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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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他理解这泪珠特定的象征。
——是时候了:
该出生的一定要出生!
该速朽的必定得速朽!
他在绳结上读着这个日子。
那里,有一双佩戴玉镯的手臂
将指掌抠进黑夜模拟的厚壁,
绞紧的辫发
搓探出蕴积的电火。
在那不见青灯的旷野,
一个婴儿降落了。
笑了的流浪汉
读着这个日子,潜行在不朽的
荒原。
——你呵,大漠的居士,笑了的
流浪汉,既然你是诸种元素的衍生物
既然你是基本粒子的聚合体,
面对物质变幻无涯的迷宫,
你似乎不应忧患,
也无须欣喜。
你或许
曾属于一只
卧在史前排卵的昆虫;
你或许曾属于一滴
熔在古鼎享神的
浮脂。
设想你业已氧化的前生
织成了大礼服上的绶带;
期望你此生待朽的骨骸
可育作沙洲一株啸嗷的红柳。
你应无穷的古老,超乎时空之上;
你应无穷的年青,占有不尽的未来。
你属于这宏观整体中的既不可
多得、也不该减少的总和。
你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
你只当再现在这特定时空相交的一点
但你毕竟是这星体赋予了感官的生物
是岁月有意孕成的琴键。
为了遗传基因尚未透露的丑恶,
为了生命耐力创纪录的拼搏,
你既是牺牲品,又是享有者,
你既是苦行僧,又是欢乐佛。
…………
…………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12 极乐界
当春光
与孵卵器一同成熟,
草叶,也啄破了严冬的薄壳。
这准确的信息岂是愚人的谵妄?
万物本蕴涵着无尽的奥秘:
地幔由运动而矗起山岳;
生命的晕环敢与日冕媲美;
原子的组合在微观中自成星系;
芳草把层层色彩托出泥土;
刺猬披一身锐利的箭镞……
当大道为花圈的行列开放绿灯,
另有一支仅存姓名的队伍在影子里欢呼着进行。
是时候了。
该复活的已复活。
该出生的已出生。
而他——
摘掉荆冠
从荒原踏来,
走向每一面帐幕。
他忘不了那雪山,那香炉,那孔雀翎。
他忘不了那孔雀翎上众多的眼睛。
他已属于那一片天空。
他已属于那一片热土。
他已属于那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
而我,
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重又叩响虚空中的回声,
听一次失道者败北的消息,
也是同样地忘怀不了那一切。
是的,将永远、永远——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乡 愁
他忧愁了。
他思念自己的快谷。
那里,紧贴着断崖的裸岩,
他的牦牛悠闲地舔食
雪线下的青草。
而在草滩,
他的一只马驹正扬起四蹄,
徵开河湾的浅水
向着对岸的母畜奔去,
慌张而又娇嗔地咴咴……。
那里的太阳是浓重的釉彩。
那里的空气被冰雪滤过,
混合着刺人感官的奶油、草叶
与酵母的芳香……
——我不就是那个
在街灯下思乡的牧人,
梦游与我共命运的土地?
雕 塑
像一个
七十五度倾角的十字架
——他,稳住了支点,
挺直脖颈,牵引身后的重车。
力的韧带,把他的躯体
展延成一支——
向前欲发的闷箭……
——历史的长途,
正是如此多情地
留下了先行者的雕塑。
生 命
我记得。
我记得生命
有过非常的恐惧——
那一瞬,大海冻结了。
在大海冻结的那一瞬
无数波涌凝作兀立的山岩,
小船深深沉落于涡流的洼底。
从石化的舱房
眼里石化的大海只剩一片荒凉
梦中的我
曾有非常的恐惧。
其实,我们本来就不必怀疑,
自然界原有无可摧毁的生机。
你瞧那位对着秋日
吹送蒲公英绒羽的
小公主
依然是那么淘气,
那么美丽!
鹿的角枝
在雄鹿的颅骨,有两株
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
雾光里
这些挺拔的枝状体
明丽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泽,
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
在我的书架,
在我新得收藏品之上,
我才听到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
火枪。——
那样的夕阳
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
从高岩。飞动的鹿角
猝然倒仆……
……是悲壮的。
烘 烤
烘烤啊,烘烤啊,永怀的内热如同地火。
毛发成把脱落,烘烤如同飞蝗争食,
加速吞噬诗人贫瘠的脂肪层。
他觉着自己只剩下一张皮。
这是承受酷刑。
诗人,这个社会的怪物、孤儿浪子、单恋的情人
总是梦想着温情脉脉的纱幕净化一切污秽,
因自作多情的感动常常流下滚烫的泪水。
我见他追寻黄帝的舟车,
前倾的身子愈益弯曲了,思考着烘烤的意义。
烘烤啊,大地幽冥无光,诗人在远去的夜。
或已熄灭。而烘烤将会继续。
烘烤啊,我正感染到这种无奈。
现在是夏天
——兼答“渎灵者”
现在是夏天,主体工程早经适时奠基破土。
班机盘旋上空重新留下世纪的震荡。
人们步入深渊如开拓金矿的矿工
感觉到不容置疑的灵异光辉的投照。
都市深渊这样的蚂蚁一样施工的大军
无数双手从无数个立面编织钢筋,
将行云流水、江河桥路连成庞然一体。
啊,是廊柱、墙的迷宫。是竖琴、金属花园。
是天堂积木、不败的甘蔗林、铁皮鼓。。。。。。
昼夜超拔的节奏为新神谱系系添立四射之威棱。
应该让一切渎灵者无处蝇营狗苟。
如此忧郁。只有热浪与工程缓解信仰之创痛。
不要说已经将我逼入绝境。
我从不认为自己须臾离开那一被你们视作不祥
的穷途;
我的手心茁长过麦穗,仍必同样适于麦穗生长。
我的手心溶冶过矿石,仍必同样适于矿石溶冶。
够了。让我享有缄默。
现在是夏天,日光酽浓,红漆一样搅拌。
焚风炙烤,沥青胶结,燃气厚重涩眼。
主体工程夹峙在都市潮中如海流间的岛屿。
有人探手篱墙悄然抽走一块铁模坯具。
但是蓝色的主体工程象靛蓝的布匹一样素朴,
涮洗净皂沫后似的美洁,正祛除我的忧郁。
1992
致修篁
篁:我从来不曾这么爱,
所以你才觉得这爱使你活得很累么?
所以你才称狮子的爱情原也很美么?
我亦劳乏,感受严峻,别有隐痛,
但若失去你的爱我将重归粗俗。
我百创一身,幽幽目光牧歌般忧郁,
将你几番淋透。你已不胜寒。
你以温心为我抚平眉结了,
告诉我亲吻可以美容。
我复坐起,大地灯火澎湃,恍若蜡炬祭仪,
恍若我俩就是受祭的主体,
私心觉着僭领了一份祭仪的肃穆。
是的,也许我会宁静地走向寂灭,
如若死亡选择才是我最后可获的慰藉。
爱,是闾巷两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园般真纯,
当一方示意无心解语,期待也是徒劳。
我已有了诸多不安,惧现沙漠的死城。
因此我为你解开发辫周身拥抱你,
如同强挽着一头会随时飞遁的神鸟,
而用我多汁的注目礼向着你深湖似的眼窝倾泻,
直到要漫过岁月久远之后斜阳的美丽。
你啊,篁:既知前途尚多大泽深谷,
为何我们又要匆匆急于相识?
从此我忧喜无常,为你变得如此憔悴而玩劣。
啊,原谅我欲以爱心将你裹挟了:是这样的暴
君。
仅只是这样的暴君。
1992
花朵受难
——生者对生存的思考
大路弯头,退却的大厦退去已愈加迅疾
听到滴答的时钟从那里发出不断的警报。
天空有崩卷的弹簧。很好,时间在暴动。
我们早想着逃离了。但我们不会衰老得更快。
我们横越马路时刮起秋风。
感觉女伴被自己的视觉蛰痛了。
她突然变色,侧转身跳开去,猛跑几步,
俯身从飞驰而过的车轮底下抢救起一枝红花朵。
时间对抗中一枝受难的红花朵。
快抱好我的献与。——女伴说。
她翘起小指尖梳理一下鳞瓣花页这样递给我。
这是我生平接受馈赠的第一枝花朵了。
修篁啊,你知道大丽花是怎样如同惊弓之鸟
坠落在车道的么?似我无处安身。
你知道受难的大丽花是醉了还是醒着?
似我无处安身。
女伴与我偕同大丽花伫立路畔。
没有一辆救护车停下,没有谁听见大丽花呼叫。
但我感觉花朵正变得黑紫。。。。。。是醉了还是醒
着?
我心里说:如果没醉就该是醒着。
夕阳底下白色大厦回光返照,退去更其遥远。
时间崩溃随地枯萎。修篁,让我们快快走。
1992
鹰·雪·牧人
鹰,鼓着铅色的风
从冰山的峰顶起飞,
寒冷
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雾霭
飞鹰消失,
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
横身探出马刀,
品尝了初雪的滋味。
1956
我的掌模浸透了苔丝
她从娘家来,替我捎回了祖传的古玩:
一只铜马坠儿,和一只从老阿娅的妆奁
偷偷摘取的“乾隆通宝”。
说我们远在雪线那边放牧的棚户已经
坍塌,惟有筑在崖畔的猪舍还完好如初。
说泥墙上仍旧嵌满了我的手掌模印儿,
像一排排受难的贝壳,
劲头了苔丝。
说我的那些贝壳使她如此
难过。
(选自《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
三个孩子之歌》之二)
1982
人·花与黑陶砂罐
1
一束从废园采来的杏花(其间杂陈的白色碎朵据
称是夜来香)在妻的拈握中迟疑了许久:
窗台上实无可落脚的地方了。
2
让她们生长在各自的枝干上原不好吗?
何必让她们痛苦?
何必让她们绝望、孤独、饥渴、涕零?
妻说:你别管。
3
窗台,那陶罐被一束鲜花罩住深不可测的渊口。
我见不到渊底的一潭寒水了。。。。。。
听不到渊底欸乃一声的舟橹了。。。。。。
嗅不到神农氏从渊底袅袅升起的草药香。。。。。。
世事总是出人意料。
总要为人生妒?。。。。。。
1985
一百头雄牛
(一)
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伐。
一个时代上升的摩擦。
彤云垂天,火红的帷幕,血洒一样悲壮。
(二)
犄角扬起,
一百头雄牛,一百九十九只犄角。
一百头雄牛扬起一百九十九种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云飞行的牛角砦堡,
号手握持那一只折断的犄角
而呼呜呜。。。。。。
血洒一样悲壮。
(三)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头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
血洒一样悲壮。
1986
陈东东诗选
陈东东(1961… )。出版的诗集有《海神的一夜》(1997)、《明净的部分》(1997)。
秋歌五首(选二) 未完成 时代广场 外滩 低岸 炼丹者巷22号 月全食 雨中的马 黑背鸦之夜 点灯 夏日之光 第一场雪 冬日外滩读罢《神曲》 在黑暗中 我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
秋歌五首(选二)
之一
秋天暴雨后升起的亮星推迟黑暗!
玫瑰园内外,洗净的黄昏归妃子享用,
被一个过路的吟唱者所爱。
牛羊下来,谁还在奔走?
隐晦的钟声仅仅让守时的僧侣听取。
海波排开的狮子门行宫落下了王旗。
精细的发辫。泉眼和丁香。
火焰。喷水池。与半圆月相称的年轻女官
从中庭到后花园,于微光中诵读写下的诗篇。
于微光中诵读,这千年之后泛黄的赞颂
在她的唇齿间。当伟大的亮星
破空而出,--啊南方,扇形展开的水域和丰收!
艳紫的凉亭下忧心的皇帝愈见孤单,
命令掌灯人燃起了黑夜。
夜色被点燃,如塔上的圣诉,
聚集人民和四散的鸟群。
妃子倾听,美人鱼跃出--
啊吟唱者,吹笛者,他独自在稻米和风中出没,
仰面看清了旋转的天象。
他步入民间最黑的腹地,以另外的火炬,
照耀蓝色的马匹和梦想。
而醉于纸张的皇帝却起身,
赐福露水、女性和果实。
伟大的亮星!亿万颗钻石焕发出激情!
两种不同的嗓音正交替。--牛羊下来,
谁还在奔走?诗篇在否定中坚持诗篇,
启发又慰藉南方的世代。
之五
翻山见到满月的文法家即兴歌咏:
在鹰翅之下,沟渠贯穿白净平野,
冷光从牛栏直到树冠;
长河流尽,崇山带雪,
明镜映现的娇好容颜由发辫环绕。
长河流尽,崇山带雪。
秋气托举著群星和宁静。
紫鹿苑深处的讲经堂上,
朱砂,环佩,明辨之灯把女弟子照亮。
他翻山而至,头顶著满月,
手中的大丽菊暗含夜露。
他站在拱廊前即兴歌咏;生命解体;
爱正醒悟;火光之中能被人认清的
难道是幸福?
肉身之美在紫鹿苑中,
被一个文法家辞语编织。
肉身之美在诗歌的灯下,
远离开秋天,被音节把握。
莲花之眼。红宝石之唇。
讲经堂上,一部典籍论述万有,
另一部典籍证明了起源。
应和的女弟子舞蹈的脚镯,
一轮满月横贯裸体。
白净平野间物质倾斜。文法家翻山
把精神启示。丰乳。美臀。
三叠细浪的秋天的小腹。
中立无害的茸毛之中有神的笔触。
未完成
那地名还不能显现于屏幕
从常用字额头长出的独角还
未获确认。它被拒于一个
系统新世界,像麒麟
在动物学类属纲目的篱笆外对月
但新世界会为它迅速编码
好让它突兀地跳出电脑
不妨用一把刀代替那独角
像麒麟,在动物园
被只想吃嫩叶的长颈鹿代替
星期天你暂且离开键盘
也离开蹩脚的系统想像力
汽车驰出程控关卡,又甩脱
都市难看的水泥花边
轮胎急旋,摩擦乡村敏感的
体位,在短暂得近乎
或许的春天……你想起肯明斯
他的诗有几首仿佛错码
是因为在一个工商世纪
抒发不道德的田园情怀吗
但两边的田园风光确切
它的神是一个邋遢女人
浑身散发泥土的芳馨
比花朵更柔软,春天的胸脯
像一座坟,(难道爱情不就是
死亡?)疾行中诗行一再出错
而时间现在被更快地甩脱
汽车挺进,深抵那隐秘哦隐秘的
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