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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文学]无字 张洁-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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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两岁的孩子,怎么能懂得把对尔后一生最具本质意义的沉淀物,从生活的杂汤里捞出?   
  2   
  自吴为在一九四八年这个秋天的早晨写下那个句子后,发生了很多事。   
  也许她等的就是这些事情的发生。那时候,吴为还不认识这个“霾”字,把它念做“狸”。   
  可能她在一本不知该看还是不该看,更不知看懂还是没看懂的书里看到了这个字,并不知为什么为这个字所动,错以为那是一个和湿漉漉、冷飕飕、不清不楚的阴暗天气,或一种她暂时还不明白,但已能感知、深不能测的朕兆有关。那一年,她十岁,小学四年级。   
  十岁的孩子还在读四年级,应该算是超龄生。但不是因为留级,而是叶莲子交不起学费,有一阵子,吴为不得不陪着失业的叶莲子失学在家。吴为后来果然成为一名作家,但她决定要写一部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作家,她只是想写一本书而已。   
  也不知道有一天她会成功,会从这个土坳坳走向世界的很多地方。   
  更不知道日后有一天她会陷在这个想法里不能自拔,上帝给我们的本是一个全新的人;我们还给他的却是一个残缺不全、破烂不堪的皮囊和灵魂。而她这一生失去的何止是健康的体魄,结实的牙齿,乌黑的头发,没有一丝褶皱的青春,潭水般的明澄心境,没有启过封也投有揭下过保护膜的灵魂……最惨痛的是她不得不面对“竟是东风唤不回”的叶莲子。人们总是说,你还得到了许多。   
  她着三不着两地回答:“什么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既不是失恋,也不是失业、失败、失学、穷困、饥饿、灾荒、病痛……而是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点点离开你挚爱的人,而你束手无策,回天无力。”   
  有多少次她对着苍天发誓,她宁愿放弃一切所谓的成功,换回她失去的叶莲子以及当初这个朝阳冉冉升起的早晨。   
  可世间哪有那样便宜的事?   
  不过她写下的那个句子,确有很多可以探讨的关节。   
  她写的是:“在一个阴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着……”   
  那是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翘首以待的女人,而不是无牵无挂的闲适女人。   
  她企盼的是什么?   
  她能如愿以偿抑或是不?   
  她将如何面对那不论如何的结果?   
  只有十岁的吴为,怎么就知道这样开篇?   
  她从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浑然一片,随心所欲,心神恍惚,不求上进……并且一生没有长足的改进,直到住进精神病院之前,也还是这样的一个老人。   
  也许正因为如此,十岁的她才不知深浅地想要写一本书,并先行写出这个句子。   
  3   
  也许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发生这两件事的前一天,辛老师在音乐课上教唱了一首关于母亲的歌。下课之前他叫起吴为,让她重唱一遍。歌词是——   
  母亲的光辉,   
  好比灿烂的旭日,   
  永远地、永远地照着我的身。母亲的慈爱,   
  好比和煦的阳光,   
  永远地、永远地温暖我的心。谁关心你的饥寒?   
  谁督促你的学业?   
  只有你伟大慈祥的母亲。她永不感到疲劳,   
  她始终打起精神,   
  殷勤地期望你上进,   
  为你尝尽了人世的苦辛。   
  她太疲劳了,   
  你不见她的额上,   
  已刻上一条条的皱纹?   
  世界上惟有有母亲者,   
  是最幸福的人,   
  可是你怎样报答母亲的深思?   
  “唱得很好。”辛老师说。   
  吴为从小就显出唱歌的天分,在所有的课程中她只喜欢音乐课,也就难怪她后来曾嫁给一个会唱两句歌的人,并觉得自己是嫁给了音乐。教音乐的辛老师因此很喜欢她。   
  可是唱着,唱着,她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怎么止也止不住,直哭到手脚冰凉,浑身抽搐。同学们和辛老师都吓得不轻。大家以为是恶鬼附体,连香山慈幼院毕业的辛老师也无计可施。   
  对吴为这种没心没肺、喜欢曲谱的孩子来说,她那天在音乐课上的表现却很离谱。   
  下课以后,辛老师把吴为在音乐课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叶莲子。叶莲子并没有多想,那时人们对歇斯底里还没有什么认识,据说歇斯底里是后现代病。只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叶莲子问吴为:“今天上音乐课的时候,你怎么了?”   
  吴为回答不出,她不知道她怎么了,但听了母亲的问话之后,又大哭起来。   
  能不能说她后来的发疯早有根基?   
  4   
  离开那棵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后,她遇到了同班同学于田,那个距零狐村不远的火车站站长的儿子,发色棕黄的英俊少年。很难揣度他为什么要对吴为说,“你准备好了吗?今天考地理。”   
  吴为说:“没有。我就怕地理……”她没有说下去,除了音乐,哪门功课她不怕?包括语文,作为一个未来的作家那必不可少的铺垫。   
  于田说:“别怕,我知道考试题。”于田对吴为有没有一点朦胧的感情,也就是所谓的初恋?不得而知。即便他对吴为有所爱恋,也仅限于这一次对地理考试题的泄露。   
  “你知道考题?”   
  “嘿嘿。赵老师对我爸爸说的,我爸爸又告诉了我。”英俊少年于田,就这样交代出了地理赵老师。“哼!”刚刚念了三遍“天皇皇,地皇皇”的吴为,一身正气。尽管害怕地理考试,也没有向于田探问地理考题的细目。   
  除了一声不满意“哼!”吴为没有更多的想法。问题出在考试前那课间休息十分钟。偏偏那个课间休息,她没有去跳绳,而是待在教室里临时抱佛脚地翻看地理教科书,翻着翻着,突然心血来潮地对同学说:”赵老师不公平,他把考题告诉了一个人。”丝毫没有领导同学造反的远大志向,只不过对这件不公正的事发泄一下她的不满。   
  可是她的心血来潮,煽动了所有用功或是不用功的同学。   
  十岁的吴为,哪里是赵老师的对手?赵老师临场改了考题,吴为不可避免地因造谣惑众受到惩罚。   
  赵老师既不厉声斥责也不吹胡子瞪眼,只是让她伸出手来。刚才还是义正严词的吴为,顿失气贯长虹的精气神儿,看着那三尺长、一寸半宽、半寸厚的板子,傻了,连赵老师说的“伸手”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了。每历两害相夹,她总盘算不清孰轻孰重,无法取舍。对着那样一条板子,她的心智更加迷离,盘算不出伸手让赵老师打还是不伸手让赵老师打哪样更好,最后算计着躲过伸手就是上上。   
  怕归怕,却没有交代出于田,也许那时她就把“好汉做事好汉当”视为一种崇高的品德,联系到日后死活不肯出卖胡秉宸,总算一脉相承。既然她不乖乖地伸出手,也就怪不得赵老师抡起板子,往她身上抽。三尺长、一寸半宽、半寸厚的板子,一下下就抽在了吴为的身上。   
  而一个十岁女孩的身体又过于绵软柔弱,赵老师的板子抽上去只能引起微弱的反弹。照她对赵老师的冒犯,如此微弱的回响,太不饱满、太不热烈、太不足以消平心头之恨,于是赵老师把板子挥舞得越来越急。   
  风华正茂的赵老师,正当其时地把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使不完的力气,尽情倾泻在那个只不过长了十年的小身子骨儿上。头几下板子抽下去的时候,吴为还能感到似一条条火焰蹿过肋骨的灼痛,但她没有喊疼电没有呼救,虽然她的母亲叶莲子,作为这个学校的教师就在隔壁教室里教课。起始她甚至听见叶莲子的声音:“打开你们的笔记本,照着我念的听写下面的句子……”   
  她不喊不叫,只是因为叶家女人不喊不叫的传统,并非因为勇敢。而且她的胆子太小,几下狠抽就让她失去了神志,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了。   
  干脆说,那一会儿她疯了,无知无觉了。她越是疼痛,双臂越是违反常情地向上大张,让她的两肋更无遮拦地暴露在板子之下。随着板子的抽打,又如暴风雪中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扬、旋转,看上去很像后来流行一时的相当轻浮的舞姿。她的脑子是不是早有问题,这算不算后来发疯的序曲?   
  同学们被这从未见识过的抽打惊呆了,即便最淘气的男生也未曾领教过这样的抽打。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板子一下下落在吴为躯体上那肃穆的声响。   
  始作俑者于田更是坐立不安。没有想到他一句卖弄或是讨好的话,竟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可他一时又不知怎样才能阻止这缓慢的、与残杀差不多的过程。最后他不得不尖声喊了出来:“赵老师,你,你不能再打啦——”   
  赵老师这才惊愕地罢手。   
  火车站站长是校长麻将桌上的牌友,也是至交。可怜赵老师堂堂须眉,为了每学期的那张聘书,不得不低三下四地漏题,又恼羞成怒地从一个只成长了十年的小身子骨儿上,找回自己的尊严,也算一种填平补齐。   
  千真万确,这是吴为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男性那里得到的呵护和关爱。   
  尔后每每想起这一点,吴为总觉得面子上很不好看,因为这呵护和关爱,不过采自一个没有长大成人的“准男人”。她从小崇拜“骑土”,认为“骑士”最优良的品格就是保护自己的女人。可是除了这个小男孩的呵护和关爱,她再未有过如此的幸运。.由于这种“骑土”情结,日后在与男人的关系中,她只好自己出面;反串“骑士”这个角色。   
  这就是她有时为什么会怀念那个叫做于田的男孩,特别在和她以血爱恋的胡秉宸结婚以后。   
  更猜想着,当于田长大成人、升格为男人之后,当他的女人受难时,还会不会挺身而出?   
  5   
  这场毒打的丑陋和早上在老槐树下的经历,天地悬殊。不过那不也是吴为的“自找’?   
  “自找”这一类事不但没有从此杜绝,还会在吴为身上屡屡发生,就像胡秉宸后来常说的那样:“活该,你所有的麻烦都是自找的。”的确如此。综观世上不断被麻烦缠身的人,哪个不是自找?就连把吴为分析得头头是道的胡秉宸,他和吴为的一段姻缘不也是一个自找的大麻烦?可见赵老师的板子抽得还是不够狠毒,还不足以将吴为那“自找”的恶习彻底摧毁。   
  淘气的吴为,终于安静下来,难得一动不能动、双颊通红地躺在了床上。   
  如果不是这样,叶莲子平时很难找到她,她总是从学校后的高坡翻出墙外,不知一天到晚从不停歇地在山野里跑来跑去忙些什么。逢到考试叶莲子就发愁,为吴为的学习不好、考试不及格而哭泣。秦老师就劝慰道:“她还小呢,大了就好了。”   
  从塬上婉约穿过的珍珠泉,正是从这二处高坡进入丹阳观,又从高坡下惟一的古柏足下绕过,再款款地流向荒观之外。它不经意的流向,与这荒观的正殿,还有观后那和吴为重逢后即遭雷殛的老歪槐,恰好在一条中轴线上。   
  丹阳观后这棵仅存的古柏,居然荫翳出一片树林的森然,更有巨蛇盘桓出没于树干之间。上下课敲打的铜钟,就悬挂在这棵古柏的一处枝桠上。   
  观内早就断绝了香火,如今已变做只配流难人用来苟且栖身的“野店”。当初定然不是这般这样,它闳达伟阔的气势还在,正殿、侧殿、山门,样样俱全,可它为什么被人抛弃?   
  从古柏足下绕过的泉水,断续吟唱着,似丹阳观鼎盛时期道士们随水而去的诵经声,如今又随这潺潺的泉水,一声声从遥远闪回。叶莲子又在无数个不眠的长夜,将它们一句句默记于心。   
  及至冬天,西北风从那古柏的树梢中穿过,呼啸出沁人魂魄的,隐喻着、叙述着万世之劫的乐声。   
  从那时起,吴为就喜欢上了刮风的日子。那冬日的、从丹阳观古柏中穿过的西北风,把她还不会述说也永远述说不出的她和叶莲子的凄苦,替她们说了出来。那风,就是她们的语言,她们的哀歌,那风就是她。每当那泉水、那风之乐响起来的时候,小小的吴为,就感到若有所思、若有所悟、若有所依、若有所归。她就在那泉声、风声中,慢慢长大……   
  逢到雨季,负载着万千意绪的大雨,一旦扑落塬上,都会被塬化作泥泞,那化解的过程可不就暗示着一种慷慨的抚慰……也就难怪吴为以为水声、雨声、风声,就是最美的乐声。   
  叶莲子把吴为肋骨上的板痕数了又数,就是数不清楚。它们黑紫、黑紫,一条摞一条地错叠在吴为细瘦的前胸后背,让她何从辨数?她也一遍又一遍于事无补地问道:“还疼不疼?”   
  此外,叶莲子还有什么可说?   
  再不就举着一双泪眼,向侧立一旁的泥塑神胎默默祈祷:保佑我们这对流浪天涯的母女,保佑、保佑吴为平安无事吧!   
  她们刚刚流落丹阳观并住进这间侧殿的时候,半夜里,常有劲风平地而起,长驱直人地推开插着门闩的两扇殿门,不是推开一条窄缝,而是向左右两边彻底摊平。   
  天光随之劈门而人,照亮一座座侧立一旁的泥塑神胎,点亮他们凶神恶煞的双目,一个个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她和吴为,让她们逃也无处逃、呼也呼不出地定在那一处安身立命的侧殿里。   
  那插着门闩的殿门何以自动开启?让她们好生惊惧;门扇在风中发出哐哐的声响,似有许多人来来往往,出出人人。   
  更有塬的低啸长吟,阴幽幽地传送过来。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能两不相关地各行其是。等到他们可以两不相关、各行其是的时候,那平地而起的劲风也不再光顾,似与她们母女,已成莫逆。   
  吴为很疼,可是她摇摇头,对守着自己的妈妈深情地笑了笑。   
  “不疼,就是喘气的时候里面不舒服。”她把眼睛垂下,瞟了瞟自己的小胸脯。这个从小就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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