丁四届人大代表的席位。我就看不得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瞧他那张脸,简直就像个戏子。要不是‘四人帮’垮台,说不定就是另一个刘xx!打倒‘四人帮’之后,各个喽哕都得说清楚,这个利禄之徒,摇身一变,倒成了无产阶级革命派,人们好像也忘了他和‘四人帮’的关系,他还一有个风吹草动就立功,还人了党,你说本事大不大?这么多年不办理离婚手续,一手搂着他老婆,一手睡我的女儿,我女儿岂不让他白睡了!吴为,发动一下你文坛那些朋友,揭露揭露这种人,治治他……”   
  吴为说:“那是芙蓉的选择,我们没有权利干涉她的选择。而且这样做会暴露芙蓉,她不就成了另一个我?”   
  不谈那位情人的政治品质到底怎么回事,吴为觉得他和自己在胡家的地位,有某种可比的卑微。胡秉宸想想说:“是有些投鼠忌器的问题。”   
  直到有一天芙蓉说:“他现在是局长了。”胡秉宸才哑然住口,然后心事满腹地在房间里踱步。   
  很快,请芙蓉的情人到家里吃了一顿饭,作为门户大开的起点和对这个关系的认可。   
  逢到关键时刻,不论涉及政治气候,还是有关升迁、工作中的疑难,胡秉宸还会主动指点一番,不过只言片语,却是画龙点睛之笔。新旧“官经”互补短长,岂不如虎添翼?   
  吴为陪胡秉宸住院期间,还将家中钥匙交与芙蓉和她情人,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绝对安全、不会曝光从而影响情人仕途的安乐窝。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回避,以致吴为懵懵懂懂让保姆回家给胡秉宸熬鸡汤,恰好撞见他们在床上,造成无法解释,也越解释越糟的误会。芙蓉便从此与吴为结下无望打开的死结。   
  马上跑到医院找茬儿,一时找不到特别锐利的刺针,只好掏出钱包对胡秉宸说:“这里有邻居还你们的四十块钱。”胡秉宸说:“算了。”   
  “那不行,我得还你,省得你老说没钱。”转过脸来,恶声恶气地问吴为,“吴为,油瓶子里怎么没油了?”父母几年厮杀,损失惨重,也该知道疲倦了,连她都疲倦了。   
  如果不是看到家里发生这样的不幸,白帆和杨白泉的关系又不好,他们表面镇静,内心却非常苦恼、孤独、寂寞,芙蓉早就离开这个家了。芙蓉与情人的关系,与胡秉宸、吴为所处的境地类似,当胡秉宸请芙蓉出面与白帆沟通时,她慷慨答应,并付诸行动。对他们最后达成离婚协议起了重要的作用。   
  所以芙蓉怎样对待吴为,都可以说是应该。   
  还是无官一身轻!芙蓉的情人无论如何不能与胡秉宸类比。一个“再说”,接着一个“再说”。先对芙蓉说等人了党“再说”,入党之后“再说”转正,转正之后“再说”提升副局长,提升副局长之后“再说”提升正局长,一直“再说”到芙蓉年近五十……   
  但芙蓉无怨无悔。她和吴为不一样,到底出身官宦之家,懂得这些“再说”的意义,似乎还在期待一个“再说”——提升副部长。一旦与父亲结婚,吴为就变了。哪儿像没结婚之前对她那样肝脑涂地,那样忠诚,那样不敢对水?   
  现在呢?尽管极尽阿谀奉承,可是一百个勉强、一百个不是打心眼儿里出来的。以为芙蓉看不出来?!   
  忘恩负义的东西!   
  如果不是她劝说父母双方让步,父亲能轻易离婚吗?如今吴为能够拥有父亲,难道不该对她感恩戴德?   
  果然也是,吴为与芙蓉的关系,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个难度很大的演出。为让这个惟一的观众满意,吴为笑得比从煎更为灿烂,动作比从前更加夸张,不说不笑的时候也尽力安静、拘谨讨好,一招一式看芙蓉的眼色、脸色行事,尽量显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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