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次女-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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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项链,是用儿童的乳牙串成的。黄妈说,给那老头几个铜板,他就叫我张开嘴巴,拍的一下把牙齿拔下,又快又
不痛。但是我不敢试,何况那老头一身好臭好脏。啊呀!怎麽办?做小孩真麻烦。我叹了口长气。我什麽时候才能
长大呀!
突然有人粗声大叫〃 操他妈的!〃
妈妈说,〃 入去困啦!〃 於是我进屋子睡觉去了。
4。家里的事不要让别人知道
假使母亲是养育我的土壤,我不平凡的父亲是培养我这棵小苗的水和阳光。我的教育是从他那里开始。他对什
麽都有创见,对读书,他在《 论读书》 一文(申报月刊民国二十二年七月午五日)部分这麽说:
读书本是一种心灵的活动,向来算为清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以读书向称为雅事乐事。但是现
在雅事乐事已经不雅不乐了。今人读书,或为取资格得学位,在男为娶美女,在女为嫁贤婚;或为做老爷,踢屁股
;或成求爵禄,划地皮;或为做走狗,拟宣言;或为写扑闻,做贺联;或为当文牍,抄账簿;或为做相士,占八卦
;或为做塾师,骗小孩……诸如此类,都是借读书之名,取利禄之责,皆非读书本旨。亦有人拿父母的钱,上大学,
跑百米,拿一块大银盾回家,在我是看不起的,因为这似平亦非读书的本旨。
今日所谈,亦非指学堂中的读书,亦非指读教授所指定的功课,在学校读书有四不可。(一)所读非书,学校
专读教科书,而教科书并不是真正的书。今日大学毕业的人所读的书极其有限。然而读一部小说概论,到底不如读
三国水浒;读一部历史教科书,不如读史记。(二)无书可读,因为图书馆存书不多,可读的书极有限。(三)不
许读书,因为在课堂看书,有犯校规,例所不许。倘是一人自晨至晚上课,则等於自晨至晚被监禁起来,不许读书。
(四)书读不好,因为处处受训导处干涉,毛孔骨节,皆不爽快。且学校所教非慎思明辨之学,乃记问文学。记问
之学不足为人师,礼记早已说过。书上怎么说,你便怎样答,一字不错,叫做记问之学。倘是你能猜中教员心中要
你知何答法,照样答出,便得一百分,於是沾沾自喜自以为西洋历史你知道一百分,其实西洋历史你何尝知道百分
之一。学堂所以非注重托问之学不可,是因为便於考试,如拿破仑生卒年月,形容词共有几种,这些不必用头脑,
只需强记,然学校考试极其便当,差一年可扣一分;然而事实上与学问无补,你们的教员,也都记不得。要用时自
可在百科全书上去查。又加罗马帝国之亡,有三大原因,书上这样讲,你们照样记,然而事实上问题极复杂。
有人说罗马帝国之亡,是亡於蚊子(传播寒热病),这是书上所无的。
关於他自己读书的经验,他说:
我在中学以第二名毕业,在圣约翰亦然。毕业第二名似是我一生学校教育中的气运,我也曾分析其因果如下。
大概在各学校中都有一个傻小子,如我一样聪颖,或稍逊一筹的,然而比我相信积分而且能认真攻读课堂内的功课
而为我所不能的。我相信如果我肯在功课点努力一点,便不难得到冠军,不过我不干。第一,我向来对於课程不大
认真,其次,几做甚么事我一生都不愿居第一的。这也许是由於我血液里含有道教徙原素。结果:无论在家或在校,
每当考试的一星期,其他学生正在「三更灯火五更难」中用苦工之时,我却逍遥游荡到苏州河边捉鳝鱼,而且搅风
搅雨引诱别的好友一同去钓鱼。那时我真是不识得知识的魔力和求学的妙处,有如今日之引吾入胜,使我深入穷知
探奥之途,迷而忘返。
我之半生,或在校内或在校外,均是一贯不断的程序,从不知道身在校耶抑出校耶,在学期中耶抑假期中耶。
这对於我看书的习惯没有多大的分别,只不过在假期中我可以公然看书,显露头面,而一到学校开课便须秘密偷看
而有犯规之虑。但是即使最好的教员和最优的学校,也莫能完全禁止我看些自己爱看的书。
偶然用十分或廿分钟工夫来预备功课并不搅扰我的。但这却令我得了一种确信(即现今我常在报章论说上所发
表的意见。)学校是致令学生看书为非法行为的地方。
那地方将全日最好的光阴作上课之用,由早晨八时至下午五时,把学生关闭在课堂内。凡在校时间偷看杂书,
或交换意见(即所谓课堂闲谈)者,皆是罪过,是犯法。在中学课堂之中只许身体静坐,头脑空洞,听著别的学生
错答问题而已。
至在大学,这时间乃用在课堂听讲演。这我相信乃是人类虚耗时间之最大的发明。
一个小子能够紧闭其嘴唇,腾空其头脑便称为品行优良,得甲等操行积分,而课堂中最优的学生乃是一个善於
揣摩教员心理和在考试答案中迎合教员的意思者。
在中国文字上,课堂中最优良的学生正是〃 教员腹内的扁带虫〃 ,因为独有他晓得说教员所要他说的话,和思
想教员所要他思想的意思。凡是离开这一道,或不合教科书的,或者是有些独立思想的,皆目为异端。由此不难知
道我为甚么屡次毕业总是不能名列第一了。
… 摘自《 林语堂自传》
我却是个平凡的学生。爸爸〃 偶然用十分或二十分钟工夫来预备功课〃 ,便可以考第二名,我可要每晚做许多
钟头的功课才考到前五名,而我不像爸爸那不重视分数。我非常重视分数,不肯认输。
爸爸认为我们除了学校之外,什麽都应该见识见识,因为整个社会就是大学堂。他什麽地方都带我们去。有时
我们和他的朋友去吃馆子,他们会在馆子里叫局。那种馆子楼上辟有雅座,桌子上有一叠粉红色的纸条,上面印著
一些女人的芳名。那些女人就坐在窗子对面。爸爸解释说,你勾出什麽人的名字,她就会过来陪客人喝酒唱歌。於
是我也提笔乱勾。那些女人来了,那里知道是我请来的!她们总是两个一起来,一个拉胡琴,一个唱歌,脸上抹浓
厚的脂粉,头发烫得髻曲不自然,身穿花花绿绿的旗袍。我们吃完饭就走,爸爸的朋友大概也松了口气。〃 语堂到
什麽地方都带他小孩子一起去!〃 如果他们心里没有这麽想才怪呢。走到街上,我们有时会看见那些女人双双坐在
黄包车上招生意,车上挂著红色或绿色的灯笼。妈妈就说,她们是坏女人,是过皮肉生涯的,随便让男人碰她们的
身体。我们长大之後绝对不要像她们,她又添了一句。爸爸则说,那些女人是因为穷,所以不得已要过这种生活,
我们不要看不起她们。有时,我们一家人去吃饭,也叫条子,那些女人来了,爸爸就跟她们讲话,问东问西,
於是我们看出她们和平常人没有什麽不同。
爸爸精力超人,什麽新的都要试一下。有一次,他带我们去对著麦克风讲话,制造一张片子。这叫做〃 灌音〃 ,
当时是很稀奇的。我们拿著片子回家在留声机放出听了又听,觉得很好玩。在学校,先生要我们每星期作文一篇,
我就写〃 星期六爸爸带我们去灌音。〃 先生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叫我过去问。在众目睽睽下,我低头不语,羞得
不得了。解释给生生听嘛,怕她不相信,惹来同学的嘲笑。我当下决定,家里的事以後不能让学校里的人知道。现
在想起来,我如果在作文里说,〃 星期六爸爸带我们去馆子叫条子〃 ,不知道先生会怎麽说!
这时,父亲在国内声誉鹊起。他创办了独特风格的《 论语》 半月刊,提倡幽默,而他自己的文章评论时事噱而
不虐使读者有会心的微笑,或有妙悟,很受欢迎。他有了「幽默」大师的称号。
爸爸爱旅行,偶然带我们去杭州。他倜傥不羁,我行我素,火车的窗子开著,他拿一张报纸伸手出去让风把报
纸撕裂,要我们也这样玩。妈妈很不赞成,但是拿他没有办法。我们只觉得好玩,学他的榜样,殊不知他离上海时
写了这样一段文章:
某月日,日本陷秦皇岛,迫滦河,觉得办公也不是作文也不是,抗日会不许开,开必变成共产党,於是愿做商
女一次,趁春日游杭。该当有人说,将来亡国责任应由幽默派文人独负的吧?因为听说明朝之亡,也是亡於东林党
人,并非亡於吴三桂、李自成、魏忠贤。其实,这样也好,近日推诿误国责任颇成问题,国民党推给民众,民众推
给政府,政府推给军阀,军阀一塌刮子推给共产党,弄得难大鸡犬不宁,朝野噪动。如果有一人能代众受过,使问
题解决,天下太平,从此不再听推诿肉麻的话,也是情愿的。
到了杭州,我们住进西冷饭店之後,便在湖边散步,爸爸教我们看山、看云、看水。青山耸翠,令他想起他在
崇山峻岭围绕的板仔过的快乐童年。我们雇船游湖,他便告诉我们。他小时在云山千叠之间的板仔长大,影响了他
一生的人生观。他说:〃 你要是生长在山地里,担保一辈子是个山地的孩子,永远不变。山影响了我对人生的看法。
山逼得人谦逊,对山敬畏。你生在山间,不知不觉评判什麽都以山为标准,於是人为的事都变得微不足道。摩天大
厦吗?可笑之至。财富、政治、委利都可笑之至。〃
他说他的人生观也深受祖父的影响。祖父林至诚是长老会牧师,他没有受过正式教育,小时做过卖糖饼的小贩,
也挑重担卖竹笋和米,他深知穷苦的滋味。祖父二十四岁入教会的神学院,会读书全靠自修。後来他当牧师,每月
收入大概二十银元,却梦想送儿子到上海,甚至到世界最好的大学念书。结果,二伯、爸爸和六叔都入上海圣约翰
大学,而爸爸和六叔都到外国留学。人要有梦想,才会有进步,爸爸说。
母亲也告诉我们,父亲在美国哈佛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的时候,由於她患急性盲肠炎要动手术,把他们的钱都用
光了,有一个星期父亲只有钱买一罐老人牌麦片吃。母亲从医院回家之後,大学的学生顾问赛叶(Francis Sayre )
教授夫妇临时来探望,父亲手忙足乱,快点打扫他们与两个别人分住的小公寓,在厨房里发现一只死老鼠的时候,
赛叶夫妇已经上楼。父亲手持畚箕,正要把死老鼠扔进垃圾桶。
〃 你们猜猜,赛叶太太是谁?〃 妈妈问。〃 她是美国总统威尔逊的女儿杰西(Jesse )!〃
〃 哗!〃 我们叫道。「美国总统的女儿来看你们,爸爸手里拿著一只死老鼠!〃 我们笑得前俯後仰。如今回忆,
似乎仍可听儿我们的笑声,看见双亲的笑脸,不禁感到父母亲的爱心,像一道光辉,照亮我天真无邪的童年。
第二天,我们爬玉泉山,在石阶左右都是乞丐,有跛脚的、生烂病的、瞎子、哑巴,个个伸手向游客要钱。爸
爸说有些乞丐是假装生病的,他们大部分是有力的乞丐会会员。〃 乞丐也有会呀?〃 我简直不能相信。虽然如此,
妈妈还是给我们一些铜板,我们给每第五个乞丐一个铜板,这样才够布施。有个特别胖的乞丐赤膊坐在地上,一面
拍著大肚皮一面叫道,〃 什麽都是空,吃饭也是空,喝酒也是空,女人也是空,有钱也是空,没钱也是空。〃 爸爸
笑了。〃 看他那麽胖,说什麽都是空的,谁也不相信!〃
在山上土庙里,我爱看那些脸色灰白的和尚双膝盘坐,双手合在胸前念经。我盯著他们好久,想不通为什麽好
好的一个人要出家。在庙寺旁边有个小石塔,爸爸说那是个笼,从前有个和尚坐在里面,叫人把笼门锁起来,加纸
封密。那和尚在里面坐禅或诵经,只吃几个枣子。过了几个月,外面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以为他死了。细听之,
又听到念珠的声音。这叫做坐饿关。
「为什麽要这样呀?」我惊奇地问。
「因为他要修心、炼丹,想求长生不死的仙术。」
「他难道不喝水吗?他久坐在里面脚会麻吗?他冷不冷?」我一直问下去。「後来他是不是死了?」
「大概是死了。自古以来连皇帝都想求长生不死,但是谁也没有办法不死。」
下山的时候,我们又看见那些乞丐,但是我看不出哪些是骗子,哪些不是,心裹有点难受,因为我不想受骗。
晚上,我躺在床上,窗外满天繁星。我想,世界上有那麽多难懂的人,等我长大,大概就会懂。
生命究竟是什麽东西?我为什麽是人,而不是狗,还是猫?或是一只大象?倘若我是大象,会在森林中吃树叶,
还是被关在动物园里?倘若我是一棵树,人家砍下我的枝叶,把我制成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的人不会知道他坐在
林玉如上面。倘若我是一条大鲸鱼在海里游水又怎样?不知道会有什麽感觉?但是既然我是我,为什麽我是我呢?
天空无际,哪里是尽头?尽头之外是什麽?我想来想去都想不通,我迫不及待赶快要长大,但如今半世纪之後,
还是想不通。
5。我是不是白痴?
我的世界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学校,一部分是家。学校部分由倪校长管理,她是个老小姐,大概四十多岁,长
得矮矮胖胖。她在腋下的旗袍钮扣上挂著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铿锵作响。倪校长有权力罚整班的学生坐在楼梯上
一个小时,或给整班的学生记过,只因为一两个学生在班里吵闹,或是整班考试成绩不够好。她有权力命令全校学
生一个个去看护士,有沙眼的每星期要刮眼睛一次,我也被刮眼,刮得好痛好痛。
家里的部分由妈妈管理,她也长得矮矮胖胖,也有一大把钥匙,是放在大皮包里。妈妈声音宏亮,也非常权威。
她拿钱给佣人买菜,指挥她们工作。〃 要下雨啦!快把衣服收进来!〃〃出太阳了!快把衣服晾出去!〃 她的声音像
时钟一样,催我们起床、吃饭、洗澡、睡觉。她在我大便里发现蛔虫时,会失声大叫,拿一种粉红色螺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