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已-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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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退却都蕴藏着更凶猛的反扑。
“到医院去吧。”男人问。
“可是……我们怎么……走……呢……”疼痛像一个个删节号,穿插在女人简短的话中
。
城市的夜幕被雨枪射出无数的窟窿,“个”字工棚区水深没膝,女人是断然不能走的了
。到厂里去叫车,是唯一的法子了。只是女人这里又离不开。
“你先把司徒大妈叫来吧。”女人沉着地指挥。“不行我就在自家生。”她做好了最后
的打算。
男人冲出去。
“拿好伞。你可别冻着。”女人再三叮咛。
伞根本就张不开,男人顶了张塑料布,淹没在黑幕中。
女人突然觉出孤独。其实男人呆在身边也没什么用,生孩子是女人的专利。但一个毫无
用处的人呆在身边也比没人强。
她觉得孩子从她的身体里奋力往外爬。她像一层薄脆的鸡蛋壳,绷住了那颗跃跃欲出的
头颅。她真想帮她一把,就拼命往下鼓气。
那颗圆滚滚的头颅得了助力,像鲤鱼似的猛一跃,女人听到了响亮的撕裂声。
乔先竹挺奇怪:是什么东西扯开了?这么不结实?她吃力地撑起身子。看到铺的褥子红
光灼钓,布毛由于粘稠血浆的滋润,一撮撮耸立着,好像那是一幅质量很好的红毡。
血的汹涌澎湃多于她的想象。但是她丝毫没有虚弱的感觉。她想这没什么可怕的,上回
因为一直躺着,才没看到这么多的血。
在腿间血泊中,她看到一缕黑如柏油的物件。在这个像笔锋一样柔软的东西两侧,有火
红的溪流无声地推着波浪。在这两条红蚯蚓之下,是像蒜瓣一样翻卷的筋肉。
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偏着头想了想。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很沉,需要架在肩膀上才能想明白。啊!她
一阵狂喜,迫不及待的孩子用头颅把生命之门撞碎了,她急着要来看看这个世界。
孩子!你好有劲啊!你要再加把油,冲出来就能见到天日了。
孩子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拼命往前拱。
女人非常抱歉自己的皮肉太坚韧,给孩子冲决罗网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她把双腿张得如
同巨大剪刀,好给孩子前进的路减少阻碍。血就奔混得更畅通无阻。孩子的胎发像煎炸过火
的糕团,变成焦灼的褐红色。
男人从雨里潜回来,“邻居去叫了,医生就来。来了就好了,你别怕。”
“已经看到头发了。”女人自豪地宣布。
“别说话。你好好躺着,千万别说话。”司徒大妈颤巍巍地说。她分明看到女人说的每
一个字,都像按动开关,血一股股溅落。
那缕胎发像火焰,渐渐增大。女人顾不上说话了,呼呼像电扇吐着气。
孩子的逸出并不是像蛇似的一寸寸往外爬,而是蜷着身子,像被架在巨大的弹弓上,女
人一憋气,就像拉动钢弦,孩子箭一般地弹射而出,前进一大段。
现在孩子最宽的两耳卡在产门的峡谷,犹如鸡蛋要通过蛇颈。这是生产中最险恶的关口
。
女人突然觉得舒适,宫缩骤然停歇,好像风暴退去的海滩,平静得纤尘不染。宫缩是一
种强制给你的——逼害你的力量,它把你身体里的一部分调动起来,凶狠地同你的整体对抗
。子宫在这种非常时刻,是君临一切的威王。它不听命于任何人,只服从那个黑暗中的孩子
。子宫是女人全身的叛徒,它独往独来,天马行空。
现在,不知是什么原因,宫缩停了。
女人立即合上眼,很安详的样子。在剧烈的重体力劳动之后,她累了,恬然入睡。
“哎呀!你不能睡!你可不能睡啊!孩子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的,鼻子都压扁了!
再夹下去,你这十个月的苦就白受了!你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再使把劲!听我的话,使劲!
”见多识广的司徒大妈也慌了,拼命做出憋气拉屎的样子,在她遥远的记忆里,孩子就是这
样生出来的。
“我累了……”女人梦吃般地说。“让我睡一会……等我一觉醒来,就有劲了……”她
的声音轻的像优质羽绒,脸因为失血,苍白如乳胶。
女人无可遏制地睡去。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呢?”男人六神无主。他的孩子——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头皮
已变成青紫。眼睛紧紧地闭着,使人怀疑里面是否包裹着眼珠。
门开了。袁大夫走进来。
“医生!我的老婆!我的孩子!”老姜搂着大夫。大夫浑身精湿。“个”字工棚道路太
狭,车进不来。别说是救人,就是救火,也毫无办法。
袁大夫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事情远比他预计的要严重的多。
所有的血液都不凝固,像桃花一样鲜艳。男人和司徒大妈当然没发现危险,他们大叫着
:“孩子快憋死了!”
大夫把男人拖到炉子边,这是小屋里距床最远的地方。男人预感到了什么。他说:“您
甭问我是想要大人还是想要孩子,我都要!都要!”
他的眼睛像两块红煤,好像这一切都是医生造成的。
袁大夫平缓地说:“不是。我不是要同你说这句话。我要告诉你的是:孩子不用保,也
会在的。最多不过是得场感冒,这屋子太凉了。大人却是想保也保不住了。你心里要有个数
。”
说完,他留下男人在屋角发呆,走到床边。
他开始帮助女人。“使劲!”他先给女人打针,然后开始帮助女人。
“你别烦我好不好?我没劲。”女人说,她对医生又敬佩又厌恶,凡有他出现的时候,
准没好事。真想一辈子不见他,可他们总要去求他。
“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个孩子吗?现在他来了。”医生温和地说。
“我知道他来了。”女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她早就来了,他逃不走的,这我比你有数
。”
“但是如果你再不用劲,你就可能看不到他。”袁大夫严肃极了。
“医生!您别骗我,也别吓我。我知道我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多有劲!我怎么会看不
到她?医生,虽说您挺高明,可这回您说的不对。”女人虚弱但是很顽强地说。
医生真是无计可施了。这个病人很清醒,清醒的病人最可恶。你难以欺骗他们,而欺骗
是医生的常规武器之一。他把老姜叫到一旁,让他预备车把女人送到医院去。三轮车或是手
推车都行,送到大路上,再上汽车。越快越好。医生离了医院,就是虎落平川。虽说病势已
万难挽回,但医生并不死心。医生是一个充满幻想的职业,一面惨淡经营,一面浮想连翩。
悲观丧气和异想天开总是扭缠在一起。
男人走了,女人竟没有发现。她现在除了感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已经看到你孩子的脸了。她同你死去的孩子是一模一样的。”百般无奈之中,医生
冷峻地宣布。
女人怪叫一声,像闪电劈开咽喉。她暴凸双眼,颈子膨隆像插满了红蓝铅笔的笔筒。双
手反撑着床板,胸部拱桥般耸起,好像她想用手臂代替脚掌,倒扣在地上走路。“哈——哈
——”她像一个日本武士似的有节奏地吐着气,声音类似凶猛的咒语。
司徒大妈看着孩子显露出来的半张脸,暗自嘀咕:我看着可不像。
血雨腥风。灿烂的红色液体像出炉的铁水,红而烫地倾泻。红毡已经饱和,低洼处聚起
血的湖泊,随着女人的用力,某处稍一倾斜,血就冒着泡,变形虫似的伸出触须,蜿蜒而下
,用闷而粘的声音敲击着老姜家粗糙的砖地。
那个婴孩终于诞生了。他驾着血的波涛,乘一叶红色小舟,翩翩莅临这个潮湿冰冷的世
界。他的最后一跃,是被滚滚热浪射出生命之门的,犹如洪水爆发时的泥沙俱下。
婴儿亢奋的哭声,像一只只玻璃杯对撞击碎。
女人拼尽全力喊:“快抱来我看!快抱来!”
袁大夫看了婴儿一分钟。他用干布把孩子紧紧裹起来,像擎着一把火炬,在女人面前晃
呀晃,仿佛女人是一个原始山洞。
袁大夫判断的不错。女人的瞳孔已开始散大,像个模模糊糊的水桶。她用尽残存之力,
把仅余的血脉逼到两目之间。就像把牙膏皮里最后的膏脂涂抹到牙刷上,非但不见少,反倒
绰绰有余。
女人的双眼显出的的光辉。
“你骗我。她不像我那个孩子。她像另一个人。”女人苦笑了一下,笑容像死水潭里的
波纹,荡漾得很慢,久久地悬挂在僵硬的嘴边。
“像!谁说不像!和你原来的孩子一模一样!”医生大声地强辩。他知道女人快死了,
分娩时孩子的羊水进了母亲的血液,血液就永不凝固。女人的血像沙漏就要渗光了。他不想
再给女人增加丝毫的痛苦。
“你知道她像谁吗?”女人神秘地问。
“像谁呢?”医生没多大把握地说。他想把话题引开,但濒死的女人固执坚定,根本不
服从调遣。
“像你的丈夫吧?”医生说。他仔细查看过婴儿,却没记住长相。一般凡人认为最重要
的问题,医生们认为最不重要。
“告诉你,她像的那个人就是我。我不希望她像我,我这一辈子太苦了。”女人声若游
丝,但很清晰。
“我好痛……痛……”女人突然把手指尖剁进褥子,血花迸散。医生急忙用听诊器去听
,他听到擂鼓一样震耳的轰鸣。刹那之间,行医多年的他以为是惊雷响了。片刻之后,永久
的沉寂才使他醒悟到:刚才的巨响,是那可怜女人心脏的最后一跳。
“好痛……”是好痛苦还是好痛快?没有人知道。女人的目光定定地凝结在双耳铁锅上
,好像在问:我什么时候再用它做疙瘩汤?
别以为生命的衰竭抱着长长的尾音,袅袅不绝。它时常戛然而止。斩钉截铁。在惨痛的
最后断裂之前,生命会负隅顽抗,破釜沉舟。
一切都无以挽救。
男人和一伙帮忙的人涌进来。“快去医院啊!”他疯狂地嚎叫。
“不必了。”医生摆摆手。“这是一种很少见的病,一旦发生,现代的医学是没有办法
的。医院是治活人的地方,不会收她了。”
“她最后说了什么?她留了什么话给我?你们说!你们告诉我!”男人一会儿窜到司徒
大妈面前,一会又虎视眈眈地瞄着袁大夫。
“她没说什么……”司徒大妈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红了眼的汉子。
“她去世的时候我在她近前。就我一个人。”袁大夫先解脱了司徒大妈,他知道在以后
漫长的岁月里,老姜会一次次逼问不止。还老人一个安宁吧。
“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老姜困兽样狰狞。
袁大夫静如止水地说,“乔光竹的最后一句话是要你带好孩子,保重身体。好好过日子
……”
老姜悲嚎起来:“我的妻啊……”
袁大夫忙把他们的孩子递过去。这个极小的婴孩用好奇的明亮的眼睛,严肃地注视着人
们,仿佛在深思熟虑。所有在场的人都打了一个战栗:那目光太熟悉了!这就是血铺上的那
个女人刚刚合上的眼睛里的光辉。
袁大夫不由得赞叹那个女人弥留时的聪慧。
在呼啸的风雨中,在辉煌的血光中,那个小小的婴儿——一个强健完美的男孩,肆无忌
惮地哭叫着,呼唤着一个新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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