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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八十年代访谈录-反思人文热潮-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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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阿城(13)



  阿城:大家现在一听到正统文体就觉得可笑,为什么?是因为王朔把味儿给变了。王朔是颠覆者。我有一个朋友,他哥哥在北大教书,凡是写到王朔的名字,都要打上两个叉。
  查建英:这成“文革”了。
  阿城:所以呢,我们刚才说的韩少功的寻根,我觉得最起码是在寻找一种新的知识构成,希望能够改变原来的知识结构,但是被后来的先锋淘汰了,因为中国一百多年来一直有一种意识形态叫先进,包括时尚的概念,结果都很快就消散了。反而是王朔,只是把原来主流构成的位置换了,就把它解构了。原来的结构形态就变形了。
  查建英:有一种看法,我记得好像是戴晴说的吧,她说王朔做的是一个破坏性的工作,就是把旧的东西拆掉,他没有建设。这建设性的工作由谁来做,不知道。她对这个解构工作是肯定的,但这里没有生出一种新的东西,她很失望。你同意她这个看法吗?
  阿城:戴晴有她的道理。像庞德、艾略特他们也引入另外文化的语式,像唐诗,建设成现代诗。有意思的是之后鬼使神差地回来影响了中国诗人,我熟悉的是芒克、北岛、多多、严力他们。王朔是解构,他把正统文体砸变形了。变形就引起一个结果,你再怎么听怎么看原来的话都是可笑的。
  查建英:神圣的东西变成滑稽的了。
  阿城:对。而且王朔造成了一种文体,一种识别皇帝新衣的文体,心领神会的文体,这应该是一种建设了吧?
  查建英:那你自己在八十年代的创作,你就把它看做一个个案吗?
  阿城:说个案好一点,我造不成新的文体。我觉得我的形成不是普遍性的,偶然性大,是自修的结果,不具备普遍性。如果我的知识构成和大家的知识结构相同,那我的东西才可能有普遍意义。我的东西没有普遍意义,个案吧。
  查建英:九十年代你写了很多文章,我看过你那两本书,《威尼斯日记》和《闲话闲说》,都很喜欢。你后来做得更多的好像是跟电影电视有关的事情,对吗?
  阿城:我的经济来源是在体制外做点电影电视的事。你知道,写东西做不到畅销,等于要饭的。噢,我还有个《常识与通识》……
  查建英:这是《闲话闲说》之后的吧?
  阿城:对,是九十年代后期的一个集子,就是在《收获》上发过的那些文章。其实还是知识结构的问题,就是聊聊现在的常识水平是什么。我这么一说我都觉得很难听,等于说人没常识,等于骂人。我当然出于好心,意思是提高常识水平,你的知识结构必然要变。那本书东拉西扯的废话太多了,我不会写栏目文章,规定要多少字,只好东拉西扯,其实呢,是希望大家知识构成变一变。变了,伪的东西总归会抛弃一些吧。
  查建英:明白。你还写了小说,比如在《九十年代》上发表的那些。
  阿城:就是筛选以前写的那些,后来他们叫笔记小说。本来这东西有上百篇的,但是多了之后必然有很多是同质的。结果,就二选一或者五选一吧。正好借《九十年代》这个机会就把他筛选出来了。
  查建英:你去美国是哪年?
  阿城:八五年还是八六年。
  查建英:回来呢?
  阿城:九八年的时候开始来来往往,主要在上海,我妹妹在上海。大概是二○○○年之后吧,刘小淀帮助我,就基本在北京了。
  查建英:那在美国也有十几年了。
  阿城:不知不觉就十几年了。
  查建英:是啊,我在美国前前后后住了十七八年了。丹青在纽约住了都快二十年了。索拉也有十几年。二十世纪有好多这样的作家,有的是自己选择的移民,像拉什迪、奈保尔;有的是流亡,像纳博科夫、昆德拉,在另一个国度另一种文化里长期生活。这种经历对你有多大影响?
  阿城:对我的影响不太大。我从小学就读杂七杂八的书,形成了我对常识的看法。我在世界上走,到美国、到法国、到意大利、到日本等等,哦,原来世界上没变,常识还在。
  查建英:好多东西你少年时已经看到了,至少看到了一些痕迹。
  阿城:对。所以没有焦虑。
  查建英:所以你出国没有经历过一个像索拉他们那样的阶段。
  阿城:他们觉得怎么样?
  查建英:比如说特失重,因为本来正在一个浪尖上。按说你也一样,你八五年出国时,《棋王》已经大红大紫了。在这边已经很成功的人出国往往有一个心态上的问题:突然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外国人,有语言障碍,有文化隔阂。你呢,对好多东西并不觉得意外……
  阿城:还高兴,因为发现常识还在,比如说最基本的信用,比如助人。你知道在美国经常碰到有人来问:要帮忙吗?这个中国原来就有,“要搭把手不?”“不用,谢谢了,您忙您的”,到“文革”,尤其是到现在,没有了,以前有啊!这是最起码的教养啊!搞来搞去半个世纪了,我们还没到起点!还在向基准迈进。连这个都没到,咱们就什么都别提了。在美国我有一次深夜开车车坏了,停在路边自己修,一会儿有辆车开过又倒回来,下来个人问我要帮忙吗?我一看是个很瘦小的女人,就说谢谢不用,你一个人下车很危险啊!她居然对我的后半句没听懂!另外,我从小就被推到边缘,习惯了不在主流。八四年发了小说之后,公共生活围过来,感觉像做贼的被人撒网网住了,而且网越收越紧了。到了美国才知道,边缘是正常的啊!没人理你是正常的啊!大家都尊重对方的隐私,这是个常识啊!所以在外国我反而心里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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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阿城(14)



  查建英:对西方社会里这种普遍的基本文明教养,很多人出国都会感觉得到,但很少人像你这样强调它。
  阿城:我很踏实了嘛,安心了。你只需要跟人家说真话,你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很安心嘛。不会想到什么建功立业,或者什么打入主流社会。在美国要进入主流的中国人,在中国就是主流里的人。你在中国即使处于边缘,还是有不安全感,出去反而有安全感,而且马上就感受到。我刚去爱荷华,一个黑人学生带我到我住处去,一路上我看那个黑人的眼睛就知道,他根本不怀疑你。一路遇到的人,都是不怀疑你的,只要你按照久违了的常识去做,你就不会出错。安心。所以,我等于出去休息了十几年。能休息就挺好的。
  查建英:(笑)那为什么又回来呢?
  阿城:回来是因为有可能性了。原来一点可能性都没有。起码现在,你有可能把门关起来,锁上了。以前不是。以前你一插上门,街道的老太太就说:你插上门干什么?你不做坏事你插什么门!我说我要洗澡怕您看见啊。到西方去,你真的可以放心。至于说抢啊偷啊,那是全世界的问题。
  查建英:所以一个人出国后的心态和出国前的心态有关。如果原来有这么强烈的边缘感,老是处在被看守的、戒备的状态,那你出国就觉得放心,甚至亲切。
  阿城:你说得太对了。在那边你想叫一个人来打扰你,是要给他钱的。你要买他的时间。人家还要挣钱呢。和留学生没问题,那时周勤儒还在UCLA,不过后来你们这批留学生毕业离开学校了,就不能聚堆儿玩儿了,有一种人气不在了。
  查建英:但出去十几年,有没有在哪些方面给你增加一个不同的视角来反观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学?还是觉得以前也全都知道了?
  阿城:更多的是验证你的常识,验证你知道的基本线。这个基本线是很具体、很细节、很踏实的。当然还有图书馆。我在国内是没有资格借到某些书的,你如果不是教授,不是副教授,不是研究员,不是什么几级干部,那你是借不到某些书的。突然出国了,那里的图书馆是服务性的。那些图书馆不在于它藏多少书,业绩在于哪怕只有一本书,却借出过一千次。我们是藏了一千万本书,就不给你看!所以,在国外趁这个机会赶紧看书。为看书开车跑来跑去,有个时候老要跑旧金山UCBerkeley东方语文系,那里有许多赵元任在的时候购进的书,陈世骧先生去世后,他的藏书也捐到那里。有意思的是,发现好多书我已经在旧书店里看过了,很亲切,跟我少年的记忆连上了。或者有的书呢,把以前看过的残破本看完整了。这时候赵毅衡已经去英国了,我第一次去伯克利的时候,就住在他家,他在伯克利读博士。他对我帮助很大,我们在北京就认识,他那时就翻译过高罗佩的《狄公案》,译笔好过原文,我觉得。殷罡那时也在,现在成了社科院中东问题专家,我在电视上看他侃侃而谈。
  查建英:那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出国以前还觉得有很多事情是新的,值得做的,出去一看这么多事情都做过了,而且比我们一辈子努力下来做的水平还要高?
  阿城:太有了。
  查建英:那做事的动力和创新的热情会不会由此受到挫折?
  阿城:不会。反而明确了可以做什么。这个可以放心去做,因为还没人做;这个现在是达到了这个程度,你可以接着去做,反而踏下心来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集中在小说上。
  查建英:为什么呢?
  阿城:我写的那些东西本来是私人交流的。但是你知道“文革”是一个没有发表的时代,是手抄的时代,这样的时代里形成的写作习惯是只给知己看,不给不认识的人看,不像现在的写家,出手就是要给不认识的人看的,心理很公共。这之前我寄过一些插队时写的东西给在纽约的丹青看过,也给美院的一些朋友看过。八五年讲给李陀他们听的时候,李陀他们的鼓励让我明确知道,手抄的可以转成铅印的,可以给不认识的人看,这对我的心理有建设性,我永远感谢李陀他们在这方面给我的帮助。有意思的是八十年代后期的先锋文学的语感反而是私密性的!你知道,隐私是成熟的中产阶级的人权要求之一,由私产的生活方式而来,尊重隐私是教养。北京中产阶级的四合院就是有隐私感,所以西方人很迷它。中产阶级阅读私人心理的东西,已经成为西方的小说大传统了。所以我读中国的先锋小说,像残雪的小说,觉得它确实像卡夫卡那样的中产阶级小说,退入隐私的、无所谓现实对应的小说。这是很超前的,因为中国自四九年后直到现在还没有形成中产社会。中产阶级是非常重视教育的,受过教育等于是一种私产。当代受过教育的结果之一,就是中产阶级有能力消费先锋艺术,这就是先锋艺术的市场由来。本来先锋艺术是颠覆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和趣味的。这是个悖论。
  至于我没有集中在小说上,我要以我在美国得到一次很大的帮助为例。我去哈佛大学,张光直先生给我非常大的帮助。你知道张光直的,平和,学问大没有学问腔。他带我去赵元任的女儿卞赵如兰的家里去,那儿每星期有个粥会,喝粥,熬一大锅粥,其实是不拘一格的讨论会,好像是叫“剑桥新语”,是陆惠风发起的。我记得杜维明、陈来、张隆溪都在,叶扬在不在记不清了,还有谁啊?叶扬的学历很少见,他在上海读高中以前是家学,父亲教他,高中才上市里的中学,所以知识结构非常不一样,不料一年就“文革”了只好去插队。我和他一见如故,我有点兴奋。后来他和张隆溪从哈佛去洛杉矶东边的UCRiverside教书;我接到电话就开车赶去聊天。张隆溪开始迷上咖啡,喝得很学术。张隆溪夫妇都是四川人,做的川菜好得痛彻心肺。后来我还去听过叶扬在UCLA讲演《乌托邦与桃花源》,说乌托邦是设计一个不存在的制度,所以桃花源不是乌托邦,最后露了一手古诗吟唱,美国学生高兴的呀,确实精彩。说回来粥会,我记得张光直先生突然问我,说考古遗址里,包括还在的北京故宫,他都没有找到过茅房的位置,你知道北京管厕所叫茅房,公共厕所叫官茅房,他说宫里的人不拉屎吗?这个我正好知道,就说是拉在放了焦枣儿的木桶里,焦枣儿滚动灵便,屎一下就到桶底了,不会散臭,只有焦枣儿的甜香味儿,再由粗使太监拎出宫。他很高兴,嗯嗯嗯,点头儿。我要说的倒不是这个,而是我刚见到他的时候请教他,他很简明清晰地告诉我他做过什么,在这之前,我在八十年代初的时候看过他的《中国青铜时代》。于是,听他谈之后,我一下子知道我还可以做什么了,我的知识构成和文化结构中,有一大块,可以迅速成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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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阿城(15)



  查建英:怎么讲?
  阿城:张光直先生有他不方便的地方,他不可以去那么说。我知道我无足轻重,更不是学术圈子的人,反而可以说。
  查建英:你是指考古上的一些事情?
  阿城:不算是考古吧,跟人类学有关系。当时说到七十年代我在少数民族地区看到的东西,包括他们的巫术仪式,巫婆神汉吸食致幻物,我对艺术的起源有我自己的看法,于是当面请教张光直先生。当然聊到青铜器的纹样,你知道张光直先生对青铜器美术研究很深,张光直先生问我:你吸过大麻吗?我说:您问这是什么意思?我吸过。他就说:噢,那太好了!
  你知道张光直先生是做考古人类学的一流学者,现在在UCLA的罗泰告诉我,他是德国留学生,做过张光直先生的研究生,他说张先生招研究生的时候总要问:你吸过大麻没有?弄得学生左右不是:说吸过吧,是不是就不要我了?所以都说没吸过。
  张光直先生在他的《中国青铜时代》里直接提到过巫师用酒用麻致幻,我告诉他中国民间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我是认为,起码从彩陶的时候,纹样要在致幻的状态下才知道是什么,青铜时代同样如此。唯物论的讲法是,纹样是从自然当中观察再抽象出来的。我在美院的讲座里说:一直讲写实,讲具象,八十年代可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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