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尼尔·盖曼中短篇科幻作品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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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个地方不是她做的吗?”卡萝兰问。
“做的,找到的——都一样。”猫说,“不管怎么说吧,她占了这个地方,已经好长时间了。等等——”
它全身一抖,一跳,卡萝兰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猫爪子下已经摁住了好大一只黑老鼠,“我其实不太喜欢抓老鼠。”猫随随便便地说,好像根本没出什么事一样,“可这个地方的老鼠全是她的间谍。她把它们当成自个儿的手、眼睛……”说完,猫爪一松,把老鼠放了。老鼠逃了几英尺,猫轻轻一跳,重新摁住它。一只爪子摁住,另一只伸出爪尖的猫爪狠狠扇了它一下。
“我最喜欢这么干了。”猫高兴地说,“想看我再来一遍吗?”
“不想。”卡萝兰说,“你干吗这么做?你在折磨它呀。”
“晤。”猫说。它放开老鼠。老鼠被打晕了头,跌跌撞撞几步,这才拔腿便逃。
爪子一挥,猫把老鼠打飞起来,一张嘴,准准地叼住它。
“别这样!”卡萝兰说。
猫嘴巴一松,两只前爪捉住老鼠。“有人曾经这么说过,”它叹了口气,油腔滑调地说,“猫玩老鼠其实是一种仁慈——毕竟,时不时的,总会有个把会跑会跳的小点心逃掉。你看,你自己的晚饭哪有逃跑的机会?”说完,它重新衔起老鼠,溜进树丛。
卡萝兰走进宅子。
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连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都响得让人受不了。斜斜的阳光里飘着星星点点的灰尘。
过道尽头挂着那面镜子。从镜子里,她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镜子里的她样子很勇敢,其实,她心里没有那么勇敢。镜子里只有她、过道,其他什么都没有。一只手一碰她的肩膀,她抬头一看。
另一个妈妈正向下看着卡萝兰,两只纽扣眼睛又大又黑。“卡萝兰,亲爱的。”她说,“既然你散步回来了,咱们玩几个游戏好吗?跳房子?欢乐家庭?独角戏?”
“你不在镜子里。”卡萝兰说。
另一个妈妈笑了,“镜子这种东西,”她说,“信不得。对了,想玩哪种游戏?”
卡萝兰摇摇头。“我不想跟你玩。”她说,“我想回家,和我真正的妈妈爸爸在一起。请你放了他们,放了我们大家。”
另一个妈妈很慢很慢地摇着头,“忘恩负义的女儿,”她说,“比毒蛇的牙更毒①。但是,最桀骜不驯的灵魂也可以被爱所征服。”她长长的指头不住蠕动着。
“我才不想爱你呢。”卡萝兰说,“不管你怎么样,我绝对不爱你。你不能硬逼着我爱你。”
【①出自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
“咱们好好聊聊。”另一个妈妈说。她转过身去,走进客厅。卡萝兰跟在她身后。另一个妈妈在大沙发上坐下,从沙发旁拿起一个购物袋,从里面掏出一个沙沙直响的白色纸袋。她拿着纸袋,伸手递给卡萝兰。“想来一只吗?”
她很有礼貌地问。
卡萝兰以为里面是太妃糖,或者咸味奶油糖。她低头一看,纸袋里是半口袋蟑螂,个子老大,油亮油亮的,推推挤挤,拼命想逃出口袋。 “不。”卡萝兰说,“我不想。”
“随你的便好了。”另一个妈妈说。她仔细挑选出一只个子特别大的,扯掉蟑螂腿(她细心地把扯下来的蟑螂腿放进一旁小桌上的一只玻璃大烟缸里),把蟑螂扔进嘴里,高兴地嚼起来。“真好吃。”她说,然后又吃了一只。
“你真恶心。”卡萝兰说,“恶心、坏、怪物。”
“你就这么跟自个儿的妈妈说话?”另一个妈妈说,嘴里塞满蟑螂。“你不是我妈妈。”卡萝兰说。
另一个妈妈没理这句话。“我觉得,你可能是兴奋过头了,卡萝兰。也许,到下午的时候,咱们一块儿做点刺绣活儿,要不画水彩画也行。然后吃晚饭。再以后,如果你乖乖的,你还可以在睡觉前跟老鼠们玩一会儿。我还会念故事给你听,替你掖好被子,亲亲你。”
长长的手指头不停地动来动去,像飞得慢吞吞的蝴蝶。卡萝兰打了个哆嗦。
“不。”卡萝兰说。
另一个妈妈在沙发上坐直了,嘴巴闭成一道线,嘴唇绷得紧紧的。她又往嘴里扔了一只蟑螂,接着又是一只,像别人吃巧克力葡萄干。又大又黑的纽扣眼睛瞪着卡萝兰的淡褐色眼睛。她亮闪闪的黑头发在脖子和肩膀周围动来动去,像有风吹着似的。可卡萝兰没觉得有风。两人瞪着对方,瞪了一分钟。
最后,另一个妈妈说:“没礼貌!”她小心地折起白纸口袋,让蟑螂逃不出来,再把它放进购物袋。然后,她站起身,身子向上,向上,比卡萝兰记得的更高。她的手伸进围裙兜里,向外掏东西。先掏出来的是那把黑钥匙。她皱着眉头瞧了瞧它,把它扔进那只购物袋。接着又掏出一把银色的小钥匙。她高兴地举起钥匙,“找到了。”她说,“这是给你准备的,卡萝兰。为你好。因为我爱你,所以才要教你懂礼貌。一个人怎么样,一看他有没有礼貌就知道。”
她领着卡萝兰走进过道,一直走到过道尽头的镜子前。她把小钥匙往镜子里一插,再一拧。
镜子像一扇门一样打开了,露出后面的一个小黑窟窿。
“等你学会了礼貌以后再放你出来。”另一个妈妈说,“等你打算做一个乖女儿的时候。”
她抱进卡萝兰,把她朝镜子后面的黑窟窿里塞。她的下嘴唇上还沾着一小片蟑螂渣子,黑纽扣眼睛里什么表情都没有。接着,她关上镜子门,把卡萝兰留在黑窟窿里。
第七章
卡萝兰觉得,胸口里面什么地方,一团哽哽的东西直往上挤。她硬把那团东西压下去,不让它跑出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卡萝兰伸出手,四周摸索这个小监狱。大小跟放扫帚的卫生柜差不多,高度够她站起来,坐下也行,就是不能躺下。不够长,也不够宽。一面墙是玻璃。一摸,冰冷。
她又摸了一次,手能够着的地方都摸了一遍,看有没有门把手、开关,或者暗门什么的(有的监狱有这种暗门),没找到。一只蜘蛛爬上手背。她差点叫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除了这只蜘蛛,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只有她一个,别的什么都没有。
可就在这时,她的手碰到一样东西。像人的脸蛋和嘴唇。又小,又冷。有人悄悄在她耳朵边上说:“噤声,噤声!噤声勿言,隔墙有耳,须提防那恶妇!”
卡萝兰没有说话。一只凉凉的手摸着她的脸,手指轻轻动着,轻得像飞蛾的翅膀。又响起一个声音。犹犹豫豫的,轻极了。卡萝兰还以为是自个儿脑子里想出来的。
“敢问你是何人?是死是活?”“活的。”卡萝兰悄悄说。
“可怜,可怜。”第一个声音说。
“你们是谁?”卡萝兰压低嗓门问。
“名字,唉,名字,名字。”又传来第三个声音,远远的,飘飘荡荡的,“生气一去,心脏不复跳动,姓名随之而逝。所幸我等尚有记忆,名虽亡,记忆犹在。犹记五月天,艳阳高照,女教师提篮倚杖,携我等漫步花田。微风起处,郁金香俯仰摇曳。吁,女教师姓甚名谁,我却不记得了,郁金香的名字更是忘却了。”
“照我看,郁金香好像没有自个儿的名字吧。”卡萝兰说,“郁金香就是郁金香。”
“也说得是。”那个声音伤心地说,“我却总当彼等各有嘉名。红的,橘红带红,橘红带红夹黄色,如冬夜儿童室之壁炉余烬。我还没忘哩。”声音难过极了,卡萝兰忍不住朝声音的方向伸出手。她摸到一只冰冷的手,使劲捏了捏。再过一会儿,她的眼睛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了。
卡萝兰看见三个人影,也说不定是她想像出来的。每个影子都淡淡的,像大白天见到的月亮。瞧影子的模样,都是孩子,个头跟她差不多。那只冰冷的手也捏了捏她的手,“谢过了。”那个声音说。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卡萝兰问。
顿了顿。“垂髫时,我记得仿佛是着裙的,蓄了头发。”声音很没有把握,“问起时我方才想起,似乎过些时日,我又剪了头发,换裙着裤了。”
“裙裤细事,我等是不在意的。”第一个声音说。
“那么,必是男孩无疑了。”跟她拉着手的那个影子接着说,“想来必是男孩。”镜子后面的这个黑窟窿里,这个影子好像亮了一点。
“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卡萝兰问,“怎么会关在这儿?”
“是那恶妇干的好事。”一个声音说,“此人盗走我等的心,窃取我等的灵魂。二般既去,自然命不久长。她便将我等羁押在此,弃置如敝屣。”
“真可怜。”卡萝兰说,“你们关在这儿多久了。”
“久啊。”一个声音说。
“唉,时日漫漫,早已不记得了。”另一个声音说。
“我自杂物室门内过来,”那个觉得自个儿是男孩的声音说,“却见又回到自家厅堂。那恶妇正等着,说她乃是我另一个妈妈。自那日起,我便再也未曾见着我真正的妈妈了。”
“逃命去吧!”第一个声音说,卡萝兰觉得是个女孩,“逃吧,只要胸中尚存一息之气,体尚温热。逃吧,否则灵魂与意识一去,那便大势去矣。”
“我不能逃。”卡萝兰说,“她抓住了我的爸爸妈妈。我是来救他们的。”
“罢了,罢了。她必陷你于此,此后永日如灰,岁月如流。再想逃时已为时太晚,待逃到哪里去?”
“不,”卡萝兰说,“她不会的。”
镜子后面的小黑屋里静悄悄的,三个影子谁都没有说话。
“也未必不能。”黑暗中,一个声音说,“果能救令尊令堂离虎口,亦必能救我等出此苦海。”
“你是说,我爸爸妈妈真的被她抓走了?”卡萝兰吃惊地问。
“是。令尊令堂被那恶妇藏过了。”
“一如我等三人。我三人亡故时,那恶妇将我三人的灵魂监押于此,以我等为食,直至再无甚可食之物,仅余一具如蛇蜕也似的残壳。务请小姐觅得我三人被那恶妇藏过的心脏。”
“找到以后,你们会怎么样?”卡萝兰问。
没有声音。
“她会怎么待我?”她说。
淡淡的影子们轻轻地一起一伏。她觉得这里既像真有这三个影子,又像没有。好像一道亮光照在眼睛里,熄灭以后,眼睛里还觉得有亮光似的。
“倒是不痛。”一个轻轻的声音,悄悄说。“她会取你的性命,你的全部,尽取你之为你。待她得手后,你便一无可取了,只余一个影子。你的幸福亦将入她的掌握。总有一日,清晨梦醒,发觉心与灵魂已不复存在。那时你便是一个壳,一道轻风,如醒后之梦,似有若无的片断记忆。”
“只余下一场空。”第三个声音悄声说,“空,空,空。”
“还是逃命去吧。”又一个声音叹了口气。
“我不逃。”卡萝兰说,“我逃过,可逃不掉。她抓走了我的爸爸妈妈。怎么逃出这间小黑屋,你们能告诉我吗?”
“我们若知道,自然告诉你了。”
“可怜。”卡萝兰自言自语。
她坐下来,脱下套头衫,卷成一团,垫在脑袋下面当枕头。
“她不会老把我关在这儿。”卡萝兰说,“她把我引到这儿来,是想跟我玩游戏。游戏和挑战,猫就是这么说来着。关在这儿,我还算什么挑战。”
她想尽量坐舒服点儿,可镜子后面这间小黑屋太小了,她扭来扭去,怎么都舒服不了。
肚子咕噜咕噜直响。她掏出最后一个苹果,小口小口咬着,想吃得更久一点。可苹果吃完了,她还是饿。
忽然间,她想到一个好主意。卡萝兰悄声说:“等她来放我出去的时候,你们三个跟我一块儿出去,好吗?”
“果能如此,自然再好不过。”他们叹着气,用那种简直听不见的声音告诉她,“她那里押着我们的心哩。如此一来,我等见光即焚,只得藏在暗处。”
“噢。”卡萝兰说。她闭上眼睛。眼睛一闭,觉得更黑了。她把头靠在卷成一团的套头衫上,睡了。快睡着的时候,她觉得有个鬼魂轻轻亲着她的脸,用非常非常小的声音凑在她耳朵边说着什么。声音真是太小了,她以为是自己瞎想出来的。
“穿过石头的洞眼看。”那个声音告诉她。然后,她睡着了。
第八章
另一个妈妈的样子精神极了,气色比平时好得多,脸上还有一抹红,头发扭来扭去,像晒暖的蛇。两只黑纽扣眼睛亮晶晶的,像刚刚擦过。她探头穿过镜子,好像前面根本没东西,就那么一探,把脑袋伸进来,低头看着卡萝兰。然后,她用那把银色的小钥匙打开镜子,抱起卡萝兰。卡萝兰很小的时候,她真正的妈妈也这么抱她,把她搂在怀里摇来摇去,好像她还是个小婴儿似的。
另一个妈妈抱着卡萝兰,把她抱到厨房,轻轻放在备餐台上。卡萝兰使劲想清醒过来,可只醒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被抱着,哄着,有人爱她。她想多享受一会儿,可就在这时,她清醒了,想起自己是谁,和她在一起的人又是谁。
“好了,亲爱的卡萝兰,”另一个妈妈说,“我把你从碗橱里抱出来了。应该给你一点点教训,但我们都是心肠特别好的好人。我们讨厌犯错误,但不讨厌犯错误的孩子。如果你肯当一个爱妈妈的好孩子,听话,懂礼貌,咱们一定会处得非常好,我们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卡萝兰揉了揉眼睛。
“那儿还有几个小孩。”她说,“从前的小孩,很久很久以前。”
“是吗?”另一个妈妈说。她在煎锅和冰箱之间来来回回忙个不停,拿出鸡蛋、奶酪、黄油,还有一片粉红色的火腿。
“是。”卡萝兰说,“没错,就是有。我猜,你想把我变成他们那样,一个死了的壳。”
另一个妈妈和气地笑起来。她一只手把鸡蛋打进一只碗里,另一只手不停地搅打着鸡蛋。然后,她把一块黄油放进煎锅,黄油咝咝啦啦响着,她趁这工夫把奶酪切成薄片。最后,另一个妈妈把融化的黄油和奶酪一起放进鸡蛋碗里,重新搅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