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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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呵,苹果还很遥远
还没在梦中被那个动词
切割。
多年了,我坐在苹果树下
看见乌鸦飞过,那些黑色
一点一滴浸袭我记忆中的漫天大雪。多么刺耳的叫声呵。
4
在人生的中途
有人对我“说”:苹果。
这很直接,很像某次学术会议那个
著名的停顿。
苹果。随之是坠落,自由落体
语言和数学。
为什么不松手呢?在床榻上
与人演习金苹果的神话。
可谁又能真正走进果园
去攀摘,享尽奢华?
栽种树木的时候
结果与初衷相去甚远。
木板与木板拼接
构成房屋,但风一吹就会垮塌。
身居其中已不同凡响
而且还要说话,还要熟记语法。
生不得病呵,常常这样提醒,并看着
苹果表皮的疤痕。
5
一九六三年出生的人就会“记”得
一个动词会叫人去死。
它们隔山打石,痛击你的脑袋和灵魂。
你翻开语录,寻找武器
你可以在白天抵挡,却不敢保证
在梦中不会走漏风声
动词们成纵队排列。不是请客吃饭
那样温文尔雅。有人在遣词造句
有人突然从名词中消失,
“唉”的一声,变为虚词。
公布简化字方案的时候,万众鼓舞
并充满惊奇。巨大的苹果
被群众抬上街去游行。
把稻写成'禾刀',笔画减少了,
以为带来了和平
鸽子可以满天飞了
但庄稼的旁边竖着镰刀,这就是
'禾刀'字的奥秘。
6
语言开始沦丧,又该写到鱼了。
知道鱼快乐吗?很早以前就有人
问过。
你不是鱼,所以不知道
假如苹果知道,鱼恐怕也活不成。
除非是一条别的鱼
它们有约在先。
可话不能说得更明了一点吗?
比如“日”,做名词是太阳
如果是动词就与性有关
让人想起别的什么,鱼,雨
或棉花一样的云。
时常这样感叹:“天已近晚。”
天已近晚,这意思是此时正黄昏
正日薄西山
默然注视的天空
有些鸟在飞。你想,它们呆会儿
就不飞了。
二十八年来看了不少景色
总有一天就不看了(闭上衰竭的
眼皮)
最后留下的动词:舌尖顶着牙缝
不必说了,等于从漆黑的枝头
而白说。
剩下一些声音 剩下一些果皮
1
多少年来
我梦想写诗就像谈话
说出来就是那样
多少年了,我也说了
说了许多,但说出来不是那样
我扪心自问: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诗歌
总是不能直截了当
不能像鸟身上的羽毛
像桑树上的桑叶
2
上语文课的时候
年龄还太小
因而胆子也很大
咬文嚼字,那饿相
吞下去枣子连核也吞下
到现在才知道
语言早已像一把尖刀
割碎了我的内心
再也缝补不上
牛死于刀下
再也不能用舌头
去亲近那些新鲜的草了
3
有时害怕睡眠
是因为睡去之后语言变得零乱
难以控制和指挥
一些动词会在不恰当的时间
插入到不恰当的地方去
就像苹果不总是
挂在苹果树上
担有时又渴望睡眠
渴望那个不合时宜的动词
进入到朝思暮想的领地
那时整个世界都前言不搭后语
所有的镜子都支离破碎
话语也不全是出自口中
我最得意的一次
竟是从脚趾头上
发出恋人的絮语
4
我又要谈到鱼了
这纠缠我生命的东西
它每一次游动
都使我震颤
它咕咕地叫着
令我梦幻不断,这些声音
总要我误会
以为接近了源头
已经无需张口,不需要张口了
5
剩下一些声音
剩下一些果皮,我们如何处置?
在我幼小的时候
就喜欢拆开汉字,在那些
没有了意义的笔画中探寻一些隐秘
我不是汉人,却又远离自己的民族
我听不懂我的母语,那些歌谣
只好在汉语中做永久的客人
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或者永远倾听那些在心中旋舞的枫叶
不是一头牛,而是一群牛
那天的确也是这样
先是一个农民牵来一头牛
让我们拍照
后来别的农民听说了
也把他们的牛从牛圈里牵出来
牵到雪地上
让我们拍照
副县长说,够了,够了
别牵来了
记者们没有胶卷了
但农民们还是把所有的牛都牵了出来
他们都想给自家的牛
照一张像
等贵州省下雨
我爸来了
我妈还没有来
因为乌江还没有涨水
只通快艇
不通慢船
我妈晕船
只能坐慢船
不能坐快艇
我爸来了
我爸天天看天气预报
等着贵州省下雨
只有那边下雨
这边的水才会涨起来
10月9日在王建墓
我看见池塘里栽种有睡莲
睡莲的远处有一男一女
我听见背后有两桌麻将的响声
这时候,下起了雨
一男人匆忙从小径上跑过
我坐着,但是我很舒服
身旁就是竹子和柳树
“为什么植物彼此不性交?”我问
眼看着雨下得更大
一男一女躲进了房屋
打麻将的人也说,走了,走了
而我,很舒服
并且仍然坐着
整个园子很少有人
小卖部的女人在看小说
我很舒服,这的确是美妙的感觉
而那些植物,它们也摇来摆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我站起身来
走了,走了,我也这样说
虹影诗选
虹影(1962… ),著有三部诗集。
形象 发现 琴声 回忆之灰 居住地 轮盘赌
形象
我征服的山峰
记录浮云
古堡上空,群山莽然升起
再次成为一个运动
我的手捧起水和树叶 漏下
一支曲子,作为可能的证据
1990
发现
发现她是一张纸,唯一紫红的纸
眼睛贴到纸上
像无数闪亮的球
弄散梳妆台的线条
从纸背的弧度开始
她被反卷,像一根古怪的舌头
她寻觅已久的声音
锯齿一样尖利,割向那张纸
1991
琴声
我藏起来的木板 搁置过一颗冰凉的
头颅 一个我深爱过的罪人
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谈论
我从来都爱不该爱的人
或许说 从来都原谅他们
我坐在石尖上直到天明
厌恶椅子和另一个人的膝
我坐在石尖上难忍地等你
是你教会我成为一个最坏的女人
你说女人就得这样
我插在你身上的玫瑰
可以是我的未来 可以是这个夜晚
可以是一个日新月异的嘴唇或其它器官
它甚至可以是整个世界
我要的就是整个世界 一片黑色
可以折叠起来
像我的瞳孔集中这些世纪所有的泪水
1990
回忆之灰
缓步而行的思想,比西海岸快八个小时
此时这硬朗的心脏
走上走下,楼台开着贞洁的花
这就是她,白天重复夜里的旅行
而青铜刀跟了上来
居住地
我愿意你对我喋喋不休,把我看成从荒原里
回来的有着宽阔翅膀的鸟,欲望高涨
颜色新鲜,沉静,引起你的注意
或许,这就是爱情一直未征服
我的原因
二月风中装作乖顺的鸟,比树皮黝黑
眼睛纯净,让你站在爱情的对面
太阳下山了
你听见过的歌声隐隐约约
电话,把一位陌生人带到
一些相互磨损毁坏的容貌前,对一片葱绿的水草
指指点点,仿佛我从未爱过玫瑰
也从未被人爱过
我不敢回头,用不了多少年
灾难的黑纱巾必然悄声坠地,变得难以
辨认,被你和我的欢乐替代
轮盘赌
涂改么?她离去时不也那样
一座城摊开在桌面上,指头相接
快过一条蛇迅猛的滑行。赌盘上封的爵士
像梦中的王子,常常和她一同回到家
在楼梯响起一片低沉的跑动声时,她即刻打开窗
跳下去。空屋也是一个证据
和清白关系不大,与情感也遥远
屋子的气味越出街巷,令人晕旋,迷醉
一小时,然后一个半小时
电灯亮了。嘿,这个角落
已如空壳在慢慢飘出城市的边缘,变为晨雾
多妙呵,我的敌手!往城市上
使劲加码,她朝自己拍了拍
想笑,手掌却朝桌子劈了下去
来来,抓住那条细弱的蛇
滑向这儿,抛起我的心——滚动
侯马诗选
侯马(1967… ),出版的诗集有《金别针》(合集)、《顺便吻一下》(1999)。
那只公鸡 种猪走在乡间的路上 我以多莉的名义向人类致意 城市之星 暖冬 受人之托拖着没办 凝望雪的傅琼 吃杏的姑娘 李红的吻 卖塑料花的农夫
那只公鸡
到今天我还能想起你
高傲 勇敢 从容 浴着血
踩着贵族的步伐
用浓缩的太阳做眼
一会儿用左耳
一会儿用右耳
谛听
打麦场是你的天下
整个村庄是你的天下
你君临的范围
是像梦一样隔绝的另一个区域
我只能是过客 漂泊者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五日
你故意走过庭园
渲染我七岁的孤独
无边无际
一只公鸡 生活在黄土高原
是许多公鸡的对手
众多的母鸡 爱着他
一个漂亮的超低空滑翔动作
使你的情人感受力之美 重量之温柔
用强奸的行为
满足伊的羞耻心和淫荡
没有过去 没有会议 充满定格
生来就是一只充血的鼎盛的生命
荣誉涨红了鸡冠 耸起
漫不经心地引吭高歌
冥冥之中和朝霞夕阳合拍
从从容容 自自在在
过着爱情的 闲散的 死亡的生活
你神秘地消失的那天
三股叉般的脚印
印遍了残墙颓垣
1989
种猪走在乡间的路上
阳光
这一杯淡糖水
洒在冬日的原野
种猪走在乡间的路上
它去另一个村庄
忙
种猪远近闻名
子孙遍布三乡
这乡间古老的职业
光荣属于种猪
羞辱属于种猪
而养猪人
爱看戏的汉子
腰里吊着钱袋
紧跟种猪的步伐
自认为与种猪有着默契
他把鞭子掖在身后
在得钱的时候
养猪人也得到了别的
一个人永难真正懂得
种猪的生活
养猪人又是欢喜
又是惶惑疑虑
这时一辆卡车
爬过乡间土路
种猪在它的油箱上
顺便吻了一下
我以多莉的名义向人类致意
假如多莉在人类的判断中
仍算是一头羊
尽管它没爹没娘
请允许我以多莉的名义
向人类致意
震古铄今
没有任何一只动物
也包括山姆鹰、罗马狼
像多莉一样一夜成名
并将在历史的鼓上一锤定音
它的羊角星空般旋转
羊毛白雪似翻滚
多莉拷问人类的尊严
让时光倒流的可能似隐似现
OK,多莉产下小绵羊
它尽管灭祖,却未曾绝孙
我以多莉的名义向人类致意
我的出场仍需假以时日
当人类制定出允许拷贝灵魂的《灵魂法》
我将公开我第一个克隆人的历史身份
城市之星
一个勤勤恳恳的公务员
在冬季披星戴月上下班
啊,不,不
是起早摸黑地上下班
在这座宏大的发展中城市
人们已看不到星星
月亮也只是偶露峥嵘
它象挂在高楼大厦间的
一轮剪纸。光辉
难与路灯匹敌
而灯下新时代的女同胞
影影绰绰
脂粉涂抹出慌乱的尊严
她们是洒落人间的城市之星
虚幻的月光,温暖的禁忌
暖冬
1998年的冬天
我从办公室向窗外张望
明亮的阳光照着蓝色的屋顶
抵达三楼窗口的万千枝条
涂了一层蜜
我判断暖冬仍然是冬天
但此时它已丧失了本质上的冷
在地球这一端,那一端……
遭弹劾的总统迁怒萨达姆
巴格达上空又是火光一片
我不知此事引起国人多少关注
难道
历史真的已经终结
受人之托拖着没办
你看,我终日忙碌不堪
自虐似的把自己搞掂
我在报复什么……
两个冻结的户口,一根被打折的鼻梁
还有一位老乡的暂住证
我答应后就置之脑后
像群山隐忍着跪在天边
感觉既空荡荡又沉甸甸
我脸上陪着微笑
而内心又愤怒又麻木
有谁真的渴望无所事事
在沉思默想中消磨无为的一生
凝望雪的傅琼
雪沿着时间的缝隙飘落 没有声音
傅琼站在小泥屋门口 站在雪中
雪踮脚尖沿着电线沿着树枝
沿着田野 把道路踩肿了
傅琼把一片雪化接在手中
许多雪花把傅琼抱在怀里
这时候 雪光取代了天光波光
甚至傅琼在小泥屋点的烛光
可是 你把万籁怎样
也不能遮住傅琼明亮的双眸
于是傅琼向雪凝望 同时
雪也摆出同样的冷漠朝傅琼凝望
她们互相估量互相仇视 甚至爱慕
两种温柔的对视
吃杏的姑娘
杏树在杏树园里
吃杏的姑娘
比杏花来的晚,比成熟的杏
来的要早一些
这又是使人心惊的一个下午
一枚青色的杏,取代了一首诗
立在那里,取代了一个
在别的场景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端详杏,就像她端详夏
夏回望着她,她高举左手
环步杏园,她说:
“谁能把这枚杏顺原路送回枝头”
说着她把杏送到唇边
吃杏的姑娘来过后
整个夏天弥散着苦杏仁的味道
李红的吻
她几乎不露痕迹地藏起了河南口音
她几乎不费力气地套上了紧身旗袍
少女时四年的短跑生涯
留给她苗条的身段 以及
不太灵光的头脑
真的,她从不沾酒
人家逼狠了,就起身逃掉
她说要是有人喜欢她
大概是觉得她性格好吧
每次开口,她红唇下的牙暴露无遗
关于童年,她记恨童年
三姐妹比肩生长
对一个只生姑娘的家庭
奶奶抱着族长般的冷落
在轻蔑中,她暗怀敌意
呀,目睹这现代一幕的变迁
有人顾不得顾影自怜
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
才能被人称作男子汉
一个婊子要生多少娃
才能有人喊她一声妈
李红的旗袍裹着她的躯体
李红的智力含着她的美德
只有在酒吧旋转着挂在天空时
才能看到逃离的李红努努嘴好像一个吻
卖塑料花的农夫
呵,农夫
清凉的四月
你把花儿驮到
殡葬馆的门口
这些翠绿的花儿呀
有整整一麻袋
沿马路摆开
它的原料是可乐瓶子
花儿,比弃尸纯洁
比灵魂颜色深
呵,农夫
沉默的农夫
你的塑料花积压了春天
在南部升起一面六面旗
在北方摔落一架747
而在我祖国的乡下作坊
剪呀,铰呀,编呀,粘呀
塑料花茁壮生长
你的亡妻她操劳、奔忙
选自《顺便吻一下》
黄灿然诗选
黄灿然(1963… ),出版的诗集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