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萝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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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跨了几大步,来到前门。她走出屋子。
卡萝兰走下台阶,绕着宅子走,最后来到另一个斯平克小姐和另一个福斯波尔小姐的套房。门上的小灯泡还在闪个不停。可现在,它们是乱闪一气,拼出的字眼卡萝兰一个都不认识。门关着。卡萝兰担心上了锁,所以使出全身力气使劲推门。开始推不动,可推着推着,它吱嘎一声,突然开了。卡萝兰脚下跌跌绊绊,走进门后面的黑房间。
卡萝兰一只手握住有洞眼的石头,走进黑暗中。她本来以为会发现一个挂着帘子的前厅,可那儿没有帘子。房间好黑,戏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小心地向前走。头顶上沙沙一声响,她抬头向上看。上面更黑。仰声脑袋时,她脚下碰上了什么。她伸手捡起来,原来是个手电筒。卡萝兰打开手电筒,用电筒光柱在戏院里来回扫着。
戏院破破烂烂,荒凉极了。椅子都坏掉了。墙上、朽坏的木头上、腐烂的天鹅绒帷幕上,到处悬着一片片陈旧的蜘蛛网,上面积满了灰尘。
沙沙沙,又响了几声。卡萝兰抬起手电筒,朝天花板上照。上面有东西。没有毛,浑身黏糊糊的。她觉得,这些东西从前说不定有自个儿的脸,说不定从前是狗。可没有哪只狗能像这样,长着蝙蝠翅膀,像蜘蛛或者蝙蝠一样头下脚上倒挂着。
电筒光惊动了这些东西。其中一只飞起来,呼呼呼,翅膀沉重地扇着,扇起一团团灰尘。它朝她旁边扎下来。卡萝兰赶紧闪开。那东西停在远处一堵墙上,然后开始向上爬,倒退着爬,重新爬回天花板上的狗一蝙蝠窝。
卡萝兰把石头凑到眼前,透过洞眼搜查,看有没有发亮的东西,或者有什么线索,只要能告诉她这个戏院里哪个地方藏着灵魂就好。她一边搜查,一边用手电四下照。空中到处是灰尘,手电光照上去,简直像照在什么厚厚的、硬硬的东西上。
快塌的戏台背后的墙上有东西。灰白色,有两个卡萝兰那么大,像条大个儿鼻涕虫,一动不动趴在墙上。
卡萝兰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害怕。”她告诉自己,“不怕。”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但她还是爬上戏台。
两手攀着向上爬的时候,手指头陷进了木头。原来木头全都朽了。
走近以后,她发现那东西是个大泡囊,像蜘蛛的蛋囊。手电光一照上去,它抽动了一下。蛋囊里还有东西,看形状像个人,却长着两颗脑袋,胳膊和腿也比正常人多一倍。
蛋囊里的东西简直是个能吓死人的大怪物,而且是个还没长全的大怪物。像两个橡皮泥做的人,快融化的时候粘在一起,然后压扁,捏成一个。
卡萝兰犹豫了。她不想靠近那个怪物。那些狗-蝙蝠一个接一个从天花板跳下来,开始绕着房间跑。绕呀绕的,离她越来越近,但并不碰她。
也许没有灵魂藏在这儿,她想。也许我应该上别的地方找找去。她最后一次透过石头上的洞眼往外看:这个荒废的戏院还是一片阴森森的灰色,可现在,眼前出现了一团暗褐色的闪光。颜色很深,又很亮,像擦得锃亮的樱桃木。亮光就在那个蛋囊里。不管闪亮的东西是什么,它被牢牢攥在里面的怪物手里。
卡萝兰慢慢走过潮乎乎的戏台,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她很害怕,怕弄出声音以后,惊动蛋囊里的怪物,它会睁开它的眼睛,发现她,然后……
她想不下去了,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比怪物睁开眼睛更可怕。她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卡萝兰又向前迈了一步。
她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害怕过,可她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走到能够着蛋囊的地方。她伸出手,推着那个紧紧贴在墙上、黏糊糊、白乎乎的东西。它轻轻响了起来,噼噼叭叭,像很小的一堆火发出的声音。她推着推着,皮肤上、衣服上沾了不少蜘蛛丝一样的东西,一小团一小团,又有点像棉花糖。她的手插进了蛋囊,一直向上伸,最后碰到一只冰冷的手。
她能感觉到,这只手攥着拳头,握着另一颗大理石弹子。怪物的皮肤滑溜溜的,好像上面有一层果子冻。
卡萝兰开始从怪物手里向外扯那颗弹子。
一开始,弹子动都不动一下。怪物攥得非常紧。
接着,怪物的手指头一根接一根松开,弹子滑进她的手里。卡萝兰把胳膊从那一大团黏糊糊的东西里抽回来。怪物没睁开眼睛,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用手电照了照它的两张脸,觉得很像年轻时候的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问题是,这两张脸歪歪扭扭,挤在一起,像两团融化后压成一块的蜡,成了一个让人吓破胆子的可怕东西。
事先一点动静没有,可突然间,怪物的一只手向前一伸,抓住卡萝兰的胳膊。指甲划在她的皮肤上,嚓嚓响。幸好它又黏又滑,抓不住,卡萝兰这才抽回胳膊。就在这时,它的眼睛睁开了,四只黑黑的纽扣眼睛,从上往下瞪着她。它还会说话,声音混合着两个嗓门。一个尖尖的,很嘶哑;另一个瓮声瓮气,嗡嗡嗡的很单调,像爬在窗户玻璃上的大苍蝇。卡萝兰一辈子都没听过这种声音。这两个嗓门开口了,像一个人。“小偷!东西还来!还来!小偷!”
那些既像狗又像蝙蝠的东西也大喊大叫起来。卡萝兰赶紧向后退。她差点连魂儿都吓掉了,但也发现,过去是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的怪物被关在那个茧里,紧紧粘在墙上。它不可能跑下来追赶她。
狗-蝙蝠拍打着翅膀,来来回回绕着她飞,但并没有伤害卡萝兰。她爬下戏台,手电筒四下乱晃,拼命寻找离开这个老旧戏院的出口。
“逃吧,小姐。”脑海里响起一个小姑娘轻轻的声音,“逃吧。三人已得其二,趁血尚温热,逃吧。”
卡萝兰把大理石弹子放进口袋,和另一颗弹子放在一起。她找到了门,赶紧飞跑过去,拼命拉开大门。
九
外面,世界成了一片没有形状的迷雾。雾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东西,连影子都没有。回头一看,连宅子本身都拧歪了,拉长了。卡萝兰觉得,这幢宅子好像低低蹲伏下来,瞪着她。宅子已经不是宅子了,只是宅子的概念。卡萝兰看得出来,脑袋里装着这么吓人的概念的人,准不是个好人。一扇扇灰色窗户斜着,角度很怪。她的胳膊上还沾着蜘蛛网似的东西,她尽量擦擦干净。
另一个妈妈等着她,站在草地上,抱着胳膊。黑纽扣眼睛里没有表情,嘴唇却冷冰冰地紧紧闭着。她在发火。
看见卡萝兰以后,她伸出一只又长又白的手,钩起一根手指头。卡萝兰朝她走去。另一个妈妈什么都没说。
“我找到两个,”卡萝兰说,“只剩下一个灵魂了。”
另一个妈妈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好像压根儿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嗯,我以为你想知道。”卡萝兰说。
“谢谢你,卡萝兰。”另一个妈妈冷冷地说。声音不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来自那片雾,来自那幢宅子,来自天空。她说,“你知道,我是很爱你的。”
卡萝兰虽然不情愿,还是点了点头。这是真的:另一个妈妈确实爱她。可那种爱不是妈妈对女儿的爱。是守财奴爱钱那种爱,或者龙爱金子那种爱。看着那双纽扣眼睛,卡萝兰知道,另一个妈妈只把她当成自个儿的一件东西。一只宠物。但现在,这只宠物有点不招人喜欢了。
“我不想要你的爱。”卡萝兰说,“你的什么东西我都不想要。”
“连找我帮你一把都不想?”另一个妈妈问,“不过,你干得挺不坏。我还以为你会找我要点提示,在下面的探险里帮你一把呢。”
“我自己做得挺好。”卡萝兰说。
“对。”另一个妈妈说,“可是,如果你想进前面那个套间找东西,就是那套空房间。你会发现门锁着。你该怎么办?”
“哦。”卡萝兰想了想,说,“有钥匙吗?”
在这个变扁了的世界里,另一个妈妈站在一片灰白色的大雾中。她脑后的黑头发摆来摆去,好像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打算似的。忽然,她喉咙里咳了一声,张开嘴。
另一个妈妈伸出手,从舌头上取下一枚很小的铜钥匙。
“这儿,”她说,“有这把钥匙才进得去。”
她随随便便把钥匙朝卡萝兰一抛。卡萝兰手一伸,单手接住,连想想自己究竟愿不愿要这把钥匙都没来得及。钥匙还有点湿嗒嗒的。
身边刮起一阵寒风。卡萝兰打了个哆嗦,转过脸去避风。脸再转过来时,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此事绝非善意。”一个幽灵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必然有诈。”
卡萝兰说:“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完,她把钥匙插进锁里,一转。
门悄没声儿地开了,卡萝兰悄没声儿地走进去。
房间墙壁的颜色像放馊了的牛奶,木头地板上没铺地毯,净是灰。地板上还留着几块印子,说明以前铺过地毯。
没有家具,只有从前家具留下的印子。墙上也没有装饰,只有一块块长方形的印迹,说明以前挂过画或者照片。房间里安静极了,卡萝兰觉得自己能听到灰尘在空中飘动的声音。
她很怕会有吓人的东西从什么地方跳出来,扑向她。卡萝兰开始吹口哨。她觉得,只要自己在吹口哨,想跳出来的东西就会被吓回去。
她走进空空的厨房,然后走进空空的浴室,里面只有一个铸铁浴缸,浴缸里还有一只小猫那么大的死蜘蛛。她搜查的最后一个房间过去是卧室。这是她猜的,觉得地板上那一大片长方形从前肯定是一张床。
最后,她发现了一件东西,笑了。地板上嵌着一个大铁环。卡萝兰跪下来,双手抓住铁环,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上拉。
一块沉甸甸的翻板慢慢抬起来,慢得让人恼火。
这是个暗门。从打开的暗门望下去,下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她伸手下去,摸到一个凉凉的开关。
卡萝兰一拨开关,心里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可出乎她的意料,下面亮起一盏灯,洞口射出微弱的黄色灯光。她看见了一段向下的梯子,但除了梯子以外,其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卡萝兰掏出那块带洞眼的石块,透过洞眼向下看。没什么发现。她把石头放回衣兜。
洞里一股湿泥巴味儿。还有点别的,酸酸的,像放坏的醋。
卡萝兰开始向下走,又回过头,紧张地看了看那扇暗门。它太沉了,如果扣下来,她肯定会永远关在这下头。她伸手晃了晃门,门纹风不动。卡萝兰这才转过身,一级级踏着梯子,朝黑洞洞的下面走。梯子最下面旁边的墙上还有一个开关,是金属做的,已经生锈了。她用力拨下开关。亮了。原来,低矮的天花板上有~根电线,电线下面悬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灯光昏暗,卡萝兰辨不清这个地窖墙壁上的画,只觉得画得很粗糙。她看得出上面画着眼睛,还有一些像葡萄的东西。葡萄下面还有其他东西。卡萝兰心想,不知这些画是不是人画的。
一个角落里堆着一堆垃圾:纸板箱里装满发霉的纸,旁边是一堆腐烂的帘子。
卡萝兰的拖鞋踏拉踏拉走过水泥地板。臭味越来越浓,熏得人受不了。她正想转身离开这儿,忽然瞧见那堆帘子底下伸出一只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吸了一鼻子放馊的酒味儿、发霉的面包味儿),然后拉开那堆潮乎乎的布,露出下面的东西。瞧外形,看个头儿,这东西多多少少有几分像人。
灯光太暗,她过了好一阵子才认出它:这东西全身惨白,肿得不成样子,像只肉虫,只有胳膊腿干瘦干瘦的,支棱出来。脸肿得像发面,瞧不出五官。
这东西没有眼睛。长眼睛的地方只有两枚又大又黑的纽扣。
卡萝兰又害怕,又恶心,不由自主惊叫一声。那东西好像被她的叫声惊醒了,竟然慢慢坐了起来。卡萝兰吓得腿都软了,跑不动,只能僵在那儿。那东西转动脑袋,最后,两只黑黑的纽扣眼睛正正对着卡萝兰。没有嘴的脸上张开了一张嘴,上下嘴唇还牵牵连连粘着几缕灰白色的东西。它说话了,声音很轻很轻,再也不像她的爸爸了,一点也不像。“卡萝兰。”
“嗯,”卡萝兰望着这个从前是她另一个爸爸的东西,“还好你没有跳出来吓唬我。”
那双像枯树枝的手伸到脸上,在那一团灰白黏土似的东西上东捏捏、西按按,总算弄出了个像鼻子的东西。
“我在找我真正的爸爸妈妈,”卡萝兰说,“还有一个小孩的灵魂。他们在这下面吗?”
“这下面什么都没有,”灰白色的东西声音很低,听不清,“只有灰尘、潮湿和遗忘。”这东西一片惨白,肿得好大。大得真吓人,卡萝兰想,可是,它又挺可怜的。她举起石头,透过洞眼四下看。什么都没有。灰白色的东西说的是实话。
“真可怜,”她说,“我猜是她逼你下来的,因为你对我说了太多话,所以她要惩罚你。”
那东西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卡萝兰心想:真奇怪,她从前怎么会觉得这个像大肉虫一样的东西像自个儿的爸爸。
“我真替你难过。”她说。
“她不大高兴,”从前是她另一个爸爸的东西说,“一点儿也不高兴。你让她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就会拿其他人撒气儿。她就是这种人。”
卡萝兰拍拍它没有头发的头。它的皮肤有点黏手,像热乎乎的发面团。“可怜,”她说,“原来你只是她造出来的一件东西,不喜欢了就扔到一边。”
这东西用力点头,震得左边的纽扣眼睛掉了下来,在水泥地板上滚不见了。它用剩下的那只独眼努力张望,好像看不见她了似的。最后,它看见她了。
它吃力地又一次张开嘴,用一种湿漉漉的声音紧张地说:“你走吧,孩子。离开这儿。她想让我害你,把你永远关在这下面。这样你就没法继续和她赌赛了,她就赢了。她逼我害你,我只能听她的。”
“你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