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次女-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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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上体育课,那些身材比我高大许多的女同学扔起球来,其力气之大我从没料到。她们叫我接球时,我感到好像一
块石头向我飞来,我不但不接,索性蹲下来,整个人缩成一团,用手蒙著头不敢看。同学们有的骂我,有的笑。
放学回家,我把从学校带回来的书给爸爸看,他在生字旁边用钢笔注明意思。吉凌翰小姐发现之後,怒目说,
「从图书馆里借出去的书不许在里面写字,你知道吗?」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图书馆的书。「这些字是谁写的?」她
又问。「是我父亲写的。」我低声说。她看了再看,大概没有发现什麽错误,便说,「以後不许再在公家的书里写
字了!」我被她责怪,脸胀得通红。回家告诉爸爸,他倒不当一回事,一笑置之。
后来我慢慢发现,吉凌翰小姐其实是个很慈祥的老师,她很照顾我,但是她嫌我在课堂里不发表意见,她所发
的问题有时我明明知道答案,也不举手争著要回答。这和我们中国传统教育有关,我们总觉得要含蓄一点才好。考
试之後同学问我成绩如河,我总是弄虚地说,「不怎麽好。」虽然我的成绩还不错。「噢,太可惜,下次你会考得
好一点。」好心的女同学会说。我觉得她们天真幼稚,我有一种被移植他乡苍凉无依的感触,很不能适应。
我把在学校的种种感觉告诉爸爸。他解释说,中国人的美德是静的美德,主宽主柔,西洋人的美德是动的美德,
主争主夺。中国人主让,外国人主攘。外国人主观前,中国人主顾後,这从英文aggressive一字可以见到。这字是
指「攻夺」、「侵伐」,看来似是不好的字面,但是洋人用起来倒是称赞某人的进取心。下次你考试成绩不错,不
必谦虚,就向同学吹牛一番好了。
下午三点就放学,父母亲带我们去中央公园,爸爸很起劲地教我们穿有轮溜冰鞋溜下小坡,就像他在上海教我
们骑自行车一样。我们也在中央公园的人造湖上划船。我渐渐发现,美国人做事有许多和我们恰巧相反。我们划船
时面向前,他们背向前。我们吃饭时最後一道是汤,他们先用汤。中国人爱吃鸡腿,他们以鸡胸为贵。我们写字从
上至下,从右到左,他们的字横写,从左至右。我们说、写姓名时先姓後名,他们先名後姓,写信封地址我们先写
国家,城市,街道,号码,才写收信人的姓名和称呼。他们完全相反。我们习惯晚上洗澡,他们早上冲凉。论一个
少女好不好看,我们指脸,他们指身材。上绘画班时我画了主题之後不加什麽背景。老师说,你要填满纸头呀,不
要留这麽多空白!原来她教的是西洋画,而我不知不觉受了国画影响。
我交了几个比较斯文的女朋友,有时她们请我到她们家里去玩。她们大多数都在公寓里养狗,而且不断地和狗
讲话,我觉得非常好笑。
我们在所住的旧楼里也交了些朋友。有个肥胖的老太婆看见我们就自我介绍。「哈罗,我是阿当太太,你们是
那里人?」
「我们是中国人,」妈妈说。
「太好了,」阿当太太说,「我热爱中国人!我家里就住了个北京人,叫做宋先生。他现在上学去了,下午请
你们过来喝茶,他会很高兴遇见你们。他很想家。我是尽量使他适应这里的生活,我从中国餐馆买春卷回来给他吃,
但是那一定没有中国人家里做的好吃。」
我暗笑。美国人以为中国人每餐都吃春卷,因为他们到中国餐馆一定叫春卷。
「那麽以後请你和宋先生过来尝尝我烧的中国菜,」妈妈客气地说。
「宋先生一定会很高兴,」阿当太太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才可怜呢,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北京人,瘦得简直
是皮包骨,全身是跳蚤。我带他去看医生,医生指导我要给他吃什麽滋补的食品,我细心照顾他,慢慢才把他养好。
现在他是个英俊的青年,明眸皓齿,精力充沛,非常淘气。」
「他住在你家有多久了?」妈妈问。
「一年了。我承认,我宠坏他了。他当然有自己的床,但是我一灭灯,他就跳到我床上,钻到我身边,呵呵呵,
太热情了!」
我们都不敢露出什麽表情。阿当太太大概看出我们尴尬的样子,脸上堆起胭腆的笑容解释说,「自从阿当先生
撒手人间,我感到很寂寞,宋先生帮我打发时间。」
「宋先生上什麽学校呀?」妈妈快点打岔说。
「训练班。他有许多规矩要学。第一是绝对服从我。好吧,下午四点来我家喝茶!」
回家,爸爸说,「一定是个断了官费的留学生,三日不吃饭,什麽事都敢干,变成老太婆养的面首。这无耻的
家伙!下午我不去!」
妈妈说,「去是要去的,大家是邻居,迟早会见面。」
下午四点,我们一按门铃,阿当太太就开门。
「欢迎,欢迎!宋先生已经回来了!」
她引我们到客厅坐下,便高声唤呼,「宋先生,客人来了!」
宋先生摇摇摆摆地跑来,龟壳脸,眼睛发出金色的光,宽大的耳朵,内陷的鼻子,披著一身杏黄色的长毛。
「宝贝,来到妈妈的怀抱!」阿当太太说,敞开双臂,宋先生一跃跃到她的怀里。「妈妈的宝贝!对客人说哈
罗!」
「汪汪!」宋先生向我们吠。
我们几乎笑破了肚皮。阿当太太端出茶点招待我们,宋先生也有他的一份奶油蛋糕。
「狗爱啃骨头,」爸爸笑完之後说,「你给宋先生骨头啃吗?」
「不,我怕骨头哽住他的喉咙,不给他。但我给他一根牛皮做的骨头啃,那比较安全。」阿当太太又告诉我们,
她不要宋先生交女朋友,所以把他阉了。
回家之後我们又笑个不停。「这条狗命算是不错,」妈妈说,「在中国的狗吃什麽奶油蛋糕!」
「可惜是个太监!」爸爸说。
姐姐说「阿当太太把自己称为狗母,但是美国人骂人' 狗养的' 是最侮辱人的话,这怎麽解释?」
爸爸说「在西方,狗的地位和中国的不同。对我们来说,狗是畜生。狗当然有狗的用处,打猎,看家,为盲人
带路。像阿当太太那样养宋先生,那条狗已经失去狗性,实在可怜。」
谁知过两天,我们在中央公园遇到阿当太太和宋先生。宋先生因为在草地上吃自己拉的屎,给阿当太太痛骂恶
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爸爸笑道,「看来宋先生还有点希望哩!」
我们在美国最难适应的恐怕是吃的问题。无论是鱼是肉,美国人不吃皮,不啃骨头,最好把什麽郁切成一块四
方的「排」。鱼都去头去尾,去皮去骨,剩下的鱼排听说还经过水冲消毒,一点味道都没有。
感恩节,阿当太太请我们到她家吃火鸡。爸爸听说要吃火鸡就叫苦,火鸡肉又粗又老,实在没有什麽吃头。但
是妈妈说,我们要入乡随俗,吃吃美国人的感恩节大餐,看看是什麽样子。我们中午去阿当太太的公寓。她在厨房
里大忙特忙,搅番薯泥,拌生菜沙拉,爸爸都看在眼里,原来他是不折不扣的炎黄子孙,不吃生菜,不吃番薯,不
吃三明治,每餐必饭或面。阿当太太打开烤箱的门,拉出一个大火鸡。在它身上插一根探热针。
「怎麽,火鸡生病了?」爸爸问。
「一百二十度,不行,」阿当太太说,又把火鸡推进烤箱。
「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爸爸小声对我们说。然而阿当太太仍然死鸡作活鸡医,不久又把火鸡拉出来给它
试热。「一百八十度!」她宣布,「好了!」她一下淋热油,一下淋汤汁,火炉冒出大烟。终於,她把火鸡搬到盘
子上。
「不必再试体温啦?」爸爸说。
「不必了,一百八十度表示它熟了,」阿当太太说。
原来如此!
阿当太太站著,手持长刀开始切火鸡,分来两片乾巴巴的白肉。我们已经知道洋人以鸡胸为贵,我们却爱吃鸡
腿,所以没有觉得奇怪。只见阿当太太从鸭鸡腹里掏出一团团的湿面包。爸爸用叉子在面包团里乱戳。
「你在找什麽呀?」阿当太太问。
「鸡腰。」
「鸡是没有腰的,」阿当太太说。
「我是指睾丸,美其名为鸡腰。」爸爸说,「中国人一盘蘑菇炒鸡腰,是再好吃没有的了。」
「那东西是没有的,」阿当太太说,「火鸡买回来时是乾净的。」她有点生气了。
「何谓乾净,何谓脏,见仁见智,」爸爸说,「我在三番市渔人码头看见人卖煮熟的大螃蟹,问,' 螃蟹里有
蟹黄吗?' 答。' 没有。这些螃蟹是乾净的。' 我真的看见他们用水管把蟹黄冲洗掉。那是我来美之後的一大震撼。」
阿当太太以後再也没有请我们吃饭。
回家之後,爸爸说:「我肚子饿。我想吃红烧猪脚,炒腰花,砂锅鱼头。」
「那要到唐人街去买了,」妈妈说,「在美国连猫都不吃鱼。」
这次我们真的要在异域建立厦门基地了。我们到唐人街买香菇、虾米、金针、木耳等等。这些在国内很普通的
乾料突然变得很宝贵。妈妈和舜姊做炒米粉、菜饭、蒸螃蟹、炖鳗鱼汤,但是吃稀饭时少了一样东西——肉松。到
唐人街去买回来,那东西怎麽能和廖家的极品相比?
终於有一天,母亲和舜姊做起肉松来。她们花了整天功夫,切肉去皮去筋,用文火慢慢地烧,慢慢地炒,炒得
满屋香味,炒得母亲和舜姊满头汗水!脸上却浮起可爱的微笑。那锅肉松香脆无比,我们都说,和厦门外公家里做
的一样好吃。母亲和舜姊都点头表示同意,眼睛里露出难得的骄傲的光辉,非常好看。那肉松是寥家一代接一代用
细心、耐心和爱心炒出来的。
老宗是北方人,挂面、包饺子是他的拿手。他也做道地的北京炸酱面。没有什麽比家乡味能减轻乡愁。
住在外国的中国人,第二代第三代的华侨可以不识中国字,不讲中国话,不清楚孙中山是何许人,但是人人都
吃中国饭,那是最容易吸收的中国文化。如今有许多国家排华,逼中国人改姓,禁止用汉字,但却不能禁止中国人
吃中国饭。
後来我们慢慢学到,招待外国人时,不要给他们吃我们爱吃的中国菜。有一次我请同学回家吃午饭,妈妈做了
一盘油爆虾。同学看见了说,「咦?我不知道虾有头!」她不吃。有皮有骨有壳有头的东西都不要给他们吃。鱼头、
鱼腩、猪脚、凤爪又便宜又好吃,留著我们自己享受吧!
12。 <课儿小记>
我跟爸爸学中文的漫长日子,就在这时候开始。放学之後以及周末,他都在教姐姐和我读书。他在《 课儿小记
》 一文这麽说:(节录)
诸儿入学学不到中文。我开始和诸儿读书。
和诸儿读书是对的,教字不如和字好。所读者何不要紧,要在如何读法。要教如何读法,只好和他们读。如何
吸收字句,如何细揣字义,如何随便删略不读,字义不识,字音不敢断定,知何检阅字典……因为我不对诸儿说康
熙字典的字我都认识,或是说新字典各字的音读,及京音中入声字的分配,我是全知的上帝。
连成吉斯汗何时入主中原,拿破仑死於何年,我都说不知道并且告诉她们学校教员也不记得。她们不等我说,
她们也知道教员是教到那课,看书才记得的,阅卷时有时还要翻书对一对一一总而言之,我不是一部百科全书。但
是既然大家不知道,只好大家去找。哪里去找?这学问就来了。她们知道有「历代名人士卒年表」,有「世界大事
表」,有「辞源」,更浅的有「学生词典」。更要紧的是叫她们养成音义弄精确,纲领弄清楚的习惯。拿破仑死於
一八一二或一八一五都不要紧,大概他十八世纪末叶及十九世纪初叶大闹欧洲这要弄清楚。宋而元而明这个顺序是
要弄清楚的。平仄四声也是近来才教的,她们在上海念了五六年书还没人教她们平上去入。最要紧,还在指出书中
的趣味,尝尝读书的快乐。
教什麽呢?笑话得很,一点没有定规。今天英文,明天中文,今天唐诗,明天聊斋——今古奇观,宇宙风,冰
莹自传,沈从文自传,当天报纸!忽讲历史,忽讲美国大选总统,忽讲书法,都没一定。她们各人带来学校规定课
本。几种给我束之高阁。一本薄薄的地理,叫她们地图看清楚,馀者我担保回国临时要考时,念两天可及格;此刻
念那时也必忘掉,省出多少时间来念有用的书。而且看电影上各地风景就是念地理。我的意思是每天一小时和她们
讲学问,瞎讲,乱讲,元曲也念一点,琵琶行也已念过,李白的诗是按天抄写几首。她们喜欢就选读不喜欢就拉倒
——但是如果喜欢就是心中真正的喜欢,这个喜欢,这个「好学」之「好」就是将来一切学问的泉源。下半天是自
由读书,随她们去看小说,宇宙风,西风。
我是落伍的。教她们选读「五种遗规」。内中如程畏斋「读书分年日程」,白居易「燕诗示刘叟」,陆放翁「
过林黄中食柑子有感」,朱子「治家格言」,吕新吾「好人歌」都亲切有味,文字易明。做人道理也在里头,把做
人与读书混为一谈。
连「教女遗规」也教的,她们才知古代对女子的态度是如何。好坏,都可尽量批判。古文我最喜欢「虞初新志」
及「文致」二书所选,因得其「致」便知其味,不至开卷昏昏。
庄子与西厢同等看待。韩文与宇宙风同等看待,而且在我看来,宁可少读韩文,不可少读现代通行文章。教小
儿读书不应离其思想见解知识太远。读通行杂志文进步易,读古文进步难。临名帖得益迟,临朋友来往书札得益速。
你们几位朋友来信,不知几通已让小儿抄写了。凡物取其近则易明易晓。此理常人少知之者,而教育之失败常在此。
而且书札到底是真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