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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部分

[文学]无字 张洁-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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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秉宸很为一生清白而自得,不但不愿玷污它,连溅上一点泥点也不行。像那出家修行之人,马上就要修成正果,怎能让吴为这样的女人坏了金身?这样的女人只能随便玩玩,不能当真。   
  他绝不允许将来人们在他的追悼会上,带着嘲讽的微笑听主持人念他的悼词,像他常常在别人追悼会上做的那样。那些悼词,千篇一律地伟大光明,所以他的伟大光明一定要足金足两。而且他的地位来之不易,他是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奋斗到这个位置上的,就是现在,多少有山头的人都在觊觎着这个位置,不谨慎从事岂不等于自戕?   
  与吴为的那些调笑,不过都是暗示,只可意会,了无痕迹。而对这样冰雪聪明、心有灵犀的女人,又足以说明心意。   
  综观胡秉宸对吴为前前后后的态度,实实在在是身体力行“想办法让她们主动”的八字方针。   
  难怪多年后他在对吴为的一次政策交底中说道:“我搞女人,从来不主动。”   
  吴为听了不觉一惊,“照你这样,又怎么能把女人搞到手呢?”他嫌吴为少见多怪,“想办法让她们主动啊。”确信滴水不漏之后,胡秉宸把吴为的来信交给了白帆。客观地说,他倒不是想出卖吴为,而是担心吴为再有来信落在白帆手里,就好像早有前科。看完信后,白帆把信往茶几上一丢,提出一个实质性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原来不是把信一交就能了事!他与白帆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这就是一个革过命和没有革过命的女人的不同。白帆不需要他的表白,表白有什么用?   
  “这不是和你研究,征求你的意见嘛。”   
  “和我研究?征求我的意见?”白帆摘下花镜,往沙发上一靠,“同志,这主要看你的态度。”   
  “这样一件小事?”“恐怕你还是要有所表示才行。”白帆想起胡秉宸的那些旧账,以为这么容易就能向她交差?   
  “这女人的文字不错嘛……”   
  “不,不。”   
  一不小心就站在了女人的陷阱旁,胡秉宸有了被两个女人左右夹攻的感觉,可得小心从事。   
  或者这仅仅是她的疑心?除了和表姐绿云的那段情,即便后来和女秘书有过一段不紧不密的关系,和保姆有过一段很物质的关系,但都不似这次吞吞.吐吐、闪闪烁烁、飘飘忽忽,和他一贯的果决甚至冷酷不大相同。她为什么怀疑胡秉宸?   
  也许是他语气里那点不自觉的郑重,与他以前谈到女人的讥诮很不相同,就连跟她谈话也难免如此。也许他的眼神有些怪,一瞟一瞟的,好像在窥测她的反应……   
  也许她的猜测不对,胡秉宸从来这么看人,趁人不备,极冷又极快地一掠,像一梭子冷枪。   
  也许是庸人自扰,一九四九年后,他们的关系稳如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江山……   
  但不管怎样,提高警惕没有坏处。白帆这一瞬间想了什么,胡秉宸清清楚楚,也知道白帆不会轻易说出什么,做出什么,要求什么,可一旦发动起来就不得了,像一艘航空母舰,威力无边。   
  胡秉宸不是怕白帆,而是不希望出丑。谁说女人才嗜好贞节牌坊!   
  抬头看了看高悬在客厅门楣上“模范家庭”那块匾,烫了眼睛似的调转头去。那块毫无价值的匾,既让他轻蔑,也让他在意。   
  对“楷模”在各种台阶上的意义,胡秉宸早已了然于心。一九四九年后,他不是与白帆达成了默契?彼此既往不咎,大方向上保持一致,以致力于方方面面“楷模”的营造。   
  想到这里,就像吃了镇静剂,胡秉宸恢复了昔日的风头,一切也就随之正常起来。   
  于是对白帆详尽地说起人们对吴为的议论……胡秉宸本就会刻薄人,在他刻薄的叙述中,吴为越发五彩缤纷。最后胡秉宸说道:“你想,我怎能和这种偷人养私生子的女人如何如何?即便和女人鬼混,也轮不到这种女人!”   
  白帆的心放下了十之八九,还有十之一二须得胡秉宸继续努力。   
  “那好,对这种女人也用不着客气,咱们就联名给她回封信,你起个草……”   
  唉,既然有了这样的开篇,就不得不顺着这个路子走下去。就像那些叛徒,只要突破一个缺口,就得如数交代清楚。怎么会想到叛徒?革命几十年,被敌人抓到若干次并几乎丧命,胡秉宸从没出卖过什么,可是这一会儿,他真有点叛徒的感觉,“还是有劳夫人吧,夫人请——”   
  白帆那还剩下十之一二的不放心,至此全部放下。   
  现在,总不至于后院起火了。所以胡秉宸追加一句,“注意政策界限,不要让她恼羞过度,自寻短见。”   
  其实六根不净的凡身肉胎,都具有可能成为叛徒的因子,只要从他的欲念人手,诱之以利、晓之以害,怕是没有多少人能挺得过去。   
  好比革命英雄胡秉宸,虐杀他的生命或他的女人,恐怕都是找错了穴位。他不是李琳!   
  来信危机还没过去,回信也还没有寄出,吴为又登上门来。一旦危及到自己的前程,胡秉宸对吴为那点好感立刻云消雾散。也就在那一瞬决定,非给她些厉害不可。吴为一进门,白帆起身就往客厅外走。   
  胡秉宸一把拉住白帆的胳膊,按着她在自己身旁坐下,并且靠得极紧。   
  同居几十年,除了在床上,床下他们从来没有贴得这样紧。“好,吴为同志,你来得正好,我本来就想找你谈谈……”胡秉宸一脸严肃。一看眼前的局面,迟钝如吴为者也立刻明白了胡秉宸想干什么,还要什么明确的答案!又怎能当面受辱?拿起大衣就往外走。可是胡秉宸一个跨步抢到门前,拦住了吴为的去路,不行,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尤其当着白帆,他得表个态,让吴为和白帆都彻底死心。   
  胡秉宸着力靠着门板,吴为用力拉着门柄,含糊地说:“请……不要……请……”   
  在这不短的相持中,胡秉宸忽然瞥见吴为眼里的泪光,心一软,吴为夺门而去。   
  又是雪片大如席!   
  但这雪片不是那雪片。哪里还有天色苍暗,漠漠飞雪,如烟如梦,是焉非焉的一个胡秉宸靠着一棵树站在雪地里?   
  那是早春的雪片,雪片边落边融,将头发湿贴在了额上,凉丝丝地爽……   
  这雪片落在脸上却像火星于那样灼人。   
  往右走,右面是一片火海;往左走,左面是一片火海,像是重又遭遇童年在柳州的那场火灾。她的棉大衣、棉袄、内衣、内裤,全烧着了……直烧到皮肤,只剩下一副骨头,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说…件衣服,连一层遮挡的皮也没有给她留下。腿也软弱得不能行走,只好靠在胡家门外一棵树上,像胡秉宸当年靠在她车间外的一棵树上。街上的树…棵接一棵,为什么偏偏找了距胡家最近的一棵?吴为是要直面这个羞耻,与自己而不是与胡秉宸结算一笔账。当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胡秉宸却对吴为说:“那天晚上我撵了你好久,因为放心不下你啊……”他不明白为什么吴为听了之后,不但不感动反倒奇怪地看着他。因为吴为靠着他家门外那棵树站了很久,最有资格知道此话的真假。   
  多久了?   
  只见家家窗口上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了。   
  她总得回家。一进家门,禅月一看她的脸,就把她搂在了怀里,“妈——妈——”   
  她说了什么吗?没有。她哭了吗?没有。进家门之前,她早就停止了抽泣,恢复了常态。   
  禅月的胳膊很细,可是很有力,就在那一刻,吴为觉得自己和禅月换了位置。她把投有皮的脸贴在禅月热烘烘的小脸上,就像痛哭之后敷上的一条热毛巾,烫伤之后涂上的一层獾子油。   
  于是把脸深深埋进禅月的肩窝,眼泪这时才痛快流下。   
  “噢,妈——妈——”禅月用小手拍着她的背,可是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很快吴为就接到了胡秉宸夫妇联手写的那封信——吴为同志:我们(我和老胡)认真并关切地研究了你的信,作为年长的共产党人,我们愿以坦率的态度指出,这种感情不仅是不正常的,而且是没有结果的,热切希望你正视现实。   
  白帆吴为同志:   
  你自己塑造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意境,又自己在里面扮演了…个多愁善感的角色,沉溺在里面出不来了。这是资产阶级的感情游戏,不是无产阶级思想,你甚至没有想到这是多么危险。我要给你泼出一大盆冷水,就近来谈一次,不要再写信了。   
  胡秉宸附笔信纸上方还有胡秉宸一个左右逢源的眉批:   
  正面教育,又有节制,给她自己下台阶,不要出意外,女同志容易出意外。   
  真是万无一失!   
  即便吴为上吊抹脖子,那也是白帆捅的娄子,与他是无关的啊。   
  从这封信来看,受害者白帆,要比始作俑者胡秉宸还温婉许多,宽厚许多。相比之下,胡秉宸不但手下无情个片甲不留,更是诿过于人了。   
  8   
  有一年时间,吴为睁眼闭眼都是这封信,老也弄不明白,在干校的那个胡秉宸和写这封信的胡秉宸是不是同一个人。   
  除了女儿和母亲,一切都恍恍惚惚,连自己也恍惚地活着。   
  等到从这封信的打击中回过气来,忽然就明白非得改变自己的地位不可,非得从千万只脚下挣扎出来不可。忽然就明白禅月和母亲的一切努力,都是力图从她那声名狼藉的阴影下挣脱出来。她是太对不起禅月和母亲了。可是要依靠没依靠,要资本没资本,要关系没关系……从这个社会底层爬出去的必备条件一样没有,真是赤手空拳啊。凭这赤手空拳,与踩在身上的千万只脚搏斗一番,谈何容易?   
  很长时间里,吴为都觉得自己痴心妄想,可是一想起胡秉宸夫妇那封信,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人们的嘴脸,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母亲这辈子没有过一天舒心日子,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无辜的母亲和女儿因她的过错,不得不承受的凌辱,不行也得行……   
  禅月自小就不得不独来独往,虽然后来爱上了这种生存状态,当初可是不得已用来保持尊严的下下策。几乎与大院里的孩子没有交往,也许只有蚂蚁是禅月的玩伴。…她常常蹲在院子一角,半天、半天看着那些蚂蚁打仗、搬家、工作……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无缘无故的一只脚,就会残暴地将禅月为蚂蚁垒筑的城堡踏平、踢散,那些脚有些比禅月的大,有些比禅月的还小。   
  对这些欺凌,禅月往往采取隐忍的态度,不言不语,一走了之,也从不对吴为诉说这些苦情,好像深知吴为尴尬、狼狈的处境,不愿使吴为难堪之上再加难堪。其时掸月年龄很小,怎么就懂得吴为的难处?不像后来与吴为无所不谈,成为对吴为的一切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朋友。   
  只有一次,禅月被大院里的孩子挤在墙角,羞辱、逼问她为什么没有爸爸。她急了眼,掴了一个男孩?记耳光,才能夺路而逃。这无异于贱奴造反,围剿禅月的孩子全体撵到吴为家,气势汹汹地命令她严惩禅月。那时,不要说成年人,连大院里的孩子都可以对吴为吆五喝六。   
  吴为呢,不要说是对大人,就是对大院里的孩子也是畏首畏尾,更不要说在他们声势滔滔的责怪下为女儿讨个青红皂白,理论对错。作为禅月的母亲,禅月此时惟一的依靠,吴为本该把禅月搂在怀里,英勇地为禅月抵挡这本是由她而生的摧残、污辱,可她不但不安慰禅月,不为禅月主持公道,反倒当着那些欺凌禅月的孩子,违心地敷衍着:“好,回头我一定打她。”以为这不过是敷衍,却不为禅月设想,这种敷衍对禅月的伤害有多大。   
  她怕,怕那些孩子也像他们的爹娘那样,不留情面,当场骂出让她难堪的话。   
  她既然干了那“伤风败俗”的事,却没有勇气承担世俗的侮辱,反倒把女儿禅月推到前面,为她抵挡可能射来的乱箭。   
  无论被欺负过多少次,无论被欺负到什么地步也不曾落泪的禅月,此时,眼泪却奔涌而出。吴为从不敢忘记这件事。多年后,吴为还一再向禅月提起,禅月却说不记得了。   
  真的忘了吗,禅月?   
  这份深爱,吴为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不会放下。   
  问题是禅月对她的这份深爱,仅仅是永志不忘就回报得了的吗?   
  那些欺凌对禅月造成的伤害,吴为无法估量,幸亏禅月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最终稳住了大局。是叶莲子代替懦弱的吴为,承担起家庭卫士的职责。每当掸月被欺负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总是叶莲子勇敢地站出去据理力争,拦住领头欺负禅月的孩子,说:“你还是学校里的优秀少先队员哪,在家却是这个表现!你再欺负人,我就到学校找你们的老师去!”   
  在叶家,叶莲子和禅月才是真正的勇士,面给她们带来耻辱的吴为却是卑怯的懦夫。   
  勇敢无畏,对有些人来说是与生俱来的,而对另一些人却要经过艰苦的磨炼才能获得。   
  吴为最终获得了这种品格,可是,她怎能抹掉践踏在叶莲子和掸月血肉制成的心上的那些脚印?她怎能抹掉那些如鞭子一样的污言秽语,抽在叶莲子和禅月那自尊自爱的脸上的鞭痕?更多的时候,是叶莲子带着禅月整天整天躲进附近一处公园,免得禅月在大院里受欺负。   
  为此,。叶莲子坚决不让禅月和大院里的孩子就读同一所小学。她担心大院里的孩子把从爹.妈那里得到的吴为的“丑闻”扩散到学校,那样,禅月就再也没有一处可以舒展那颗小心儿的角落了,所以毅然决然地把掸月送到了郊区的一所小学。通向那所小学的道路非常荒凉,路面也很窄,只能通过一辆卡车,那些卡车像是没上笼头的牲口,无拘无束,对一年级小学生禅月来说,真是危机四伏。一早一晚,无论冬夏,叶莲子那老迈的身影,紧贴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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