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条红地毯-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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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啊?”等着甘平他们回答。
爸爸的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现在,儿女们几乎是他联系社会的唯一脐带。可怜的爸爸
呀!甘平生怕张文再讲出什么刺激性的话来,赶快搜肠刮肚地想好消息。有了!
“我们最近要长工资了。”
这是货真价实的好消息。只是,什么标准呢?
“大锅饭呗!人人有份。听说除了进过公安局的流氓、诈骗犯,剩下的每人最少半级。”
这就好。甘振远夫妇欣慰地看着女儿和女婿,像一对巴着雏鸟快些长硬翎的鸟禽。
张文感到一种被排斥在外的异己感。一方面,他鄙薄为了半级而津津乐道的国家工作人
员们,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永低一头。
他冷淡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虾爆得太老,鳜鱼又太嫩。吃不得。”说着放下了筷子。
大红也随着叫起来:“这是什么呀?难吃死了!”一块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棉团样东西
被挑出来丢在桌上。
说实话,张文和大红指出的缺陷,是很准确的。新来的小保姆不会烧菜,甘氏夫妇又因
看戏去未加指点,一桌貌似丰盛的筵席,几乎全不可口。
然而,这是能说的吗?
甘平母亲满腔的怒火就要喷发出来。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是你品头评足的地方!借你母
亲的境遇含沙射影,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多管闲事!没有我,你母子二人在随后的天灾人
祸中,不定死在哪里了!恩将仇报!你以为老头子离休了,就可以趁机打上门来,告诉你,
这天下是我们这些人打下来的!你未免得意得大早了!
不过她还是把怒火强压了下去。她淡淡地问大红:“你可知道你刚才扔出来的是什么
吗?”
“不……不知道:“大红虽吃过不少风味名菜,还真说不出这道不咸不甜有一种异味的
菜肴是什么。它盛在一只小小的蓝花碟子,里,摆在甘振远面前,色香味全无,大红出于好
奇才尝了一口。
“那是专为你姥爷准备的,用橄榄油和无盐酱油炒的剔了蛋黄的纯蛋白。”
大红窘得满脸通红,求救地看着张文。
餐桌上空弥漫起阴云。张文好像想说什么。
伟白乖巧地用公筷给自己盘里挟了一大块鳜鱼又一大段爆虾,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说:
“味道好极了。”
语气惟妙惟肖,大家都笑起未,风波暂且平息下去。张文终于没吭声。
饭后,妈妈和甘平聊天。天下的母女总有说不完的话。其实,老太婆喜爱女婿超过女
儿。作为一个女孩子,又没有戎马倥偬的战机,老大婆只希望她平平安安舒适顺利地度过一
生。女婿是确保女儿幸福最重要的条件。在亲朋们推举的众多候选人当中,她选定了工人家
庭出身的伟白。老太婆不信门阀,她自己就是胶东普通农户的后代。周围的男孩子她见得太
多了,纵侉有余、心智不足。那种人,她可不放心。而伟白除了相貌人品无可挑剔以外,老
太婆发现了他于不动声色中的城府与机变。初试之后,她交与甘振远终审。毕竟是女儿的终
身大事,甘振远于百忙之中,委托干部部门做了调查。家庭出身好,本人历史清白,政治上
可靠,在军队受过嘉奖。何时何地受过何种处分一栏里,自然是空白。就是他吧!甘振远一
拍板,伟白遂成为甘家快婿。
一阵家长里短之后,妈妈突然问道:“平平,你还记得你爸爸的秘书乔叔叔吗?你小的
时候,他还抱过你。”
几乎所有认识爸爸的叔叔都抱过她,谁记得是哪一个。
“就是那年你去西北,回来帮你买飞机票的那个。”
噢,想起来了。
甘平出差,被困在西北,回不了北京。连日降雪,好多次航班停飞,压了一大群旅客。
甘平急得没法,便拿出临行时妈妈交给她的“联络图”。这是爸爸在全国各地的老战友老首
长老部下的名单住址。像七仙女下凡时所携带的“难香”,遇到困难时祭起来,屡试屡验,
百战百胜。她找到这里有一位姓乔的熟人,是大军区的保卫部长。
第三天,甘平踏上通航后的第一班飞机,回到北京。
“那个小乔,究竟用的什么办法让你走成的?”妈妈很有兴致地问。甘平当年曾详详细
细汇报过此事,老太婆这时好像是明知故问。
“我在飞机上才听说,那次赴京开会的代表突然被卡下一张机票,说有要犯潜逃北京,
需派一名侦察员即刻飞抵首都。吓得我一路都不敢说话,生怕人家认出我的真实身份。”
“没出息,”妈妈在女儿的头上点了一指头,“告诉你,你乔叔叔现在是H市的副市长
了。”
老太婆的这句话整个客厅的人都听到了。
透明的客厅里,雪白的尼龙窗纱被柔风轻轻梳理着,银网似地抖动。阳光被筛成细碎的
金屑,飘落在客厅满铺的地毯上。这也是一条紫红色的地毯,只是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像一
片红色的草地。
甘平走爸爸的不少战友家见过同这一模一样的地毯,使她立即产生出一种回到自己家的
亲近感。她问妈妈:你们怎么都喜欢紫红色?
“这是统一配发的呀。”
九
墙角的花几上,摆着一盆巴西木,在皴裂得像出上古陶一样的柱形干上,挣扎出一丛又
一丛玉米苗似的嫩叶,形成令人震惊的对比。
这么老的树干,还要被人一截截锯开,送到外国去供人观赏!在客人们赞扬巴西木蓬勃
盎然的生命力时,甘振远觉得自己才是它的知音,他仿佛看到那断面流出无形的血液。
当甘振远不得不兑现自己在兴头上的允诺,打开他珍藏的衣箱时,内心正是这样一种复
杂的感情。
一股刺鼻的和人造卫生球味绝不相同的天然樟木气息,芬芳而令人清醒地弥散出来。
这是一个逝去的世界。从最早发放的棕黄、浅黄两种柞蚕丝夏服,到最后一套涤卡罩
衣,几十套军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樟木箱里,像密致的岩层一样,组成一组军装的系列。
张文有几分敬畏地看着这绿色的岩石,不知该抽哪一件。照片是黑白的,他无端地觉得
那军礼服应该是黑色的。
“他要看的是这种。”老太婆拎过一只棕色水牛皮箱。
“噢。我忘了他要看的是军礼服。”甘振远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多嘴的老太婆呀!
皮箱被打开了。里面还躺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箱子,帆布面,暗枣红色,很干净,但也很
陈旧了。
帆布箱被打开了。一套孔雀蓝色的纯毛哗叽礼服,呈现在大家面前。
老太婆轻轻拨动着,检查有无虫蛀的痕迹。甘振远像看他心爱的孩子一样,看着这套军
装。这种三十多年前军队授衔时发放的札服,时至今日,保存如此完好的,大约是不多了。
他想起当年穿着这套礼服,站在天安门侧的朱红色观礼台上,是何等威武!何等豪迈!
甘振远内心突然涌动起一种如火如荼的渴望一他要穿上这套军装,重现一次当年的风采。
老太婆也深情地望着他,柔声说道:“你就试试吧。”
他们共同忘记了三十年的时间差。
甘振远陷在松软的沙发里,开始穿这套亲切的服装。
上衣怎么变得这么瘦?好像还短了?怎么?我还长个了吗?噢!是因为肚子凸起,把长
向宽里扯去了。下摆的扣子也系不上了?算了!不系了,就这么敞着,还舒服自在些。裤子
可真是变长了,我的腿短了?立裆也提不上去,怎么搞的,当年好像不是这样的嘛。糟糕!
裤腰太小了,扣不上挂钩,这可是最大的问题。屏住气、收腹……只差半厘米了,再努一把
力,就差不多了……
甘振远终于成功地将自己装进了当年为他定做的礼服之中。他抑制住变粗的呼吸,挺胸
收腹,器宇轩昂地站在地当央,期待着。
“很合体。跟你当年穿时一样。”老太婆第一个说。
“爸爸当年的雄风仍在。”伟自接着说。
“做衣服时,要稍微大点就更好了。”甘平有点迟疑地斟酌着字句。
张文和大红没有答话。
甘振远陶醉在回忆之中。穿衣镜近在咫尺,他并不去照。
扣扣跑进来,寻找他的什么玩艺。一眼瞟见人丛中的姥爷,探着头看了看,说了句:
“姥爷怎么变得像个坏蛋了?”然后又一溜烟跑出去玩。
完了!
甘平追着要打扣扣。
“回来吧,”甘振远嘶哑着喉咙说:“小孩子说的是实话。”他三把两把将衣服褪下,
搭在沙发上,皱着眉默不做声。
礼服又恢复了挺拔修长的造型,无声地侍立一旁。
这衣服对甘振远来讲,已经没有丝毫实用的价值了。张文冷眼旁观,忽然萌生起一个惊
人的念头——将这衣服收买下来!到那时,他穿上礼服,大红穿上纱裙,他们将比照片上的
甘振远夫妇,还要威凛华贵百倍!苦命的妈妈再不用对着粘贴而成的相片朝思暮想,她像仰
望星星一样认为高不可攀的权力象征,如今就穿在她亲生的儿子身上。让妈妈用手摸一摸,
甚至用牙咬一咬,以证明这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让那个凶残成性的虐待狂看一看吧,这
是真正的甘振远本人穿过的礼服,就是那件曾经被他撕得粉碎的礼服。
张文的心咚咚直跳,他听见太阳穴处,自己那青春的血液汹涌澎湃之声。这狂飙突起的
渴望,占据了他全部身心。只要甘家出卖这件衣服,他愿倾家荡产,购买这地位与尊严的象
征。
“爸爸,让我试试成吗?”伟白腼腆地恳求着。只要是身材匀称的青年男子,见了如此
考究的军装,没有不动心的,更何况伟白还是当兵出身。
甘振远几乎不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
因为大红在场,伟白走进内屋去换衣服。当他重新走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极其英俊极其潇洒的青年军人。笔挺的孔雀蓝礼服使他风度翩翩,铠甲般坚挺
的垫肩和胸衬,更增添了他咄咄逼人的英气。纯黑的丝质领带,雪白的细纱手套,于威严之
中又隐隐透出几分异国的情调。在巨大的像鹰翼一样舒展的西式翻领上,缀着金丝绣成的松
枝,上面盘结着银丝扭成的松果,发着灿烂夺目的光辉。
奇迹发生了。三十年前的甘振远,从相片上走了下来。
老太婆的眼前模糊了,这正是她心目中永不磨灭的形象。
甘平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那时的父亲是什么容貌,她已经记不清了,
但她认识这套衣服,这个英姿勃勃的形象,只能属于她的爸爸。
“爸爸,你的衣服湿了。”
“唔。今天观礼时下雨了。告诉我,刚才下雨时,你在哪呢?”
“在楼顶上面。我想看看爸爸……”
遥远的对话从记忆的深谷中传出。那是哪一年的国庆?五六年还是五七年?大典遇雨,
那似乎是仅有的一次。
多么古怪呀!
面对着穿礼服的爸爸,甘平只看到一个臃肿衰老的陌生人。而对着自己的丈大,她却极
其鲜明地回忆起父亲。其实,他们的相貌,是完全不同的。
都是这套神奇的衣服。它是青年甘振远的魂灵。
张文也被震慑住了。这衣服赋予这家族中最平庸的伟白以惊人的魄力,使他变得像一个
统帅。张文精于服装,他发现伟白虽与青年时代的甘振远身高相似,却毕竟单薄了一些。尽
管服装优雅挺括的造型,弥补了这一点,仍显得略宽大了些。如果是他自己穿上,才是天作
之合,无与伦比。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个老军人,较之他的女儿女婿,似乎
有着更多的相似之点。
无论如何,他要买下这套军装!这将是他所从事过的最伟大的一项交易。哪怕重新从一
文不名的穷光蛋开始,他也要得到它!
“我,可以试穿一下吗?”张文不卑不亢地提出要求。
“你?”未及甘振远答话,老太婆急急插嘴追问了一句。
张文没有重复自己的话。所有的人,都听得很清楚。
“他要试,就让他穿一下。”甘振远并不知这两天的风波,既然有人这样喜爱他的军
装,试一下也无妨。
老太婆却不动声色地开始叠整那套军服。
“让孩子们都试试。”甘振远宽厚地说。
“他和伟白不一样。伟白到底是个转业军人,他嘛,喜欢的是跑买卖。赚钱算啦,别胡
闹了。”
“军人未必不需要钱,赚钱的未必不喜欢穿穿军装。”张文同样笑眯眯地与老太婆应答。
甘振远愣了:他的衣服怎么跟钱联系起来了?
老太婆终于以为抓到了张文的什么:他要用金钱亵渎甘家最神圣的东西!她反倒平静下
来,用一种近似戏谑的口气问道:“你到底有多少钱呢?”
“不多。不过买你这套衣服是足够了。”张文一脸骄矜之色。
“喔。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大的口气。只是你可知道,我这套衣服要卖多少钱呢?”
“价钱随你定。我绝不会还价。”
“那么,你听好了,这套衣服,我要一万元。”
“此话当真吗?”张文内心悸动了一下,但马上乜斜起绿莹莹的目光。这是他与人在黑
市成交时惯用的神色。
“当——真!老甘,卖了它,你我也成了万元产了。”老太婆像一只逗弄老鼠的猫,眉
开眼笑地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红,你给我拿钱。”
十秒钟之后,一万元钱——十块齐崭崭的红砖,排在了陈旧的枣红帆布箱盖上。
“现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款额不算小,请当面点清。”
说完,张文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从现在开始,这套衣服,就是我的了!他把两手对着摩
擦了一下,向那套老太婆刚叠好的军礼服伸去……
一个恶意的玩笑,瞬间便演变成这种结局,一向处事不惊的老太婆心慌意乱起来。
直到这时,甘振远才以他纵横疆场数十年的魄力与胆略,明白过来这是在算计他的军装
呢!他那斑白的眉毛痛苦地抖动着,像一根拧紧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