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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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疾行中诗行一再出错
而时间现在被更快地甩脱
汽车挺进,深抵那隐秘哦隐秘的
所在——地点在津湿的河流大腿间
被拱桥的七十二重阴影遮覆
…………
时 代 广 场
细雨而且阵雨,而且在
锃亮的玻璃钢夏日
强光里似乎
真的有一条时间裂缝
不过那不碍事。那渗漏
未阻止一座桥冒险一跃
从旧城区斑斓的
历史时代,奋力落向正午
新岸,到一条直抵
传奇时代的滨海大道
玻璃钢女神的燕式发型
被一队翅膀依次拂掠
雨已经化入造景喷泉
军舰鸟学会了倾斜着飞翔
朝下,再朝下,抛物线绕不过
依然锃亮的玻璃钢黄昏
甚至夜晚也保持锃亮
晦暗是偶尔的时间裂缝
是时间裂缝里稍稍渗漏的
一丝厌倦,一丝微风
不足以清醒一个一跃
入海的猎艳者。他的对象是
锃亮的反面,短暂的雨,黝黑的
背部,有一横晒不到的娇人
白迹,像时间裂缝的肉体形态
或干脆称之为肉体时态
她差点被吹乱的发型之燕翼
几乎拂掠了历史和传奇
外 滩
花园变迁。斑斓的虎皮被人造革
替换。它有如一座移动码头
别过看惯了江流的脸
水泥是想像的石头;而石头以植物自命
从马路一侧,它漂离堤坝到达另一侧
不变的或许是外白渡桥
是铁桥下那道分界水线
鸥鸟在边境拍打翅膀,想要弄清
这浑浊的阴影是来自吴淞口初升的
太阳,还是来自可能的鱼腹
城市三角洲迅速泛白
真正的石头长成了纪念塔。塔前
喷泉边,青铜塑像的四副面容
朝着四个确定的方向,罗盘在上空
像不明飞行物指示每一个方向之晕眩
于是一记钟点敲响。水光倒映
云霓聚合到海关金顶
从桥上下来的双层大巴士
避开瞬间夺目的暗夜
在银行大厦的玻璃光芒里缓缓刹住车
低 岸
黑河黑到了顶点。罗盘迟疑中上升
被夜色继承的锥体暮星像一个
导航员,纠正指针的霓虹灯偏向
--它光芒锐利的语言又借助风
刺伤堤坝上阅读的瞳仁
书页翻过了缓慢的幽暝,现在正展示
沿河街景过量的那一章
从高于海拔和坝下街巷的涨潮水平面
从更高处:四川路桥巅的弧光灯晕圈
--城市的措词和建筑物滑落,堆向
两岸--因眼睛的迷惑而纷繁、神经质
有如缠绕的欧化句式,复杂的语法
沦陷了表达。在错乱中,一艘运粪船
驰出桥拱,它逼开的寂静和倒影水流
将席卷喧哗和一座炼狱朝河心回涌
观望则由于厌倦,更厌倦:观望即沦陷
视野在沥青坡道上倾斜,或者越过
渐凉的栏杆。而在栏杆和坡道尽头
仓库的教堂门廊之下,行人伫立,点烟
深吸,支气管呛进了黑河忧郁物
炼丹者巷22号
……永囚于自我……
--加缪
白昼显形的土星是忧郁的
像一盏弧光灯空照寓言
像一颗占卜师刺穿的猫眼
它更加晦暗,隐秘地剧痛
缩微了命相的百科全书
当我为幸福委婉地措辞
给灵魂裹一件灰色的披风
它壮丽的光环是我的疑虑
是我被写作确诊的失眠症
不期而来了巨大的懊悔
它甚至是虚无,像我的激情
像激情留出的纸上空白
它因为犹豫不决而淡出
或者它从没有现身于白昼
那么我看见的只是我自己
是我在一本中国典籍里
在一面圆镜,在一出神迹剧
阴郁的启示下看见的我自己
--啊土星--!漩涡
它壮丽的光环是我的幻视
是我混淆记忆的想像力
不期而来了意愿的雪崩
它甚至是悖谬,像我的精神
照耀我拒绝理喻的书写
……………………
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划过晴天
那漫长的弧线是一条律令
它延伸到笔尖,到我的纸上
到我为世界保持安静和孤独的
夜晚。--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我头上的星空因我而分裂
那狂喜的弧线将贯穿一颗心
如一把匕首在其中剜转
它是极乐的,并表现为痛楚
表现为持诫的全部苦行和背弃性
仰望。--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掠过乐园
我头上的星空因我而分裂
仿佛金钱豹内部的猫性破膛而出
而一只大张开翼翅的灰背鸦
其飞翔的骨骼被提前抽象了
--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一个笔尖划出一条新的弧线
我沉溺于我的现实生涯
幻化生涯,那双重面具和
两难之境。我四周的风暴
来自我匕首剜转的内心
--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上面的
星空,因我而像一副对称的肺叶
……………………
然而我倦怠,在那些下午
古董打字机吐出又一份
应急文件。透过办公室紧闭的
钢窗,或者透过那形式开放的
夏季钢窗,我仍旧看见
乌有的土星在黄昏天际
下面是城市带锁的河流
--那滞涩和缠绕
翻卷起夜色的只言片语
我知道是打字机将它们吐出
而吐出打字机铿锵键盘的
是公务神额角豁开的裂口
家神却更甚于至尊的公务神
他吐出有关真理的碎片
他令我快活,当我是恭顺的
我会于绝望间看到我梦中
丧失的可能性,我会以为
他给了我足够的世俗信仰
因而在一根虚构的手杖上
我刻下过--反面的野心和
征服的铭言,它或许能支撑
我在灰烬中苏醒的欲望。当欲望
是我的全部存在,那真实的手杖
就是我死后才到来的晚年
……………………
一匹怪兽将获得速度,将变形为
往还于记忆和书写的梭子
它织出了我的颤栗和厌恶
我的罪感,对往昔的否决
它黄鼬般大小的身体疾掠,像一把
扫帚,魔幻女裁缝骑着它飞回
它不仅是时间,是刻骨的虚构
是童年噩梦的精神性异物
在环城路口的圣像柱下
它又带给我最初憬悟的性之
惊惧。女裁缝升起大蜥蜴面庞
自行车磨圆了拐向成长的懦弱街角
那怪兽也将获得翼翅,自行车将飞越
小学校唯一的沥青篮球场
朝向过去的龙头一偏,它又飞越了
夏季旗杆、招展的香樟树
红瓦屋顶下空寂的教室
和我在绸布店独享的挫折
钢圈急旋,啊急旋的表盘
急旋的指针抹去了隐秘
而另一根圣像柱指针之下
时间被歪曲、歪曲地重现
仿佛土星中变形的暗影
那黄鼬般大小的、我内部的异物
……………………
教育却不是一对刹把,可以被捏紧
控制一个人向往疾病的发疯速度
教育虚设,像怪兽自行车锈死的
铃,像女裁缝多余的第三只乳房
在一朵压低的金云之下
少年时光被平庸覆盖
被假想的常识和禁忌光环
圈定于苍白、森严、点缀贫乏的
神圣无知。自行车又穿过午后广场
它撞翻了花坛、教堂玻璃门
晾晒着妓院风信子被单的竹头架阵
它再快一点,像体育课镀银的冲刺哨音
礼仪课浸泡于苦涩的酒中
礼仪的冰块,在社交欢宴间
溶化为喧哗。--我能够听到的
仍然是晴天下镀银的哨音
呵斥的篮球迅疾重击我坍塌的
肩。用以抵御的也许是词语
是作文簿里的扯淡艺术
或者,无言,窘迫地挺立
像一幅旧照片展示给我的
仿佛孤独和稀有的麒麟
古板、腼腆、局促不安直到颤抖
--在众人之中我自我隔绝了
……………………
一阵旋风也许塑造了环形楼梯
伸向混乱的通天塔高处。那里
浑浊的月亮蔑视着我,而我却因为
存在的过错,被罚站在冬夜的危楼阳台
一阵旋风,扭结冷却于胸中的火焰
父亲的火焰则如同旋风眼
是幽蓝深奥的训示之火、寂静
之火、震怒中到来的判决之火
它也是神圣的无名之火。啊无名
神圣,向上的途径是绊索铁丝网
是蛮横的否定和迎头痛击,是我在
阳台上,被旋风卷入的孤寂炼狱
我忍受的姿态趋于倾斜
在适于梦游的阳台围栏前
我有更加危险的睡眠。而睡眠
深处,我缺少一种必要的平衡力
我缺少父亲的闪电品质、雷霆品质
一个宇航员征服土星的自信和
狂妄。当一阵旋风实际上摧毁了
通天塔理想,那向上的楼梯也伸向
惩罚,伸向更深的意志黑暗和
权力迷宫。我相信我正一脚踏空
跌进了伤口,我豁开的额角渗出乌鸦血
将污染--神圣父亲额头的尊严
……………………
于是我歌唱受辱的青春
那也是甜美中发育不良的
受控的青春。一只手怎么能
如一柄利斧?破开内心悠久的
冰海;一只手以它色情的抚弄
在走廊暗角,采撷少年的
向日葵童贞。流动的大气
又梳理出一个短暂的晴夜
--于是我歌唱梦之摩托
骑着它我驰过水塘、游乐场
倒向混同于阳光的草垛……并且
写作,像一条姑娘蛇缠上了我
精神分裂的语言宿疾缠上了我
它不仅是青春病,是寓言中
奔向死角的猫之猎获物
因未及改变方向而毙命
它有如性隐患,欢乐的高利贷
仿佛写作者一寸寸靡烂的
全部阴私。它也是通天塔高处
另一路蜿蜒,另一根绊索
晴夜里另一只抚弄的手。于是我
要一行咬人的诗、刺杀的剑
--要一记闷棍!于是我歌唱
受辱的青春、甜美中发育不良的青春
……………………
流动的空气。任意随波逐流的光阴
有一天世界将转变为惊奇
有一天下午,我醒于无梦
日常话语的青色果实被抛进了
老虎窗。天井里盆栽的大丽菊上
一个中年妇女的唠叨,是果实酸涩
清新的汁液。--母亲,她搭着话
而我正起身去迎接黄昏
我看见光阴随波逐流
流动的空气里青春更瘦削
我看见我所歌唱的,在纸上
被透进老虎窗的土星光芒快速一阅
而屋子里,走廊上,潮湿的石块
散发一阵阵月亮气息。它曾经被称作
光芒之水汽,在比喻中由一个形象
代替。--屋子里,走廊上
潮湿的石块散发一阵阵青橙气息
我的苏醒再重复一次,我喃喃重复
仿佛大丽菊展示互相摹仿的花瓣
影子在迎来的黄昏里变暗
--母亲,她搭着话。她赋予我
书写而不是讲述的能力,在纸上
唠叨。我看见我所疑虑的诗行
被透进老虎窗的土星光芒快速一阅
……………………
继续梦游?--为什么要加上
犹疑不确定的手杖问号
--在手杖上,新的铭言
已经被刻写,如一只乌鸦
(错误的海东青)成年,换上了
新的更黑的羽毛。在飞翔这梦游的
绝对形式里,无所依托的翅膀掀动
表明一个历程的乌有。那么为什么
继续梦游?为什么不加上
犹疑不确定的手杖问号?如果
空气是肺叶翅膀的不存在现实
而我的绝对雄心是栖止
绝对确定的仅只是书写,就像
木匠,确定的只是去运用斧子
--他劈开一截也许的木材
从木材中显形的桌子难道
并不是空无?--犹疑不确定的
手杖问号又支撑我一次, 令梦游
继续,--穿越我妄想穿越的
树林;捕获我妄想捕获的
群星;而当我注目对街,如
眺望彼岸,……一座山升起
并让我坐上它悲伤的脊背
去检讨不确定的人之愿望
……………………
光的缝纫机频频跳针
遗漏了时间细部的阴影
光线从塔楼到教堂尖顶,到
香樟树冠到银杏和胡桃树
到对称的花园到倾斜的
台格路,--却并不拐进
正拆阅一封信简的小书房
我打开被折叠的一副面容
她也是一座被折叠的城市
如一粒扇贝暗含着珍珠
她用香水修饰的肉花边
呈献阴蒂般羞耻的言辞
那女裁缝咬断又一个线头
她带翅膀的双脚从踏板上抽离
--光的缝纫机停止了工作
女裁缝沿着堤坝向西
她经过闸口,又经过咖啡馆
她经过暗色水晶的街角
宽大的裙幅兜满了风
她从邮局到法院的高门
到一家杂货店到我的小书房
挽起的发髻将映上窗玻璃
她扮演梦游人身体的启蒙者
呈献阴蒂般羞耻的性
……………………
我设想,我将累垮在一封信中
--先于绿衣人递送的呻吟
在女裁缝腿间呼啸的沼泽里
我累垮过一次,又累垮
一次。震颤的字迹还原
回到它最早发出的地址
被折叠进--土星誓言和
戏语抚弄的漩涡城市
而那些已经被划去的部分
又再被涂抹,为了让急于却
不便表白的成为污渍
忍无可忍地--吐出那话儿
“但信即是性”,摹仿罗曼司
交欢的节奏,却企图变成
盲眼说书人弹唱给光阴的生殖
史诗,每一声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