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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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上露出了不满意的神色:“你说你愿意站在党的立场上,这是需要有实际行动的。”
我没有吭声。
沉默了片刻,她说:“听说你要回苏联,希望你回到苏联后,继续考虑你母亲有哪些反党言行。揭发材料可以直接寄给我们,也可以通过大使馆转给我们。”
谈了大约十分钟,结束了。
我从上海回来,一共在北京呆了六天,除第一天外,其余的几天,妈妈都去参加作协党组扩大会议,去的时候,神态安然;回来的时候,精神疲惫,总要先去床上躺一会儿。我担心她的身体,怕她支撑不住,禁不住说几句要她注意身体的话,却自己都感到这些话苍白无力。
以我对妈妈的了解,通过我自己的思考,我不认为她“反党”、“自首”。我是一个认真的人,一个坦直的人,对党、对组织,从来都是心口一致。可是,现在我却不能说出我的真实思想。如果我如实地说,那么,等着我的又将会是什么?这正是妈妈所不希望并为之担心的。不只如此,我还得表明,我相信党,拥护党对她开展的斗争。我不这么表示,难道我还能有别的选择?而这样的表示,也正是妈妈希望并一再告诫我的。一切都这样的扭曲着,我心里感到非常苦恼,何以自己会处于如此境况?我真不知道该怨谁,难道该责备的是我自己?
五、离别
10号晚上,我收拾自己简单的行装,妈妈坐在我的床上,看着我把一件件衣物放进箱子。她不时插几句话,说把这个放在这儿,那个放在那儿,如同我小时候离家出门时一样。我不愿拂妈妈的心,一件一件都照她的话放好。我觉得这气氛有些凄怆。
妈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说:“麟儿,我很对不住你们,让你们受苦。”
我心中涌起一阵悲凉:“妈妈!你不要这么说,你爱我们,我们也爱你,现在的事也怨不得你。我这次回来以后,你同我谈了许多,我相信你,相信你所说的一切。我心里全都明白。”
妈妈说:“你要听党的话,党现在认为妈妈反党,你也应该这样认识。”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妈妈又说:“你放心我,妈妈是一个老党员,妈妈是坚强的。你也应该坚强。”
我答道:“妈妈!你也放心我。”
最后,妈妈说:“我的问题就是这样的了。你自己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吧!今后好好地工作。”妈妈说完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这一夜又几近彻夜未眠。我没有想到竟会是在这样的境况与心情中同妈妈离别。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身了,妈妈卧室的灯也亮了。不一会儿,司机老王来了。我同他一起吃早餐,我吃了几口面,咽不下去,就搁下了碗。我回自己房里,系好领带,穿上了西装上衣。这是一套蓝色的西装,是我出国时妈妈带我一起去王府井大街的西服店,亲自选了料子做好送我的。今天,我有意地穿上了它。
还在我去吃早餐的时候,妈妈就一直无言地坐在客厅里的一只单人沙发上。我希望自己在这离别的时刻表现得坚强一些,比较不动感情地同妈妈告别。我极力克制着心里的悲伤,走到妈妈跟前向她说:“妈妈!我走了,你自己多多珍重啊!”
妈妈想起身,双手撑着沙发的扶手,却没能站起来。她瘫软在沙发里哭泣起来。我一只腿跪了下去,头伏在妈妈的怀里,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眼泪倾注而下,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是我六天中第二次流泪。妈妈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和耸动的肩膀,她的手不停地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我抬起头来,见妈妈脸上流淌着一行行的眼泪,我打算站起来,妈妈伸开了双臂,我趁势把她扶了起来。妈妈刚一站定,就扑向我,紧紧地拥抱着我,好像一松开就会永远失去似的。妈妈泣不成声地,断断续续地喊着:“儿子!我的儿了!”她全身都在颤抖。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妈妈终于松开了紧紧地拥抱着我的双臂。我说声:“妈妈!我走了。我爱你,为了我,为了我们,你一定要珍重自己啊!”我狠下心来走了出去。在临出大门前,我回过头来最后地望妈妈一眼,见她无力地情靠在北屋客厅的门框上,悲哀地目送着我的离去。
这生离,犹如死别。
我坐进了轿车后座,在汽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我回顾了一眼多福巷16号小院。没想到这竟是最后的一瞥。1959年春天,我从苏联回到北京时,多福巷的这个家已不复存在。妈妈去了北大荒,小院也已被拆除,盖了华侨饭店。
汽车向西郊机场驶去,我的思想仍凝滞在刚才的那番生离死别之中。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车里呈现着死一般的寂静。
在机场大楼前,我向司机老王告别,他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夏更起送我进了机场大楼。西郊机场在颐和园后面,候机楼很小。候机楼前有一个平台面对跑道,送行的人可以走到平台上。当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我望见夏更起还站在平台栏杆的后面。
(选自《新文学史料》1998年1——2期)
文人拉车记
作者:流沙河
40年代吾蜀公路运输事业十分落后,成渝川陕两路,尚多骡车和板车。板车车身宽长,铺以厚板,两轮左右挟持,皆用载重汽车之轮,能载几吨货物。中杠驾掌一人,鼓眼看路,端正方向。两旁拉飞蛾的各四五人,赤膊短裤,一肩挎拉襻绳,一手撑扶货物,体前倾,喊号子,走碎步。到50年代初,军区文工团演唱《板车号子》时,这庞然大物正在被轻便的架车淘汰着,即将消失。架车,俗呼架架车而读音亦不知何故,或大籁如此吧。这架车的陡然崛起,说来也怪,竟缘于拉乘客的黄包车之式微。而黄包车之式微又由于成都解放后市民思想观念之大变,金认为高坐车上叫人拉着走,未免涉嫌资产阶级享乐腐朽,形象太不光荣。市民不坐车了,车夫失业,生活困难,便拆下黄包车的两轮,装配在简陋的木架上,改造成了架车,不乘客,只载物。时当鼎革之后,建国之初,社会上闲散人员多,例如一大批旧军官,饭碗孔亟,这也促成了架车的崛起。架车载重量远不及板车,但以车身窄短,轻便灵活,狭路小巷亦能深入,强劳力一人也能拉,说走就走,说歇就歇,自有其优越性。较之板车,架车可谓“具体而微”者矣。体微,所以轻便。然而这轻便毕竟是旁观者的结论,叫你去烈日下拉拉吧,哪怕只载半吨,平路还好,若要爬坡啦上拱桥啦翻铁路啦,够你奔命。你得咬紧牙关,低头啃泥,两腿打颤,喉吼怪声,真他妈不是人,是兽!善哉,拉架车的有遥谚云:“七十二行,架车为王。眼睛拉大,颈项拉长。”
想起50年代中期,我在本省红色翰林院当供奉,穿美琳西服,骑Rayleigh洋车,路遇架车阻道,颇不耐烦。看那拉中杠的男子眉宇犹存旧军官气,再看那拉飞蛾的女人相伴依依,两人表情似露三分惭意,我绝对想不到自己很快就会被踢入他们的群落,而且比他们更狼狈,现出种种可笑相来。天道好还,有罪大家都去轮流受受,这才公平。何况对我也有好处,所以至今仍无怨气,但觉回想起来有趣而已。
最初是给本院伙食团拉煤,每月六车,每车半吨,早饭后出,晚饭前归。一辆架车三个右派,音乐家方兄,国画家吴兄,我。我自知罪特大,主动拉中杠。方吴二兄拉飞蛾,走在我两旁,皆甚卖力。方兄义气,见我疲惫不堪,总要换拉中杠,让我松弛松弛。吴兄是个乐天的好老头儿,拉车途中常有笑话凑趣,而心头正在构思他的嘉陵山水长卷。快活总是在空车去路上,因为暂时逃脱了革命同志的监视。而满车归路上,三人累成马脸牛睛,无力说话,沿途坐歇,羡慕徒步。若是去北八里庄政法炼焦场拉煤,脸上身上还不免乌猫皂狗。可怪的是,上午空车去路觉得路还平平坦坦,下午满车归路怎么尽是爬坡上坎。从八里庄拉回城来,我数过,要爬三个软足坡。嗨呀呀,拉上坡,正在苦苦挣扎,又听见后面有自行车不耐烦地敲铃,心头就忍不住要冒火。这时候才想起自己从前骑车,不是也厌恶过阻道的架车吗,真是罪过。有几回爬陡坡正要命,忽来奇迹,肩上腕上减量,腿上腰上添力,心头明白后面有人助推,多半是老大爷小学童大嫂子,乃大受感动,回头道谢,目送远去。
有一次八里庄政法炼焦场拉煤,出场不循指定路线,被截住一顿骂。方兄不服,同那壮汉顶嘴,惹得壮汉暴怒,说要扣留架车,还要我们交代所在单位。方兄戴眼镜,我又太瘦,发配拉车,显然是右派分子嘛,所以那壮汉,人呼许干事,把我们当成犯人吼骂。我自知臭名响,深恐露馅,连忙扯方兄走。此次受辱之后,拉车分外小心。过了几日,被叫到编辑部去看稿,发现政法炼焦场有诗稿寄来,作者姓许,也不管他是不是那壮汉,我将稿纸揉成一团抛入字纸篓中,算是报复。
我拉车低着头,怕被路人看透我是右派,尤其怕遇熟人。方兄亦然。不敢路过西大街歌舞团大门外,总让我一人拉,他好绕开旧游之地,鼠窜小巷。后来我下本院农场,多次进城拉粪,由老牌记者车见拉飞蛾。他极卖力,又会摆龙门阵,可怕的是他沿路大声招呼熟人朋友,以爆炸的热情叫道:“我们下农场!去锻炼!”让满街过路人都晓得我们“犯了错误”,用看异类的目光盯我们几眼,使我非常难堪。而他倒很昂然自豪,似乎拉粪特别有脸,这不可救药的老天真啊!有一对老作家伉俪,调来本院当官,藏书运来,叫我拉去。我和本院一位文盲工友来回拉了几车,一箱箱的抬上楼去放好。没有半个谢字,那男主人笑哧哧的用冷眼打量我,那女主人看见文盲工友戴着一枚拾得的银戒指,便打柱头惊磉磴说:“小刘哪,可别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哪!”比较起来,老作家沙汀未免太厚道。那一年他住家老西门外,独院被洪水围困了,由我拉半车米送去。他家煎蛋煮挂面飨我,还开了一听凤尾鱼罐头,且有语言酬劳。在那些年,上头常派革命同志给我拉飞蛾,亦有监督之意。他们深怕被右派毒害了,所以各个满脸秋霜,缄口不语。又担心被外人误会了,以为他们也是一路货色,所以都俯着脸,闺女含羞似的不让人看。别人因我而羞耻,我只好低头再低头,差点夹到胯底下去了。
有一次去了平福桥沙河机械厂偷粪,实在有幸,上头派了一位学者,他是中国神话学的权威,来拉飞蛾。蒙他不弃,一路卜和我讨论《天问》,从月亮神话的“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顾菟是不是蝌蚪到治水传说的“应龙何画,河海何历”应龙是不是鹰龙,一一辨析,兴趣盈然。学者走惯了大跨的八字步,不会走拉车的碎步,所以合不上脚,用不上力,还要侧脸发言,说得眉飞色舞,忘了是在拉车,襻绳都未牵伸。粪车在平福桥街上歇脚,误停在街中间,警察跑来训骂,说要扣车。学者头上无帽,竟敢抗议。于是触怒警察,真要扣车盘查我们是啥身份。我急忙赔罪认错保证不再犯,方才化险为夷,赶快拉走。还有一次给本院伙食团拉东西,左右飞蛾二人都是贬官出了党弄来劳动的,路上二人互相攻讦,且都想“统战”我,争取个二比一。拉回本院后门,二人不待卸车,急忙丢脱襻绳,同步跑到伙食团管理员面前去争着抢先汇报情况,还同声询问道:“我和他(互相指着对方)到底谁领导谁呀?”我在后面卸车,听了觉得可笑,真想答一句“我领导你们”,却又不敢。
大饥饿的三年,我因饥饿水肿,从农场被叫回本院养病,间或给伙食团拉米拉面粉。此时架车的毂筒已经改良了,钢圈轴承换成滚珠轴承,所以不用飞蛾,由我一人独拉半吨。成都郊区所有粮仓和面粉厂,远的如老南门外红牌楼仓库啦沙河堡那一头建成面粉厂啦,近的如老西门外万担仓啦东安街面粉厂啦,我都拉过。满车归路上,饿得心慌,溜进茶馆歇脚,大嚼冷硬馒头,拾起碎渣舔个干净,泪湿眼睫,“感谢上帝赐给我们面包”,宗教感情油然生焉。片刻,脚力恢复,又孑然上路了。赤日如刑讯灯,烤得汗渍眼角,胸似檐滴,裤腰湿透。汽车驰过,卷起灰尘,进城已成花脸猫了。拉人本院后门,往往天已擦黑。米面扛到厨房,丑、李二厨师端饭给我吃,舀一大碗剩菜,如飨饿牢之鬼。他俩多次让我白吃,向我眨眼睛,表示不收票。上帝有时候以炊事员的面貌出现,令我铭感不忘。当时不十日本院各位供奉编修均在挨饿,全国人民也在挨饿。而我拉回粮食之外,还从农场拉回厚皮菜、红薯、茄子、南瓜、芋儿、洋芋之类能疗饥的蔬果,所以颇得革命同志们的好感,很可能1962年就混脱帽子了,如果最高不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话。
有一次从农场拉了一车嫩豌豆回本院,仍然不派飞蛾,由我一人独拉。嫩豌豆当时是救命粮,是农场偷偷买公社生产队的,怕被社员知情阻拦(因为他们正在挨饿),天黑以后才通知我赶快上路。嫩豌豆分装在四五个竹筐内,面铺一层小菜掩护,上盖防雨油布。拉到北门梁家巷,深夜十点过,肚子又饿了,正要歇一歇,忽有居民跑来翻看,知是豌豆救命粮,摸钱要求“分一点”。转瞬间拥上来一群人,把架车围困了,七嘴八舌乞求不已:“同志,多少分一点嘛,价钱随你喊嘛。”我再三地解释说,这是机关单位买的,不是我的,我不敢卖。他们听不进,要动手抢了。我大声说:“我是犯了错误的人,正在劳动改造!要拉回去交差,一颗也不敢卖!请大家放我走!”人群沉默,纷纷散去。我急忙拉起来,吓得腿颤心跳,想哭一场。
北门外的驷马桥,司马相如留迹的驷马桥啊,是我拉车留下恐怖记忆的地方。那天上午我从农场拉按树苗回本院去,走完驷马桥的一条短街,看见一辆载重汽车,挂一辆空拖斗,从我左边驰向前去。前去是陡坡,坡顶过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