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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小 鲍 庄-第6部分

小说: 小 鲍 庄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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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甜味儿的声音叫人心里十分舒坦,象喝了一口热茶。
  “哪能。”拾来说着走上台子来了,把那烟荷包朝二婶跟前递过去。
  “不要了呢?”二婶说,举着两手黄澄澄的面,朝后退着。
  “哪能。”拾来朝他走去。
  她只能要了,可是两手的面,怎么好拿?她便侧过身子:“替我搁兜里吧!”

  拾来把手伸进她斜开的兜,兜里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来,手上
带着她的体温。
  “进来坐坐,喝碗茶吧!”她说。
  “不了,走了。”他说,脚却不动窝。
  “坐坐歇歇吧。”她说。
  “走了。”他却不走。
  “进来坐坐嘛!”她伸出肩膀头子抗了他一下,他顺势进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间。可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地上爬着两个小孩,一个三
岁模样,一个四岁模样。门前架了张鏊子。二婶接着和面,拾来坐在板凳上吸烟。

  “这是老几?”拾来问。
  “老三老四。”二婶回答。
  “怪喜人的。”
  “烦人呗。”
  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拉呱。不知咋的,他在这个二婶跟前,觉着很自在,很舒
坦。他觉着这二婶虽说是第二次见面,却好象老早就认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还没收工?”他问。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他愣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二婶也是个苦命人啊!”
  “苦惯了。大兄弟,你能帮着烧把火吗?”
  “能。”拾来忙不迭的站起来,挪到鏊子跟前去,点了火。
  “大兄弟。”二婶叫道。
  “嗯哪!”拾来答应道。
  “你打山那边来,那边是分地了吗?”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够俺娘几个苦的了。”二婶叹气。
  “大伙儿会帮忙的,这庄上的人情特好。”拾来安慰她。
  “一分地,劳力就是粮,劳力就是钱,谁知道会是咋样哩。”
  “都是一个庄一个姓,大家锅里有,不会少你几张碗的。”拾来说。
  “你这个大兄弟嘴怪会说哩。”二婶笑了。
  “我嘴最笨了,我说的是实情。”拾来红了脸。
  “你说的是实情。”二婶瞅了他一眼,小声说,象是说给自己听的。
  面和好了。二婶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将面团在鏊子上轻轻一抹。嗞
啦啦的一阵轻烟腾起。拾来忽然心里一格登,他咋在这轻烟里看见了大姑的脸。
  一只竹劈子将那煎饼一挑,二婶的脸又清澄起来:“别走了,在这儿吃吧。”

  “不了。”拾来嗫嚅着,二婶没听见,将面团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圆,
再一挑。拾来看着二婶的手:手腕圆圆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点起皱,却
结结实实的。他见过最多的是媳妇姊妹的手,每日里有多少双媳妇姊妹的手在他眼
皮子底下翻腾,挑来拣去。可他却从没觉得有哪双手象这双那样,看着心里就自在,
就舒坦,就亲近,就……怎么说呢,心里就暖暖和和的。他象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双
手,要不,咋这样眼熟呢!
  “你也是个苦命的,”二婶抹着面团子,悠悠地说,“往后路过这里了,就进
来喝碗茶,吃顿饭,歇歇脚,就算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拾来鼻子酸酸的,不说话。
  “有洗的唰的,就搁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
  “二婶!”拾来抬起头喊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泪。

                                 二十三

  这天夜里,大姑耳朵边没听见货郎鼓响。一夜睡得安恬。

                                 二十四

  地分到户了。不论文化子怎么哭怎么闹,他大都不让他念书了。文化子急得没
法,找了鲍仁文来说情。鲍仁文对他大说:
  “我叔,你眼光得放长远点。分地了,要多收粮食,就看个人本事了。让文化
子上学,学点科学,种田才能种好哩,单凭死力总不行。”
  鲍彦山只是吸烟,不搭话。
  鲍仁文又翻报纸念给他听:某某地方一个高中生养长毛兔成了万元户;某某地
方一个大学生种水稻,也挣了不老少……听得鲍彦山眼珠子都弹起来了,可话一回
到文化身上,他便又泰然下来。似乎文化子与那些人是一无联系的。任凭鲍仁文深
入浅出地解释,他亦是不动动。说: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大文子!你不知晓。”
  “还是多读书好哇!”鲍仁文不放弃努力。文化子在一边抽抽搭搭的,要放弃
也放弃不得。
  鲍彦山斜过眼瞅瞅鲍仁文,不吱声。其实,鲍仁文来作这个说客是最不合适的
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极有力的反证,证明着读书无用,反要坏事。时时提醒着
人们不要步他的后尘,万万别把自己的孩子们弄成这样:赔了工夫赔了钱,弄了一
肚子酸文假醋,不中看、不中用,真正是个“文疯子”。
  没有任何办法了。文化于晓得哭也是没用,便也不哭了,省些力气吧。倒是小
翠背地里说他:
  “就这样算了?”
  “算了。”文化子垂头丧气地说。
  “甩!”小翠子鄙夷地说了一个字。
  文化子脸涨红了。在此地,无能,窝囊,饭桶,狗熊,用一个“甩”字就全包
了。一个男人最坏的品质怕就是“甩”了,一个男人“甩”,那还怎么做人?还怎
么叫人瞧得起?文化子动动嘴唇,没说什么,站起来要走。小翠子上前一把拽住他
的袖子:
  “你把我唱的曲儿还给我。”
  “这怎么还!”文化子朝她翻翻眼。
  “你唱还给我,唱个‘十二月’!”小翠搡了他一下。
  “我不会唱。”
  “不会唱也得唱。”
  文化子愣了一会儿,晓得是犟不过小翠的,他总也犟不过小翠,犟不过心里还
乐滋滋的,真不知见了什么鬼!“那我唱个别的。”他请求。
  “也管。”小翠通融了。
  文化子苦着脸想了想,又说“唱个革命歌曲。”
  “唱吧!”
  文化子沉吟了一会儿,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开口了:“一条大河波浪宽——”
他唱了一句便停下来,偷眼瞅瞅小翠,看看她的反映,他怕她笑。
  她没笑,看着他,微微张着嘴,倒有些吃惊似的。
  “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文化子一边唱一边偷看她,她默着
神,象在想什么。
  “听惯了艄公的号——”文化子唱得鼓起了喉咙,只好认输,“实在是吊不上
去了。”
  小翠子象醒过来似的抬起眼睛看看他,轻轻地说:“这个曲儿怪好听的。”
  文化得意起来,雪了耻似的。
  文化子不读书的消息一传开,那耕读老师便闻讯而来,动员捞渣上学。不得已,
他向鲍彦山兜出了心底话:
  “说实在的吧!我这个耕读老师做了这些年,至今也没转正。您让捞渣上学,
也是给我脸面。这第一期的学费,我替捞渣交了吧!”
  鲍彦山看看老师,终于点头了。不过学费没让老师交,他说:“真让他念书了,
我就得供他学费,万不能让你老师掏腰包。”
  他是说话算话的,一口气交了学费,还花了六毛七分钱,给捞渣买了个新书包。
鲍五爷在拾来的货郎挑子上拣了支花杆铅笔,给放在书包里了。
  捞渣上学了,做小学生了。第一学期,就得了个“三好学生”的奖状。
  小翠把捞渣的奖状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个不停,看完了便问文化子:
  “你念这些年咋没带回过一张花纸来家?”
  文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奖状:“这不算什么。”
  “啥才算什么?”小翠回他嘴。
  他俩时常这么一句去一句来的拌嘴,鲍彦山家里的都看在眼里了,慢慢的看出
了些个意思,夜里,在枕头上,和男人商量:
  “小翠十七了,该给他们圆房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小翠忽然不见了。割完最后一垅麦子,小翠说:
  “你们先回家,我去沟里唰唰毛巾。”然后就再没回来。

 
 
                                 王安忆·小鲍庄                   
                              二十五

  现今文艺刊物多起来了,天南海北,总有几十种。鲍仁文往四面八方都寄了稿,
那一厚本“作品”已经拆开寄完了。寄出去一份,他就增加一份期待。他的生活里
充满了期待,没有空隙去干别的了。他和他老娘那三亩四分地里,苗比别人少,草
比别人多,都种不过二婶的地。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魔了。他娘甚至跑到二十里
地外,三里堡的土地庙去烧了一炷香。那土地庙早已被毁了,她就把香插在庙前边
的大树上。这个庙的菩萨灵,她认为。
  他那在县委宣传部打字的老同学给他个消息,省里要开一个笔会。笔会,就是
许多作家聚在一起,谈谈,玩玩,以文会友的意思。笔会先在省城开,然后就要到
这鲍山去玩玩。这些年旅游风盛,稍有点来历的地方都叫拿出来作胜地了。鲍庄要
说起也算有点来历的,据说,那上边还有个什么脚印儿,是那位鲍家的先人巡察治
水情况时留下的。还有一个洞,洞里有石桌石椅,是那位先人坐镇指挥时用的。据
说,那里也要设置旅游点了,当然,眼下只有一座小房子,里面有卖茶的。荒荒的,
野野的,作家们就是要看这野味,亭台楼阁,绮山绣水看惯了,要换换口味。
  于是,这批作家便要来游一下鲍山。
  于是,省里早早就通知了县里,要县里早早做好准备。县文联——现在县里都
有文联了——计划着请这些作家们和本县的文学青年见见面,座谈座谈,讲讲话,
指导指导,以繁荣基层文学创作。海报贴出去了,要听讲座要见面的,得买票。不
到两天,票就全卖出去了。现今的文学青年也是非常多的。
  那老同学也代鲍仁文买了一张票。鲍仁文早早地就在盼望这一天了。长这么大,
读了这么多小说,这么地热爱文学,可他却从来没见过一个作家。这实在是太不公
道了。
  他早早地就在盼这一天了。眼看着这幸福的一天之前的那些不幸福的日子,一
日一日熬了过去。那老同学却托人带话来说:讲座见面会取消了。作家们不来鲍山
了。因为有的要到西双版纳开笔会,有的要到九寨沟开笔会,还有的要到西藏参观
访问,剩下二三个虽没别处的笔会邀请,却也没了兴致,终于没能成行,早早地分
散到各地去开笔会了。近来的笔会是非常多的。比起那西双版纳、九寨沟、西藏,
这鲍山又野得很不够了。
  于是,他又只能继续往各地刊物寄稿子,继续期待着,继续什么也期待不着。

  每日里,他在自家那三亩四分地里做活儿,脑子里就象在开锅,种种事情涌上
心头,种种滋味充斥在心里。想想年龄是偌大,著书是偌渺茫,没有业,也没有家,
这么一日一日过去,实在令人惧怕的很。那一日复一日的单调平凡的生活后面,究
竟掩隐着什么?前头的希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他又恨不能马上跨过五年八年,
看看那前景是如何锦绣,或者如何黯淡,也好早早死了心。因此,他望着那毒辣辣
的日头,就有些为难起来,究竟要它过去的快还是慢呢?
  和他的地挨边儿的是鲍彦川家里的地。她每日里带着十一岁的大儿子在地里做
活,不兴歇歇的。天不亮来了,天黑了还不归。吃饭也不回去,她八岁的闺女提着
个蓝子给送来,就在地里把张煎饼卷巴卷巴,吃了,喝几瓢凉水。然后再接着干。

  “一个人管吗?二婶。”他每日都要招呼她一声。
  “管。”她回答。她就是说不管,也不见得有人来帮她忙。这地一到手,人就
象疯了似的,恨不能睡在地里,谁也顾不上谁了。这阵子,真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不过,每隔三五日,鲍仁文就看见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小伙子在二婶家地里做
活。看看不象是雇工,二婶待他象自家兄弟,他待二婶也不外。他干活肯下力得很,
一点不掺假。再说,这年头,又上哪儿去请雇工。就算有雇工,二婶也未必请得起。
  那小伙子最多有二十岁,憨憨厚厚的。要来总是晌午后来,一干干到天黑。有
一次,他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鲍仁文,便龇着牙笑了一下,牙白得耀眼。
鲍仁文认出了,就是那天挑货郎挑的弟们。
  小伙子和二婶不外的很。有一次,见他给二婶翻眼皮,二婶眼里进了颗砂子;
有一次,见二婶帮他挑手上的刺儿。二婶吸烟,小伙子帮她点火;小伙子吸烟,二
婶帮他点火。他叫她“二婶”,她叫他“大兄弟”,孩子们叫他“叔”。瞅不透他
们是什么关系。瞅着只觉得怪有趣儿的。
  日子过得那么平淡,难捱,看看他俩,倒也解解闷。

                                 二十六

  这天,那小伙子正给二婶锄地,却呼啦啦地跑来了一伙子人,为首的正是鲍彦
山。他抡起扁担,一家伙把那小伙子掀翻在地上了。接着,一伙人就拥上来,连打
带踢,那小伙子抱着头在地上乱滚。
  二婶担着一挑水走到地边,来不及搁下桶就朝这边奔过来了。桶翻了,水涓涓
地流着。
  二婶跑着跑着,绊倒了,爬起来再跑,一边叫道:“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她跑到跟前,就去拖鲍彦山,鲍彦山给了她一脚:“连你一起打。”
  她被踢得蹲了一下,又站直了,跑上几步,扑倒在鲍彦山脚边,抱住鲍彦山的
膝盖:“大哥,你饶了他小命一条吧!”
  鲍彦山不由放下了扁担,瞅了一眼弟妹,叹了一口气,骂道:“你这不要脸的
娘们,还有脸给他说情!”说罢,就一使劲甩脱了她。
  二婶翻转身,索性抱住了那小伙子,不管不顾地嚷:“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
的事!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
  一阵更加激烈的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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