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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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7日下午三时,周恩来在政协礼堂召开了一次会议,主要就右派的处理问题进行磋商。父亲是民主党派中被停止职务的第一人,黄炎培给周恩来递了一个条子:“总理:请问国务院工作人员有没有停职或类于停职的规定?炎培。”他注明这个问题是“为了章乃器”,但为避免承担责任,他又在条子上注明“随便发问,并不是我主张”。周公用铅笔批道:“有这样一种处分办法,但对部长级还没用过。”
两天后,毛泽东在上海又点了一批有派的名,并且说:“右派的老祖宗就是章伯钧、罗隆基、章乃器。”毛重新发挥了他的知识分子观:“知识分子是最无知识的”,“知识分子把尾巴一翘,比孙行者的尾巴还长”;“你看谁人知识高呀?还是那些不大识字的人、他们知识高”。
在9月召开的中共八届三中全会上,毛泽东对“八大”决议中关于我国社会矛盾的论述提出异议,在与会者中引发了争论。毛在10月9日的最后讲话中断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毫无疑问,这是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这事实上是否定了“八大”的政治路线,并为此后一系列扩大阶级斗争的举措开辟了道路。
10月13日,毛泽东指示说:“现在有些右派死不投降,像罗隆基、章乃器就是死不投降。我看还要说服他,说几次,他硬是不服,你还能天天同他开会呀?一部分死硬派,他永远不肯改,那也就算了。他们人数很少,摆到那里,摆他几十年,听他怎么办。”
同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统战会议,提出了对一百多位民主人士右派的处理意见。针对当时普遍掌握政策过“左”的现象,刘少奇在会上说:“当前党的统一战线,‘左'倾的危险是主要的还是右倾的危险是主要的?恐怕还是‘左'倾的错误更容易犯。现在‘左'一点大家都赞成,说右派不要安排,大家都鼓掌。对右派的安排,史良就表现的很‘左',黄炎培也不赞成留章乃器,似乎黄炎培却成了‘左'派……现在是犯‘左'的可能性更多。”他提出:“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是头面人物,要安排。”当时对这三人处理的底案是:撤销国务院部长和人大职务,保留政协委员资格,章伯钧还保留政协常委。
当时给父亲定案的最大障碍,就是他始终不肯像别人那样,违心地承认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尽管处境艰难,他仍泰然自若,每天准时到粮食部照常工作。据说是因为他在部内威信很高,“威风打不下来”,于是又有人安排了民建、工商联与粮食部的联合斗争会,自12月19日起开始举行,两会负责人均到粮食部与会,连斗三天,父亲安坐聆听,时而咬住烟斗抽烟,时而闻目养神。到第三天时,某公(父亲昔日有恩谊于他)声讨刚毕,父亲突然起身走到他面前,大声说:“你没良心!”登时全场大哗。父亲如此强项不屈,会是没法再开了,于是转而责令他写书面检查。
1958年1月,父亲写出了一份三万多字的《根据事实,全面检查》,回顾了自己在整风中的全部言行,以及建国以来在民主党派工作方面的全部经历。他在文章最后写道:“我对党披肝沥胆,希望党对我推心置腹……我到现在为止没有希望逃避处分(当然也不是希望处分)。一个只能为官,不能为民的人,不能不是十足的官僚,他不但当不起一个革命者的称号,而且不配做一个社会主义的公民”,“我不能颠倒是非对待别人,也不能误灭良心来对待自己”。
直到被撤职,父亲始终拒绝在他的右派结论上签字。主持审查处理工作的李维汉也承认章乃器“心口如一”,高压无用,只好硬着头皮拍板:“我们不是法院,章乃器不签字,照样可以定右派。”
就是这样,父亲被定为“极右分子”。
七、钢筋铁骨在
父亲这种倔强的态度,使他在后来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1958年1月26日,他在民建和工商联的副主任委员职务被撤销。28日上午,父亲接到总理办公室电话:周总理召见。他已预感到是怎么回事,便穿戴整齐,前往中南海。
十一个月以前,他来到这里聆听了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迎来了一个百花齐放的春天。现在还只是农历的腊月,再过几天就是立春,这个节气来得比去年还早。中南海的湖面却依然封冻,周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沉思中,车已在西花厅前停下,他振作精神,安步踱入这座熟悉的古老建筑,周公和习仲勋、徐冰已在客厅内等候。由于事态已经明朗,双方的情绪反倒显得比较轻松,接下去是一场无拘束的谈话。父亲在他的《七十自述》中,记下了谈话的内容:
周总理对我说,要撤我和伯钧、隆基的职,马上要提交国务会议讨论,已经告诉了伯钧、隆基二人、而且不让他们出席会议,但可以让我出席会议申辩。我问,我写的《根据事实,全面检查》等文件有没有看过,他说没有,我说,那是很遗憾的。我问,撤职的事情是否最后决定了?他说,党中央决定了。我说,那还申辩什么呢?我愿意放弃出席的权利。他说,那也好,辩论起来我们人多,你说不过我们的。他又说,也曾考虑过是否让我们辞职,可是又何必那样转弯抹角呢?我说,撤职倒没有什么,但是为什么要扣上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名呢?这是违反事实的,是宁死不能承认的。他说,那你可以保留思想,我们党是准许保留思想的……总理问我作何打算?我说,我是全心全意、全力投向党的,党给我处分,我愿积极接受下来,作为党对我的锻炼和考验。我和党共事已经三十年了,仍然没有被了解,那就请再看五年吧,五年不够,也可以看十年,到那时我也不过七十岁;我现在就好好地锻炼体格,充实头脑,准备到时再为党工作十年。总理笑着说,你倒真乐观呀。最后我重申:我是永远不反党的;我要使那些诽谤的流言,彻底地破产;我决不做亲者所痛、仇者所快的蠢人。
谈话结束,父亲与周公等握手道别,离开了西花厅,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他乘坐的黑色吉姆轿车驶出红墙,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穿行。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九年来,他第一次有了闲暇……
1958年1月31日发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令》,撤销了章乃器、章伯钧、罗隆基的部长职务。把父亲的名字第一次排在“右派”的首位,显然是“加重处罚”之意。2月1日至11日,一届人大第五次会议提前举行,会上撤销了章乃器等三十八人的代表资格。
罢官之后,父亲在北京东城灯草胡同30号的宅院中闭门蛰居。对于一个刚过花甲、精力充沛的实干家来说,失去工作的权利是一种莫大的痛苦。但他仍以达观的态度面对人生,每日读书、练气功,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在公众场合,他仍是精神抖擞,谈笑风生,丝毫没有其他右派那种抑郁消沉之态。
一次政协开会,周恩来和李维汉接见与会的委员们,周公与父亲握手时笑着问道:“老章啊,你还是那么自负吗?”“是别人看不起我,所以只好自负一些。”父亲也笑着回答。李维汉有些尴尬,忙解释说:“谁也没有看不起你,是你自己要孤立你自己。”
在另一次会议中,巨赞法师拍着他的肩膀说:“章乃器啊,我看你的右派分子帽子可以拿下来了。”他风趣地回答:“这是别人强加在我头上的帽于,我是不认可的;对于我头上的这顶民主人士的帽子,我倒有点不耐烦了,准备丢掉了。”
某次政协组织到外地视察,同行者中有王枫、董竹君两位女委员。心直口快的王枫问他:“章先生,我们以前一直读你的文章,对你很钦佩的,可这一次,你怎么会当右派?”面对这有些唐突的提问,父亲显得很有涵养:“王大姐,再过十年,你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可是对有的故旧,父亲却一点不讲恕道。在一次政协小组会上,吴某某碰巧坐在他身旁,父亲吟诗一首相赠:“名裂身未败,家破人不亡。钢筋铁骨在,冷眼对豺狼。”以两人间的历史恩怨而言,这首诗的分量当然不轻。在经历了“文革”的劫难后,父亲已经作古,这位教授主动提出应给父亲平反,这也是应当记述一笔的。
1962年三四月间,父亲向三届政协第三次会议提交了两个提案,就他被错划为右派的问题提出申诉,而彭德怀也在6月间向中共中央提交了八万言的申诉书。虽然两人并无任何联系,但这种举动在当时被指为刮翻案风。有些好心的朋友向他提出劝告,但父亲表示:“‘惟事实为最雄辩',事实越到后来越清楚。我相信事实,我无限相信党的实事求是的作风。我准备在这个过程中多受一些锻炼,但不能改变我对党的信任。我认为这一点的硬骨头是需要的,党绝不愿他的朋友是软骨头。”
1963年1月19日,民建中央通过了《关于开除章乃器会籍的决定》。2月14日,民建中央致函全国政协,申明撤销章乃器作为该会代表的资格,并建议撤销其政协委员资格(其实在第三届政协名单上,他已非民建代表而是“特别邀请人士”)。据说,周恩来对开除会籍的做法不以为然。他批评说:“一个人总要有个组织,你们把章乃器的会籍都开除了,将来怎么做他的工作?”3月7日,政协常委会决定撤销章乃器的政协委员职务。从此,父亲永远离开了中国的政治舞台。
在政治上受到进一步打击的同时,父亲在经济上也陷入了困境。反右后父亲的工资由行政四级降为十级,撤销政协委员职务后,改为发生活费150元,后经周恩来过问,才增加到200元。更有甚者,1957年的那场被人诬告的经济官司,又被用来作为政治上的打击手段,致使父亲在1964年底败诉。父亲在解放后收集了不少散落在民间的文物,并将约两千件精品无偿捐献给国家。此时法院又将剩余的两千五百件藏品查封清偿,并曾一度将他羁押。这宗令新中国法制蒙羞的旧案,至今尚未得到纠正。
父亲在逆境中仍保持自己的信念,他作了一副对联:“实践检查真理,时间解决问题”。坚信历史会作出公正的结论。在此期间,有关部门曾根据“来去自由”的原则征求他个人的意见,如愿出国,可提供方便。但父亲认为,他是为了自己的爱国理想,才放弃了在香港大有可为的事业和优裕的生活,回来为新中国贡献力量的。不管个人境遇如何,绝不违背初衷。
不久,一场更大规模的浩劫席卷了全中国,父亲遭到更多的磨难,他的生命之火就在这场历时十年的长夜中耗尽,直至1977年5月13日与世长辞。1997年是先父诞辰一百周年和逝世二十周年,历史的恩怨正随时光流逝,我深切怀念父亲和他的各位老同事、老朋友。回首四十年前的这场民族悲剧,加倍感到实现现代化离不开民主与法制。
(选自《黄河》,1997年第6期)
我在中宣部工作时对周扬的一些了解
作者:于光远
周扬的名字,我老早就知道了,直到1940年6月,在延安的一次集会上才第一次和他相识,但也没有同他交谈。四年之后,党中央决定成立延安大学,下辖行政学院、鲁迅文学艺术学院和自然科学院三个学院,任命周扬为校长。我于1943年在“抢救运动”后从西北局调到行政学院接受甄别。1944年甄别结束,党组织没有让我回西北局,决定我到延安大学工作,成了周扬的部下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是我与周扬第一次同事。以后又几次相处,但时间都很短。抗战胜利后我到北平办《北平解放报》后,重返延安,参加几个地区的土改,1948年到中央宣传部。1954年周扬来到中央宣传部当副部长,分管文艺处和科学处,我是科学处处长,又成了他直接的部下,相处时间就长了,对他也就有了较深的了解。他在同科学处的同志接触时说,他认为党的科学工作比文艺工作更为重要,但是由于历史的原因他不得不事实上更多地管文艺方面的事情,希望同志们对他有所谅解。
五六十年代,中央宣传部在文艺工作方面的事情很多:胡风问题、丁、陈(丁玲、陈企霞)问题等。在讨论这些问题时,周扬当然每次都参加,每次都发言,对这些问题他有很大的发言权和决策权。而我作为中宣部的一个处长,虽然每次开部长办公会议我都列席,在会上对这些方面的事我也听到许多,但当时我认为文艺方面——特别在人事方面的事,太复杂了,实在听不清楚。心想反正自己不管文艺处的工作(文艺处处长是林默涵),也就不去仔细听,经常利用开会的时间做“副业”。有人把周扬描写成特别喜欢在政治上整人的人,我了解的周扬并不是这样的人。当然我对文艺界的事几乎完全无知。
关于胡风与周扬的关系,我所知道的只有30年代在上海的口号之争和鲁迅文章中所写的关于“四条汉子”那些话,其他一概不知。直到“胡适批判”之后,在中宣部里我又听到了还有一个“胡风批判”的事。关于胡风问题,开始,给我的印象是又一场学术批判,一场与文艺路线有关的学术批判。按说,既然是学术批判,同兼任理论、科学两处负责人的我,并非没有关系。如批判梁思成建筑思想的事,就找到了我,我也就管过一阵子。可是对胡风批判,完全没有给我任何任务,连要我关心这方面的事的话,部领导也一句没有对我说过。我本来就没有接触过文艺的事,情况不了解,乐得不闻不问。
1955年初我在部长办公会议上才听说胡风问题不简单,可能有一个反革命集团在活动。不久就公布了一批材料,《人民日报》发表这个材料时所加的编者按语中,把胡风等人定为“反共反人民反革命集团”。以后又公布了第二、第三批材料,编辑部加了注,还有毛泽东以《人民日报》编辑部名义加的那些分量很重的按语。
那时有一段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