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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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崇道只得和一位难友留了下来,守护着死去的老孔,派另一位难友赶快回去报告指导员李惠,力争套一辆马车来,把老孔的遗体拉回去。
然而,杨崇道二人在雨雪风交加的茫茫黑暗中焦急地等了一个多小时,等来的口信却是:
“李指导员说,活人回去,死人明天再说。”
杨崇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得带着两个“活人”回去。回到了小云山,他忙到各排一查人数,包括已知道的“死了的”在内,还少三个人!
这时,尽管在这一年多没吃饱过肚子的100多名“老右”中,没有一个人还有力气再去找人、背人,但还是有不少人想挣扎着去寻找失落的难友。可是队部指示:
“不准去!不准影响明天的继续会战!一切有关死人的事,等天亮后再说!”
人们只得集中力量抢救已经背回或用木板抬回的人。
蒋同磋等人背回的马竞亮和另外四个人,被放在食堂里,身上还多少留有一些余温。大家纷纷要求小云山队部的王卫生员来抢救。这位似乎只配给人发点阿斯匹林和灰锰氧的王卫生员,拿着听诊器前来看了看,听了听,连声说:“完了!完了!”
在大家的苦苦恳求下,他才给这几位濒临死亡的人每人打了一支强心针,但边打边冷冷地说:
“这都是白打……没救了……都拖出去吧!”
蒋同磋忙说:“他们的胸口还都有点儿热气哩,哪能‘完了'呢?”
卫生员瞪眼说:“打了强心针,心都不跳了,光有点儿热气管屁用?!”
说罢,他就拿起针盒和听诊器,扬长而去。
蒋同磋不忍看着这几位难友就这样死去,又去请求队部给云山场部打电话,要求场部卫生所派一位医生来。没想到云山场部的答复竟也是同一个口径:“明天再说!”
人命关天的大事,应该分秒必争,岂能“明天再说”?!一些难友七手八脚地继续给马竞亮等人烤火的烤火,按摩的按摩,有的还给他们一一做了人工呼吸,彻夜未眠,终于救活了两个人,而马竞亮和另外两个人再没有缓回气。
天亮了,云山场部才派来了一位医生。这位医生走到停放马竞亮等人的门板旁边,急匆匆地一一翻开他们的眼皮看了看,不无惋惜地说:“啊,太晚了!不行了!”从他的神色和口气不难看出,并不是他们当医生的有意姗姗来迟,而是场部领导对卫生所的通知太晚了!
在朝鲜前线立过战功的马竞亮和另外两个人,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活活地作践死了人,大家惶然又愤然。副场长祝某和指导员李惠,也只好威风暂敛,没有再下令吹哨子接着“大会战”。
早饭后,队部让人套了一辆马车,到那条死亡路上去拉人。赶忙了两三个小时,连孔祥(庆)忠在内,又拉回了四具全身已结了冰的尸体,再加上马竞亮等三人,这次“大会战”一下就死了七个人!
他们是:马竞亮,孔祥(庆)忠,原中央军委桂林测绘学院的教员——酒糟鼻子的矮老头儿唐奕晔,瞎了一只眼的徐老头,原交通部的干部刘湖深,原人民银行的干部陈伯龙,还有一位一时记不起其姓名的难友。
面对这七位死去的难友,所有活着的“老右”都默默哀戚,没人吭声,这天真是最阴沉最冷酷的日子。
七位死者都被放到了小云山废弃的打铁房,那儿既没有窗扇也没有门。夜里怕狼群来把死者叼走,从部派军医李定国去值班看守,另派原中国新闻社编辑朱凤藻打着马灯做伴。
“我们的生命如此不值钱,连畜生都不如!”李定国向朱凤藻叹息着说,“猪和牛马都喂得饱饱的,我们却挨饿!至于荷兰种牛的待遇,更不知比我们的要高出多少倍!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也会被饿死!”
是啊,人世间最可宝贵的是人,而不是牛羊猪狗。但在具有奴隶主意识的人看来,则奴隶不如他们的牛羊猪狗,这在我们这个世界第一人口大国的国度尤其如此。
“过去老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朱凤藻说,“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深刻体会这‘饥'与‘寒'之间恶性循环的滋味……”
一阵大风吹来,几乎吹灭了马灯。老朱用大衣挡着,两个人继续守护着,谈论着……
对死去的这些同志,云山畜牧场善后处理是冷酷无情的。
10月14号这一天,大风大雪,全体“老右”都没有出工。为了“安定人心”,云山场部指示小云山尽快把这些死者掩埋掉。
15号早晨,大家又去野鹅滩“会战”了。队部留下几个人,套起一辆平板马车,把七位同志的遗体码在平板上,用一根大粗绳连车子的平板捆成一体,就拉到小云山的后坡去了,连张裹一裹遗体的草席都不给,更甭说棺材了。
天寒地冻,死的死了,活着的又有几个还抢得动大铁镐?跟车的几位难友,几分钟一轮换,汗没有少出,气没有少喘,也没能刨出半拉像样的坑坑来。
实在没辙,他们只得找了一个天然的小洼坑,把七位难友的遗体一起放了进去,在上面拢起厚厚的一大堆白雪,再用铁锹把这雪堆拍打成一座大坟墓的模样,就一步一回头地与他们告别了。没有举行悼念仪式,也没扎一个花圈。为了1957年鸣放中的几句话,他们熬受了人世间的残忍苦难后,就这般凄凉地结束了生命!
到了山脚下,这些掩埋了他们的难友又一次向山坡上的雪坟望了好一会。只见大风裹着大雪,向这座洁白的新坟,发出悲切的哀嚎……
“这是人同人怨哪!”听完了小云山大死亡的叙述,我说。
“是啊,物极必反!”小云山大死亡的叙述者这样应和着。“这种格局,迟早会改变的,不论是以何种方式……”
22 死亡场(Ⅱ)
一
聊起小云山的大死亡,心情极为痛苦。但边走边聊,竟不知不觉地走了十几里地,越过了完达山南麓广阔草原上的一座小孤山,进入了一分场的地界。
我觉得我们的这场谈话还没有结束。我又问这位头脑很清楚的难友:
“云山畜牧场的领导,有没有从这大批死亡中吸取教训,更弦易辙?”
“老态固守。”这位难友说,“您不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惊人的改变。”
“有何新的根据?”
“怎没有?掩埋了七位同志后,李指导员对大家说:‘要斗争,就得有牺牲!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而且会经常发生的!'他让大家‘提高警惕,防止有人进行煽动'。您说,这有一丝一毫‘吸取教训'的劲头吗?第四天,即10月17日,就又发起了一次全场的‘大会战'。”
“10月17日?”哦,想起来了,原来打草队的指导员刘恩,为了他后来领导的工副业队得红旗,还特地派人进山,命令我们烧木炭的一排人,夜里12点起来,向山下一口气跑了30多里地,在云山场部西边参加了这次“大会战”,直到把划定的一大片大豆都割完。等我们回到山上的破木屋时,正好又是夜间12点了……
不过这一次调动,不让我们挑着沉重的行李、衣箱、书箱去一分场,似乎农场已多少吸取了一点教训,但是已经太晚了。
二
我们又走了十多里地,才到了一分场场部。包括一路上给我叙述小云山大死亡惨剧的那位难友在内,原“七间房”基建大队的两排人,被分到了一分场的第一生产队。我所在的这个排,就住在一分场场部基建队的一座门窗洞开的冷库般透寒的空房子里,任务都是为第一生产队积稻把。
第一生产队位于一分场场部东南方向,相距约有五六里地。那一小堆一小堆的稻把,又星罗棋布地散落在这个队南面七八里地的低洼稻田里,到处都是已经结了薄冰的汪汪一片水。我们将要干的活,就是把这些满是水的稻田中的一堆堆稻把,集中到地势较高的田间道路旁,好让收割机日后去脱粒。
这样,每天单是从分场部到这片水洼地出工与收工,就得来回走30多里地。而在水洼地中一趟又一趟地背着湿淋淋的稻把所走的路,就没法计数了。
这时,我们班的“小罗”罗相成,已进入“三度浮肿”的垂危期。他那瘦长的明晃晃的脸色已由黄变灰,行走分外艰难。有人越过排长盛桂林和副班长王开泽,向一分场基建队的领导和分场医务所的医生陈述其险情,医生就给他开了几天假条,基建队领导也立即同意,让他好好休息。
但是,第二天,排长盛桂林就自作主张,逼迫小罗出工,说是“地里活多,人手不够,你也非得去不可。”
小罗没法,只得去。
这天正飘着鹅毛大雪。小罗在自己的已经破破烂烂的黑色羊皮大衣的外面,又套了件淡绿色的塑料雨衣,腰间勒了一根草绳,脖子上围着一条破床单,肩上挂了双粘补了好多块红胶皮的黑色破胶靴,手里拄根棍,哆哆嗦嗦地跟在全排人的后面,慢慢向前挪。很快,他就被甩得老远老远,成了茫茫雪影中一个隐隐蠕动的小黑点儿。不一会儿,连这个小黑点儿也不见了。
我们一进入稻田水洼地,立刻都打起精神忙活了起来。风紧雪大,又冷又饿,只要还有点儿力气,谁都想早点儿背完分摊的一片地里的稻把早回“家”。
大约午后的两点多钟,全排绝大多数人都已完成了当天指派的任务,准备往回返。但是一分场基建队领导没料到大家会完成得这样快,还是派人把午饭送到了地里。可怜的小罗,几乎与送饭的马车同时到达,并且解下了挂在腰间草绳上的那只烟熏火燎的黑饭盒,准备打饭。
“你他妈的还想吃饭?去去去,这里没有你的饭!”盛桂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你可……可怜……可怜我……我这个快……快……快死的人……人吧……”小罗颤抖得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大冷天,又下……下……这大……大雪,你就给……给我一口,也……也许我……我……我还能撑……撑回……回去……”
盛桂林更拉长了他那耗子脸,龇着满嘴的大黄牙,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还有脸要饭吃?你他妈的没在地里干活,滚回去再吃吧!!”
“……”小罗捧着空饭盒,痴愣愣地望着盛桂林的那张凶狠的脸,半句话也结巴不出来。
拿到饭的人,边吃边走光了。送饭的马车也回去了。只有我还没有走,也没拿到饭。我还在稻田水洼子里一趟又一趟地背稻把,还没完成分摊给我的任务。小罗流着泪,穿着他那双破胶靴下到水洼地里来找我,向我诉说了盛桂林刚才对他的凶狠与凌辱,并说副班长王开泽让我陪他回去。
听罢小罗的这番哭诉,我满腔怒恨交集!
小罗本与我友好相处。后来,在刘恩、盛桂林们的多次威吓下,他就把我和他说过的一些知心话,比如说到“三年超英”、“五年赶美”、“大跃进”和大搞“人民公社”、“共产主义大食堂”时,我说这是毛主席不顾客观条件地要抢先进入共产主义,想当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等等,都告诉了他们。还有一次,在出工的路上,他下到一人多深的大缺口爬不上来,我转回身拉了他一把,同时叹了一口气。当他们要大家“揭发”我“真拉拢,假同情”的时候,小罗竟也说我,这是“拉拢”他,并说我很善于利用别人处于困难的时刻,以极微小的动作与极简单的表情,表达出极为深刻的政治意义。说我这拉了他一把和叹了一口气,是想向他表明,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我们不相互关怀,还有谁会关心我们的死活呢?
诸如此类,都被记到了刘恩那本厚厚的“生死簿”上。这是小罗对不起我的地方。但在此时此刻,一见他那目光呆滞、黄中带灰的浮肿的脸,我觉得就是豁出自己的这条命,也要全力帮助他。
三
这时风更紧雪更大,百步之外就看不见人。我背完了规定我背的几亩地里的湿稻把,才搀扶着小罗蹚过了两三里宽的水洼地,来到了刚才送饭马车停靠过的一个大豆堆跟前。我发现豆堆下有一块窝窝球球的冻得梆梆硬的笼屉布,里面有两个小窝头和一块成萝卜。我知道这肯定是留给我的午饭,当即分给了小罗一半。
啃完了窝窝头,我继续扶着小罗往“家”走。他走不动,我就架着他。他还是挪不开步,我就驮着他。驮了几十步,我就全身虚汗不止,两腿直打晃。小罗趴在我背上喃喃地说:
“老……老戴,你……你也……快……快不行了,还是把……把我扔……扔下吧,你……你……你也快……快回吧……”
我没听他的话,继续使出全身的力气颤颤巍巍驮着他向前挪。没挪几步,我就猛然向前跌倒了。动弹不了的小罗紧紧地压在我的身上,我也动不了,只好就这样趴在雪地上大喘气。喘了好大一会儿气,我才感到自己又有了点儿劲,把小罗轻轻地蹲下我的背,爬了起来。
爬起来一看,小罗已双目紧闭,眼圈与嘴唇也都发乌了!我知道大事不好,立刻想到赵琪的死和小云山的大死亡,可自己又实在没法驮动他,只得连忙把他窝进又一个大豆堆里,上面盖好豆荚,又用自己原来技在身上挡寒的破麻袋片,盖住他的一双脚,然后使出全身的劲,向北边五六里外的第一生产队跑去。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一队的村子,一跑进队部,就向他们要马车。队长和管理员们声色不动,急得我大声嚷,说他们见死不救。他们还是不动,我只好用他们的手摇电话向一分场党委告急,又向基建队队部告了急。基建队答应立即派马车,我就向一队打了张借条,“借”了两份午饭,连忙又往地里跑……
快到那个大豆堆时,才发现有两个人,一边一个,连拉带拖地架着小罗向我迎面走来。原来这两位是一来到一分场,就被分去第一生产队的那两个排的人。他们在另一片水洼地里积完了稻把往回走时,发现了小罗。
这时,小罗已完全神志不清了。他仍然双目紧闭,一双脚连同一双小腿,几乎完全在路面上被拖着。惟一能够证明他还活着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