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曲-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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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对不起,我不知道。”
“汉字是这么写的。”
由纪子在便笺纸上用圆珠笔写出来给我看:“山枯”
我眨眨眼看着由纪子,某种乱哄哄的感觉缠绕在我的神经网里。在我开口之前,由纪子又加重了疑问。
“你知道我两三年前在某个地方当过内勤吧?”
“嗯,我知道。”
室町由纪子有一年的时间在关东地区的某个小城镇当过内勤,也是CAREER管理人事交流活动的一环。
“年轻的时候要亲自在行政现场历练一下,体察下层的情况也是精英分子必要的经验嘛”——这种安排的出发点还是很好的。
室町由纪子是远比我的上司认真而有良心的公务员,满怀诚意和热情地接下这个职务。仅有一年的时间,想在镇行政区当花瓶混过去是很容易的,但由纪子在镇里一个老房子住下,度过了从早到晚忙于工作的一年时光。
“什么政治之类的跟我无关”——这是居住在大都市里的说法,越是到地方上、自治规模越小,政治跟日常生活的关系越密切。由纪子总是在镇里一边走一边听取居民的意见和要求,到县厅(译者注:日本的县是相当于中国省级的行政级别,县厅既省级行政办公厅)跟知事谈判,催促下水道工程、整顿不正之风、为中学图书馆购买一千本书、改建诊所的接待室成为无障碍通行的地方……事无巨细,她完全是认真复杂的内勤。
但这不过是将来室町由纪子成为女性警察厅长时的传记材料,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山枯”。
由纪子继续说:“那个镇里有位研究历史和民俗学的老人。”
既所谓“乡土史学家”,不管多小的村镇总有那么一位,多半是退休的学校老师或者职员。
“他常常到公共图书室来,也会去行政厅之类的地方。不过老盯着我的脸看……”
说不定本来就是为了看由纪子的脸去的呢,毕竟由纪子是白皙秀丽、超群脱俗的美女。虽然很难让人想入非非,光看看总是很养眼的。
“那个人跟我说过‘山枯’的故事。”
“嗯……”
警视厅已经完全办公自动化了,来旧资料室的人非常少。反正资料也不需要整理或者处置,要是有人来肯定是要把这个地方用作别图吧。虽然不是很担心被人目击我和由纪子谈话的场面,但也不完全没有。
“据说那个镇上有个住在地下,每五百年一次出现在地面上的妖怪。”
我也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才好,只是点点头。
“这个妖怪出现在地面上之前,山坡荒芜,草木皆枯。据说是因为养分被妖怪吸收了。”
从现在往前五百年是战国时代,再往前五百年是平安时代。当时都有留下这种记录,这说法有一些可信度。大半的乡土史学家都是认真诚实的人,但是也有出于对本地的热爱和自豪感引起狂热,不惜制造伪史的。
不过,山坡荒芜、草木枯死,这一说当然会联想到新宿御苑的现象。所以连由纪子都有点怕的样子。我也不太放心,追问关键的问题:
“出到地面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也不太清楚。那位乡土史学家——他姓金森——可能知道得比较详细吧。我……不好意思,当时没怎么当真听……”
这也很正常。
“您跟公安部说这件事了吗?”
“你觉得能说吗?这种事情?”
被她一反问,我就没有反驳的余地了。单使一座山上的草木全部枯萎的地底妖怪——只存在于传说和怪谈的世界里。以头脑顽固而骄傲的公安部那些人怎么可能听得进去。不过,要这么说我又怎么评价自己的立场呢?
“我想泉田警部补一定不会笑话听我说的……你被凉子害得,已经卷入好多次跟怪物的战斗了。”
“是,嗯,话倒没错……”
我有点忿忿然,自己作为警察,最多只想跟人类对手的工作打交道啊。
“这样的话,直接跟药师寺警视说……当然不可能啊。”
出于常识的我的提议,被了解事实情况的我否定了。虽然室町由纪子跟药师寺凉子二者联手就能改变世界,她们之间的敌对关系却是跟日本史上的石田三成和加藤清正、世界史上的法国的国王菲利普二世(Philip Augustus)和英格兰的狮心国王理查德(Richard the Lionheart)相近的程度。
不能久留了,我把便条纸装进西装口袋,向由纪子道谢之后送她走出资料室。
III
磨蹭了三分钟左右,我回到参事官室。办公室的电视一直开着,主持人正在播放“民众之声”:
“这是天地巨变的前兆吗?还是使用生物武器的恐怖分子呢?无论如何,政府迟迟不做出反应,不安感已经在东京市民扩散了……”
“好可怕啊,不过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靠警察了。”
“恐怖分子,肯定是恐怖分子!日本和平富裕,国民又优秀,才被外国嫉妒的。”
“这是世界末日啊。虽然比预言晚了几年,那都怪预言解读错了。今年八月份就危险了,哎呀,真的。”
“肯定是政府搞什么鬼!”
“要是我们家小孩子被老鼠咬了可怎么办?”
“我弟弟在大阪呢,不如先到那边躲一阵儿吧……”
“唉,从汐留区大楼的墙壁建好了就没好事啊……”
“我对这些没兴趣,明天的模拟考试要中止了才糟糕!”
“我刚才在地铁站里看见一个不知是老鼠还是鼹鼠的奇怪影子,一下子就跑掉了,真让人害怕啊。”
“机动队光在美国大使馆前做了警备,医院和学校什么的就不管了?”
“反正首相还有功夫欣赏歌剧啦歌舞伎什么的吧,有身份就是不一样啊,真是的。”
“直升机的声音很吵人啊!媒体也应该有点自律性吧。”
“汽油的价格又要上涨了呢……”
……种种杂乱无章的意见横飞,然而其基调总是隐藏不住的不安的灰色旋律。如果怪人“第一大屁”是以犯罪为乐的类型,目的可算达成了吧。
插播广告,同事们的视线一起从电视画面上移开,同时开始交换意见。不过毕竟不是当事人,这些意见也莫衷一是。
“就算这样,突然灭绝所有的萤火虫也会遭到反对呀。那只是新品种嘛。”
“又不是所有萤火虫都有罪过。”
“可是乌鸦就一视同仁地全消灭了呀,萤火虫也一样吧。”
“都知事倒干得出这种事,不过他本人不是住院了嘛。”
我一边听着同事们的话,一边回想起昨夜的疑问。
那些食人萤火虫成群结伙地飞到哪去了?
打落下来的几百只最多不过全体的一小部分,大半已经被池袋南署收集起来了吧,现在应该作为样本正在科学鉴定所分析呢。还有几只……我是知道的,受到凉子指示的两位侍女藏在浴衣的裙裾里带出来了。这是私自带走证据,我本来应该管的。实际上我没说话,现在她们应该正用某种方法私下检验呢。
不管怎么说,这才第二天,大概还不到明牌的阶段吧。室町由纪子提示我的“山枯”这张牌,到底是王牌还是2呀3呀的废牌呢?
我回到凉子的办公室。她没说我太慢,却用很故意的口气说:
“我说泉田君……”
“是?”
“昨天今天都没见到由纪嘛。”
“啊,她是警备部的人,昨天到今天都很忙吧。”
“这样啊~”
“有什么事吗?”
“我想由纪那家伙是不是有什么计划呀。你心里有数没有?”
我不动声色地抑止住心里轻微的动摇,摆出一副扑克脸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您自己有没有线索?”
“我早就知道啦!”
凉子一副很精细的样子,轻轻叉着腰:“那家伙以前就老瞒着我偷偷跟泉田君密谈呢。没准一不留心就被她咬一口呢!”
“什么密谈,多难听啊。只是警官之间商量商量而已。”
“商量陷害我?”
“不是这样的!”
“哼,算了,今天先饶你。”
凉子放下叉腰的手,从桌子上拿起两三张文件。
“第一大屁想玩玩的话,我们也有法子对付。这是我刚才让露西安和玛丽安整理出来的。”
我以为是关于食人萤火虫的资料,其实不是——
“昨天,新宿御苑临近的地方有个茶舍吧?聚在那儿的媒体那些人说的话,我录下来了。”
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了。
“那家店真是好地方啊。赶到新宿御苑的媒体的人不管休息还是待命,只能呆在那里吧。”
“你命令那两个人在那装了窃听器吗?”
我终于明白了。为了在那动手脚,凉子才把整个店包下来的。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凉子几乎哼着歌说:“而且我跟店主说了,免费给媒体的人饮料。结果那些小气的家伙,一个一个也都多嘴起来了。”
“不是还下了自白剂什么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警视!”
“开玩笑啦。紧张什么!”
虽然知道没用,我还是婆婆妈妈地说:“就算开玩笑也有好的和坏的啊!”
“是呀,你现在才知道吗?”
“我知道啊!”
“那就好。”
“……是。”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败下阵来,这根本是本来没有胜算、多此一举的挑战么。在我换个姿式站的时候,凉子突然问:“你今天晚上有时间?”
“有的。”
“你这人真不知恩,我怎么不觉得你跟着我很高兴啊。不能更开心点回答吗?”
我可没义务做到这一点。
“我要会见警察厅的警备局长,想要泉田君跟我一起去呀。”
警察厅的警备局长,既CAREER中的CAREER,精英中的精英。美化的说是“保护日本不受恐怖分子和间谍威胁的守护神”,往难听了说也有人批判成“掌权者的看家狗”或者“政治家的爪牙”的。
不管怎么说,跟我这样刑事部门的末梢之人是无缘的,一般直到退休都没有直接说话的机会。凉子可不一样,早晚她自己可能也会升到那个位置呢。
凉子没说今天会面是为了什么事。
“看看第一大屁的手段,炫耀似的专门引起这种骚乱扰人耳目,都是自我显示欲充斥的。我全都看透了!”
“因为你们是同类嘛”——当然没说出口,我尽量恭谨地听着上司的话。
“既然断定了这点,就知道第一大屁今晚也会生事。这家伙出现的地方就是今夜财政界VIP聚集之处。只要等在那里,等他一出现就可以一举歼灭了!”
通过假定加假定得出的结论,没有任何确证——理性这样告诉我。但是我没办法否定凉子自信过剩的断言。她是个天才,不仅智力极高,直觉更是屡屡刺中案件核心,直接透视犯人的意图和行动。至今为止的很多奇怪案件都是靠她的直觉解决的。虽然理论上来讲踏实的科学搜查应该获得最终胜利,现实却并不必然如此。
不,光这样还不足以表现。不如说凉子是犯罪搜查上的黑洞,奇怪事件和奇怪的犯罪者都被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引得接近凉子,最后都被粉碎成微尘碎屑了。靠着破坏力而不是推理力,她反而压倒过去的众多名侦探。
“我知道了。那要我去哪里呢?”
“就这里。”
凉子给我一张书签大小的卡片:“我也要去,不过可能会晚过七点。所以泉田君你先来这里,准备着奇怪的家伙吧。”
准备着?这日语的用法可错了哦。
我注视着她给我的卡片,看起来像普通请贴,却是很秘密的东西。卡片上是非常普通的书写体横写的文字:
“本月列会于第三个周三的下午五点半在以下地点召开:
东京都品川区北品川五-三五-九。
请注意无此卡片者不得入内”
我只向上司大人确认了一件事:“不需要穿礼服吧?”
“西装领带就够了。”
IV
……就这样,在这个随时都可能下雨的五月傍晚,我造访卡片所说的洋馆。
根据凉子的说明,这是某个大企业的客寓。当然还没有玉泉园的本馆那么大,高高的石塀环绕,有点像宾馆,却也气派。要是建在新英格兰的避暑地,应该很有风情的吧。连续几天总是踏足这种堂皇的宅邸,真是痛感与我那狭窄的宿舍的天差地别。
从大门到玄关到大厅内都有接待处,一共检查三次卡片。前庭里停着黑色奔驰和卡迪拉克,各处都有体格健壮的黑西装男人晃来晃去。
怎么看都是秘密聚会的会场。整个地方根本没有指向标志,客人当中也没有女性。
我按接待处的中年男性的指点走进沙龙,暗淡压抑的灯光照着形似鸡尾酒吧台的会场。仔细一看,墙边的架子上摆着一溜动画里登场的紧身衣战士,果然是个魔窟。
突然有人搭话:“哎呀,泉田兄,好久不见了呀!”
我转身一看,那身着夏季西装的男人正满脸堆笑。这人年龄三十岁左右,比我矮一点,但也算高个子了,身体结实,骨骼健壮的体格。精心分成三七开的头发,黑框眼镜后是充满自信的眼睛,粗直鼻梁,大而有力度感的嘴,棱角分明的下巴线条。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是前途无量大道光明的精英官僚,将来早晚要当上次官或者参议院议员的人物。可我绞尽脑汁,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译者说:我还以为是岸本哩……)
“我是泉田。很抱歉,您是哪位?”
我并不是装不认识,这么一回答,这男人皱了皱浓眉:“哎呀,真是的,都不认识我了吗?”
就是不认识才问的嘛。我慌慌张张的在脑海里搜索带头像的人名录,可是不管翻过多少页,到底一点印象都没有。
“对不起,我最近记性很差……”
这么一说,那男人轻轻耸了耸肩,左右一张望,靠我更近了一下,用低沉的声音轻声说:“真是的呀,准一郎,是我呀!是我!”
“……啊?”
“Jackie若林嘛,想起来了?”
我立刻想起来了。
Jackie若林,本名若林健太郎。财务省的精英官僚,跟药师寺凉子是大学时的同年校友。他是女装俱乐部“白水仙”的成员,也是凉子的崇拜者,二重人格的怪人。
“原来是Ja……Jackie兄……”
“叫什么兄,多见外啊。”
“不、不是,再亲近也有礼仪呢。”
我感觉到满头满背都在流汗。Jackie若林是怪人也是好人。遇到好人也这么狼狈,我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