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传 作者:龚济民 方仁念-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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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回家。眼看孩子快要出世,一个人的官费怎够养活一家三口?为生计所迫,开贞便向精神上的导师泰戈尔寻求物质的帮助:他从泰戈尔诗集中选译了若干首,采用汉英对照,并加注释,结集成一部《泰戈尔诗选》,先后投寄上海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不料均遭拒绝。他与泰戈尔的精神的联络受到这番打击,从此便疏远甚至决裂了。
当长子和生呱呱落地的时候,苏联十月革命的炮声尚未绝耳。随着人类历史新纪元的开创,郭开贞对新社会的憧憬似乎是明朗了些,产生了想进一步探求的愿望,因而也更增添了对旧社会的不满。他思念家国,忧心忡忡,深夜常在梦中哭醒,口中还念念有词:
今我天之涯,泪落无分晓。
魂散魄空存,苦身死未早。
有国等于零,日见干戈扰。
有家归未得,亲病年已老。①
①《夜哭》,见《三叶集》。
开贞爱自己的祖国爱得这样痛苦,遥望俄罗斯人的家乡已经改换了从前的故步,却总不见自家故里的面貌有新的起色。他在窃国大盗袁世凯死后,曾对扑灭张勋复辟的段祺瑞(1865—1936)寄予希望,可是段氏继承的仍是袁氏的衣钵。一九一八年五月,这个国务总理竟与日本内阁签订了陆、海军《共同防敌协定》,拱手让日本军队大批进入我国东北境内;同时频频向日本乞求借款,不惜大量出卖国家主权和民族利益。如此丧权辱国之行径,中国留日学生忍无可忍,立即相率全体罢课,两周后又选派代表回北京、上海从事请愿和宣传,排日情绪极为高涨。郭开贞当然也参加了罢课,然而由于妻子是日本人,竟引起一些留学生的误解,按照这些人的逻辑,凡是有日本籍妻子的人都是汉奸,理当受到警告甚至勒令离婚。一时间有不少夫妇因此被拆散了,而开贞颇不以为然,他既伤心又气愤,觉得自己“生来本没有做英雄的资格,没有吴起那样杀妻求将的本领”,决不愿违心地将自己的爱情做那些人口舌的牺牲品,他坚信爱国的资格是谁也剥夺不了的。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郭开贞由冈山第六高等学校毕业,升入福冈九州帝国大学医科。八月初,他抱着和生,与安娜一同向他们住过的小屋告别,遥望往日常去登临的操山,常去划船的旭川,以及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的后乐园,他的眼睛由湿润而模糊了,是和儿的啼哭声催促他迈开了脚步。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不仅仅是丈夫,而且已经是父亲了,在今后的生活道路上,需要肩负更沉重的担子。
九州大学在福冈县,是日本最早成立的国立大学之一,地处九州岛北端的博多湾海岸。由于有一条狭长的海中道与外海相间隔,博多湾就象一个平明如镜的大湖。这儿气候温和,景色宜人,散发着南国的氤氲。开贞挈妇将雏来到此地,主要不是贪慕这里的风光,而是别有原因的。据说这里是元兵东征日本的大战场:六百三十九年前元军第二次征倭,遇着飓风,泊舟博多湾,致使全师十万余人、四千只楼船一夜之间覆没。开贞“便是因为有元时战迹而选入九大的”①。
①《沸羹集·追怀博多》
一家人初到博多湾海岸,就看见一群小学生围着一个教习,手舞足蹈,指天划地的在这沙岸上讲演,讲的正是当年元军覆没的事,引起开贞无限的敌忾。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饱受了旅馆掌柜和下女的奚落,费了半天工夫,才在大学对面一爿当铺里,租到了储藏室楼上一间纵横不过两丈宽的屋子,泥墙土壁,人立起来可以抵着望板,而且离厕所太近,时有粪臭扑鼻。好歹也只得安下家来,室内除了几件简陋的家具,四周以至席上、桌角都堆满了书。开贞在这里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只有一件事是最方便的,那就是每当缴不起杂费或揭不开锅的时候,可以咬着牙马上把自己的参考书送到楼下的当铺去。安娜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为了让丈夫能安心学习,她包揽了全部家务,并且节衣缩食。不久,已入东京帝国大学深造的成仿吾,陪着同乡陈氏父子来福冈医治眼疾,特邀开贞全家搬至箱崎神社附近与他们同住,请安娜管理家政,可免去全部房金。经济拮据的开贞夫妇当然非常乐意,安娜竟至泪花闪闪。
大学医科的课程设置十分严谨,头两年是基础课,诸如解剖学、组织学、生理学、医化学、病理学、心理学、药物学、细菌学、精神病理学等,必须通盘学习,循序渐进,不能躐等,也不能中断。学习这些课的确很紧张,不过也很有趣,无论观察显微镜,抑或医化学实习,开贞都觉得这差不多等于在变戏法,实在是一些很好玩的事。
天气转冷了,人体解剖开始。开贞早就跃跃欲试,而今一周有三个下午呆在解剖室里,四个月内每人需轮解八具尸体,人体的秘密从此在眼前和手底得以揭示,其兴奋和快乐真是难以形容的。八个人围坐在锌板制成的长条桌的四周,象吃西餐一样,桌上的尸体在刀、剪、钳子和锯子的穿梭往来中被肢解,然后各自抱着分工的部分细加剖析。供解剖实习用的尸体都是从刑务所运来的,不是处死就是病死的犯人。大凡日本人,当时都有文身的习俗,所以这些尸首全身往往也文有红蓝相间的人物画,而且画得异常工整。在这样奇怪的氛围中,开贞的创作欲又活动起来了,仿佛看到面前的这具男性尸体,胸部的文身是一个裸体女人像,旁边还有“滨田爱子”四个字……他不知不觉沉浸在想象之中:“啊,这不是斋藤寅吉的尸首吗!”与“我”一起解剖的一位日本同学突然惊叫了一声,接着这位同学便跟“我”说了一段盗尸的故事:名门闺秀滨田爱子洗海水澡时不幸淹死,尸体打捞上海岸已是黄昏时分,需待翌日黎明才能请来警官检验。谁知第二天尸首却失踪了,经过多方侦探,警察终于发现渔师斋藤寅吉行迹可疑,原来是他把尸首偷盗到船上,每天买来冰块冰着,夜间与她共眠……。开贞对自己所幻想的情节犹嫌不足,最后又以“我”梦见“骷髅”在大叫“还我的爱人来”而惊醒作为结尾。他的小说处女作《骷髅》就这样一气呵成了,读给友人听,颇得好评,尤其称赞落尾的梦收得最好。得意之下,斗胆将稿子投寄给国内《东方杂志》,遗憾的是未能采用,收到退稿后,一气之下,竟然被他火葬了。
解剖室原是培养医学人才的实验室,谁也不会想到它会成为驰骋艺术创造力的有效场所。与别的同学不一样,郭开贞在这里并不特别为人的骨胳、筋肉、神经系统和五脏六腑的种种秘密感到惊奇,而主要是被由此引起的各式各样的联想所激动。确实如他自己所说,他的想象力远胜于他的观察力。他张开想象的翅膀,借助浪漫主义的激情,孕育了发人深思的艺术形象。他哪里是在解剖日本犯人的尸体,他觉得在手术刀下呻吟的分明是自己母国的身躯。为了拯救、医治大中华,开贞发出了紧急呼吁,一心期待精于医术的新时代的黄帝和岐伯出世:
解剖呀!解剖呀!快快解剖呀!
快把那陈腐了的皮毛分开!
快把那没中用的筋骨离解!
快把那污秽了的血液驱除!
快把那死了的心肝打坏!
快把那没感觉的神经宰离!
快把那腐败了的脑筋粉碎!
分开!离解!驱除!打坏!宰离!粉碎!
快!快!快!
快唱新生命的欢迎歌!
医国医人的新黄岐快要诞生了!①
①《解剖室中》,1920年1月22日《时事新报·学灯》。
六
常常沉浸在艺术想象的天国里,多少总要影响医学的学习,这对郭开贞说来似乎是一对难以解决的矛盾。正如他自己所说,医学和文学,这是他同时认识的“两位姑娘”,她们两位东拉西扯地牵着他,往往把他陷到了“左右做人难的苦境”,他日后的生活也因此多生些变化。
开贞在课堂里“听讲稍差”,因为他有耳疾,平日虽不痛不痒,但时常嗡嗡作蚊鸣,不能听远察微。好在他的阅读能力很强,听课不足自己“还可以看参考书”。更为庆幸的是,他在这里也碰到了当年鲁迅在仙台医专碰到过的藤野严九郎那样的老师。内科学开课了,担任主讲的是小野寺直助(1883—1968)教授①,邻座的日本同学介绍说,他曾留学德国,怪不得那些拗口的医学名词术语,他能用德语念得那样顺口,字也写得十分漂亮。在讲课的过程中,他的眼光总喜欢在全班十七个中国学生的脸上扫来扫去,好象探询什么似的。他很快就发现,郭开贞因耳背而不能完全听清楚授课的内容,便于课后进行个别辅导,并为之检查、修改笔记,实习诊察时尤其格外关切。他还屡次邀请郭开贞上他家作客。在他家客厅里,开贞一边观赏小野寺教授珍藏的中国古代陶瓷器。一边听先生侃侃而谈:“日本的文化深受中国影响,中国对日本是很有帮助的。”异域老师出自肺腑的真挚话语,温暖了这位中国学生的心。开贞每当想起小野寺教授,学习上就勇气倍增,信心愈足。②
①生卒年等均据日本斋藤秋男、横松宗两先生1986年4月4日致笔者信。
②据钱潮:《回忆沫若早年在日本的学习生活》,1979年10月《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第4辑。
九大毕竟不愧为日本的名牌大学,为了提高教学和学术研究水平,除自身拥有许多本国知名的专家、教授任教之外,还不断聘请外国著名学者来校讲学。郭开贞在学期间,就曾听过苏联著名生理学家巴甫洛夫(1849—1936)用德语讲的课,前后长达半年之久,内容为关于消化腺生理问题,并且看他亲自做了狗的“假饲”和胃瘘手术;另外还听了当时德国著名物理学家爱因斯坦(1879—1955)关于“相对论”的讲演。①这些科学家的伟大创造精神犹如明灯,照亮了开贞勤学精进的征途。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开贞在给元弟翊昌的信中说:
学之于人,犹相之于盲也。人生斯世,固非如书蠹砚鱼死向纸墨间,然而茫茫浮世,无楫无梁,邈邈前途,如夜如漆,学有缉熙于光明,不藉学之光明,失所搘拄,鲜不中流失柁,而歧路亡羊也。②
①据钱潮:《回忆沫若早年在日本的学习生活》,1979年10月《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第4辑。
②《樱花书简》第152页。
“学有缉熙于光明”出于《诗·周颂·敬之》,原意为“且欲学于有光明之光明者,谓贤中之贤也”。开贞援引此语开导弟弟潜心向学,全是他的经验之谈。是啊,人生如登山,巴甫洛夫、爱因斯坦能够爬上的高峰,有朝一日我郭开贞未必不能登临!
成天价钻研医学,有时也会令人厌倦,于是开贞免不了又要去亲近一下文学。来到福冈不久先后与两个人的交谈,更助长了他对文学的兴趣。一天,他在博多湾海岸散步,偶与昔日东京一高预科同学张资平(1893—1947)相遇。张资平当时尚在九州熊本第五高等学校补习,随后升入东京帝国大学,他攻读的虽是地质学,但亦爱好文学。两人一见面,就谈论中国国内文化出版界的情形,颇多感慨。
“中国真没有一部可读的杂志!”资平不住地摇头叹气。
“其实我早就在这样想,我们找几个人来出一种纯粹的文学杂志,采取同人杂志的形式,专门收集、刊载文学方面的作品。不用文言,用白话。”开贞胸有成竹地说。
“能出文学杂志当然很好,”开贞的话得到了资平的首肯,“但哪里去找同人呢?”两人都陷入了沉思中。
他们想来想去,觉得有两个人可谓志同道合者:一个是成仿吾,另一个是也曾在东京一高读过书的郁达夫(名文,1896—1945)。人手显然不足,资平不免有些迟疑。
“我想就只有四个人,同人杂志也是可以出的。我们每个人从每月的官费里面抽出四五块钱来,不是就可以做印刷费了吗?”
资平终于表示赞同,便约定以开贞处为联络中心,待征得成仿吾和郁达夫的同意后,再作进一步打算。
一九一八年九至十一月间,开贞有机会得以与仿吾同住箱崎时,当然也商谈了筹办文学杂志的事,仿吾欣然同意,不过他主张慢慢来,不要急于求成。
有了张资平和成仿吾两人的同声相应,郭开贞受到了很大鼓舞,真想能在文学上显一显身手。富有诗味的博多湾时而诱发他的诗思,每天清晨或黄昏,他常往海滩去踏歌。这时他刚读了雷沫尔所著德国印象主义诗人《李林克隆传》,李林克隆晚年曾在北海配尔屋牟岛上做堤防总督,每当暴风咆哮的深夜,定然前往海堤,临风披襟,向着汹涌的狂涛高唱出激越的诗调。想到这位名噪一时的德国诗人,开贞身心受到感发,他也常朝着大海,旁若无人地放声朗诵自己的新作:
博多湾水碧琉璃,
银帆片片随风飞。
愿作舟中人,
载酒醉明晖。①
①见《自然底追怀》。
所谓“舟中人”,指的是箱崎一带渔村上的居民。这些渔民为了御祭,总喜欢拉起三弦,伴着弦声载歌载舞,畅饮狂欢,开贞十分羡慕他们的乐天。
然而,开贞自己似乎很难乐天。平日生活穷苦一点倒没关系,可是转瞬之间已是岁尾,日本人过年都喜欢吃米饼(相当于中国的年糕),这需要预先约好匠人上门舂制。匠人来时,三五成队,自抬锅灶、甑桶和臼杵,挨门挨户下灶开火,随煮随舂,舂时口中还唱歌,一唱数和,热闹非凡,充满了节日将临的喜庆气氛。踡局在屋角复习功课的开贞,时而为左邻右舍舂饼匠人的歌声所扰,便干脆上街瞧瞧,只见家家户户已按照日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