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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战争]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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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表姊唱了一段“凤还巢”。表哥唱了一段“黄金台”(他最爱唱的马派戏“甘露寺”、“四进士”,我都不会拉),因为“黄金台”和“八大锤”的腔调相仿,我便鼓起勇气给表哥操琴。  
  “你拉得还不错呀,”唐琪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为甚么我唱,你不拉呢?”  
  “唐表姊,青衣花旦戏我一窍也不通。”这是我向唐琪说的第一句话。我知道我的神气一定很呆板,毫无风趣可言;总算万幸,我还叫了她一声唐表姊。  
  “你可以练,我多唱几遍,你就会啦。练会了,晚上可以当众表演一下。”唐琪这么对我讲。没等我答腔,她说:  
  “来来来,咱们到一边来练。”  
  我跟她走到客厅的一端。她开始低声唱。我连忙掏出小日记簿和自动铅笔,她唱一句,我便捉摸着应该是那几个音阶,用1234567记录下来。好在那是一段“二六”板,很少胡琴“过门”,唱腔有了简谱,练了十几遍,也大致可以合得来了。  
  高家大少奶奶来宣布开饭。我们这个不打麻将、不斗纸牌,单单唱戏的集团,便占了一个大圆桌。好几个桌上大声猜拳闹酒,我们这个桌上仍是谈戏。表哥喜欢马连良,我喜欢谭富英,为此我俩大发议论。唐琪也和高小姐、表姊几个人侃侃高谈,对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四小名旦李世芳、毛世来、宋德珠、张君秋,以及四大坤旦雪艳琴  
、徐碧云、章遏云、新艳秋,一一加以论评。  
  “等一下我表演一段‘霸王别姬’的舞剑给你们看!”唐琪突然高兴地说,接着她一瞅我,“你会拉舞剑时的曲牌‘夜深沉’吗?”  
  “截至现在为止,”我回答,“除了二黄原板,我只会凑合着拉一段二六‘麻姑献寿’哇!”  
  全座的人听见都笑了出来。  
  晚饭后,表演什样杂耍的艺人们到齐了。在大客厅里,小蘑菇、二蘑菇、常连安父子三人的对口相声,张君、沈君的口技,马增芬、马增芳两姊妹的西河大鼓,高五姑的天津时调  
,花四宝的梅花调,王佩臣的“醋溜大鼓”(即乐亭铁片大鼓,因其味道甚“酸”,故名“醋溜”)相继演毕。这些角色在当时的天津都大有名气,从这些男女艺人的几句开场白里,我得以知道他们对于高大爷十分敬畏。显然地,那时候的高大爷已是一位很“吃得开”的人物了。  
  这越发增加了我对他的厌恶感。他这一天穿着长袍、马褂,马褂上佩着“日满华亲善”小证章,另外他又把马褂与袍袖都挽了起来,似乎除了表示他是当今亲日社会中的华人绅士  
外,还表示了他在江湖黑社会上的“ 势力”。表姊轻轻地对我说:  
  “看到高大爷的这份盛气凌人的‘尊容’,方才吃的狮子头和清蒸鸡都要从嘴里倒出来啦。”  
  最后一个余兴节目是表哥的“黄金台”和唐琪的“麻姑献寿”。我小心翼翼地拉着。拉得还真不算太坏。唯一遗憾的,当我拉到“麻姑献寿” 最末一句时,可能过于紧张,使用弓子的力量太大了一点,又因为唐琪的嗓子太好,弦原本就定得很高,意外地,拍地一响——二弦断了。  
  “糟糕!”我叫了出来。  
  “嘘——”唐琪用手一堵我的嘴,“别声张,姨妈晓得了会认为不吉利,我就得挨骂了。”  
  正巧已经唱到末一句,掌声四起,发现弦断了的人并不多。  
  时间已经不早,客人们纷纷起身告辞。  
  我把那断了弦的胡琴还给唐琪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憋气。我歉然地对她说:  
  “对不起您啊,唐表姊,希望您不会在意。”  
  “我从不迷信的。”她接着说:  
  “有空来玩吧,季表弟!”她向我伸出手来。  
  这次,我没有缩手不前。我和她握住了,一面说着:  
  “再见,唐表姊,可是我告诉您,我并不姓季。”  
  “怎么?”她惊讶地,颤动了一下镶在她那大眼睛外围的羽样长睫毛,“你的哥哥、姊姊不都是姓季吗?”  
  “我是他们的表弟,我姓张。”  
  “啊,原来如此,好,再会啊,张弟弟!”她向我摆摆手,走上楼去。  
  我清楚地听见她叫张弟弟时的声音是那么亲切,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向我摆手微笑时,深深凹在她腮边的酒涡,是那么甜美。    
  九    
  高老太太做寿的第二天,表哥搭火车回北平了。那时他正在燕京大学经济系攻读,他是特别请了假,赶到天津来给他的“准岳母”拜寿的。  
  表哥当初曾向姑父“申请”每逢星期六返津省亲一次。我们都晓得,在表哥的心目中,比“省亲”更迫切的还有和未婚妻晤面的一桩重要事项。姑父说表哥每月回来四趟,次数太多,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更影响功课,只“批准”了“每月返家一次”。这一来,表哥大伤脑筋,只好哭丧着脸子,向姑母搬取救兵,姑母疼子心切,表姊和我也动了“恻隐之心”,便一齐向姑父讲情,结果姑父答应采取折衷办法——表哥可以两周回来一次。  
  表哥的记性可真好,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每隔两周必定回来。回来以后,更从来不会忘记以最快的速度,换一换衣服或草草地吃一点东西,便开路高府“报到”。不管刮风落雨,甚或下大雹子,他绝不变更行程。因此,我和表姊给他起了一个绰号——“风雨无阻”。  
  这次,高老太太做寿是在礼拜三,表哥回北平是在礼拜四。临行,姑父郑重其事地告诉表哥:  
  “这个礼拜六本是轮到了你回家的日子;可是,你已经在礼拜三回来过,就不必再在礼拜六回来。也该安下心来用功读书,准备大考了。”表哥还未吭声,姑父又严肃地说了一句  
:“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  
  表哥心里一定很别扭;但他不敢不遵从姑父的训示,只好噘着嘴、无精打采地,提着小皮箱走了。  
  “嘻,这一下,密司脱‘风雨无阻’惨啦!”表姊在表哥走后,对我说。  
  “是啊,”我答说,“我也很惨——”  
  “为甚么?”表姊颇为惊讶地。  
  “因为——”我突然把话咽住了。我想,我不能把真话全盘告诉表姊。  
  “因为——”我装得一本正经地,“因为不忍看到大哥和高小姐不能相会的凄苦呀!”  “阁下未免太‘替古人担忧’了。”表姊说完这句话,便回到她卧房里去。  
  我想喊住她,因为我还有话要对她讲。可是,我张了几下嘴,始终没有吐出声音。等她的背影消失了,我才在心中叫着:  
  “有点对不起表姊呀,自己心里的话竟没有实地告诉她。”  
  我怅然地回到自己的小卧房。  
  我看到了墙壁上向我微笑的母亲的大照片。  
  “妈,”我几乎无声地喃喃着,“告诉表姊怪不好意思的,虽然表姊从小就很爱我。那么,我只有告诉您了:妈,您可别笑我哇!我曾因为讨厌高大爷而立志不再到高家。可是,现在我愿意,那怕是再去一次。昨天我已经亲自看到她了,我觉得她很讨人喜欢,她确实长得太美,她活泼、热情,对人又亲切——她在北平念书,偏巧这个礼拜六表哥不回天津,我无独自去高家的理由啊。也许,她已经和表哥同在今天搭车回北平了。也许没有。她不像表哥经常往返平津,好容易来一次姨母家,很可能多住上几天。不过,到下礼拜一,她一定会走掉了——妈,您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到高家附近几条街上徘徊好吗?她也许会上街买东西——”  
  妈不理我。妈不动声色地对我微笑如故,似乎在问我:  
  “傻孩子,纵然你能碰到那个女孩子,又如何呢?”  
  我无法回答。如果我和她当真再度面对面时,我真不知道我将如何做才好。我想了又想,我的企求极为有限,我不想对她说什么话,也不想对她表演什么,我只希望看到她就满足了,即使她并未看到我也没有关系。  
  我想起来,当初我曾和我的同班好友贺蒙一块去过高家,而表哥并没有同去——那是去向高大爷请教国家大事的。可是,现在高大爷的亲日行为已经全部明朗化了,听说他已升任了什么“副处长”,我绝不肯让自己耳朵再受一次伤痛——听他那些悔蔑祖国抗战的谬论。如果为了和一位女孩子晤面,而必须先违背良心地敷衍一下那种狂发谬论的人,我是不甘心去做的。  
  我又想起以前在学校时,几个同班同学曾经向我讲述过他们如何“追蜜斯”的方法,那些方法包括:直接给女孩子写信,尽管不知道她的姓名,因为可以用“敬爱的小姐”代替;向女孩子吹口哨,或是低唱英文情歌;天天在街口、或桥头“站岗”拦驾;骑自行车把女孩子的自行车撞倒,然后向她道歉并且殷勤万状地替她修理车,送她回家——我曾十分蔑视用这种方法去猎取女友的男孩子们,虽然他们也偶尔会获有成果。现在想来,当初我深为不齿他们的举止,似乎过于苛刻。但是,今天要我从那些方法中选择一种,我仍不屑一试。也许,我太胆怯。然而,那种“勇敢”的方式,无法令我欣赏。事实上,我和唐琪已经相识,并且还有转弯拐角的亲戚关系,上面那些方式实在也不宜应用。  
  我究竟该怎么做呢?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在我心中滋长。那是一种古怪的奇妙的情绪——它混杂起伏着淡淡的喜悦、兴奋,空虚、忧郁、迷茫、与烦闷。  
  ————  
  日子过得很慢,十多天似乎比以前的十个月还长。表哥又风雨无阻地自北平返家了。我想自动提出来陪他到高家去玩;当我又想到唐琪该早已离开高家半个月了,我颇为沮丧地拉着表姊去劝业商场“天华景”戏院看平剧,一面狠狠地冲着表哥说:  
  “你自己去看高小姐吧,谁高兴给你们夹萝卜干儿?”    
  十    
  十七岁的我,应该还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孩子。可是,我竟开始学会了伤感。  
  我开始喜欢阅读文学作品中伤感的新诗与散文。我开始喜欢看翻译的世界名著中的悲情小说与悲剧剧本。我开始喜欢独自个儿溜进咖啡馆内,躲在幽暗的一角,一边听着白俄流浪汉们组成的乐队奏出的苦涩的乐曲,一边饮下苦涩的咖啡,发出苦涩的叹息——  
  我有一种很像长期漂泊者的心情。然而,十七年来我从未离家一步,尽管这是姑母的家,实际上也正是我温暖的家。  
  我又有一种很像失恋者的心情。然而,谁曾是我的恋人呢?我根本从不曾和任何一人谈情说爱。  
  贺蒙发现到我的神情变化,几次提醒我:  
  “喂,小伙子,怎么老没精打采的?‘颓废派’可不能抗日呀!”  
  是的,我这么年轻就颓废,如何对得起多难的祖国?如何对得起逝去的爸妈?如何对得起深深爱我的姑母一家人?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南下参加救亡工作的宏大志愿?如何对得起每天在枪林弹雨中浴血抗敌的军民?我把期望摆在抗日战事上,我想一连串捷报,一定可以使我恢复愉快、乐观。  
  可是,接踵传来的竟是一连串相反的消息——十一月中旬,上海陷落,太原失守,津浦线国军全部撒退黄河以南——  
  显然地,这些不幸的消息,不仅带给我一个人太多的悲愤;我看到每一位善良的市民脸上,都罩上了一层灰黯的阴影。我知道,他们心中的悲愤比我不会少一点点。姑母家的气氛也为之变得相当沉重。平日沉默寡言的姑父变得更为严肃;姑母从早到晚咬牙切齿,从嘴缝里往外不住地迸发着低微的诅咒:“小日本儿,天打雷劈的!老天爷早晚得收拾你啊——”  
;每天有说有笑一向乐天派的表姊,也有了一副愁眉苦脸,同时我更发现她的食量也在大减。亏她在愤懑中还不忘幽默,她对我说:  
  “小弟,我一直怕变胖,如果老听到咱们打败仗的消息,再不用吃甚么‘消瘦茶’、‘消瘦药’,我也可以越变越‘苗条’了哇!”  
  本已染上轻微伤感症的我,到此,“病况”越发变得严重。我突然羡慕战死沙场的父亲来了;一个人能够自由地尽性地和敌人搏斗一场之后,痛快地死去——啊,那种痛快的死,真比活在这种阴闇抑郁的低气压下面,舒服得多了。我恨不得自身四周马上一变而为炮火连天的前线,我恨不得自己马上握住了一柄上了晶亮刺刀的枪,像疯狂的狮子般地怒吼一阵,然后,冲向敌人的阵地,也许一颗子弹射进我的胸膛,我倒下来,我看到喷泉般的鲜血从自己身上涌出,可是,从此一切忧郁痛苦再不挨近我的身边,我相信,我会勇敢地微笑着迎接那一壮烈之死——也许我不会碰上子弹,我会变成一个捍卫国家有功的军人,在不久的将来,我会随着凯旋的国军回到天津,那时,我穿着整洁漂亮的军装,迈着英勇潇洒的步伐,家人亲友都挤在国旗飞扬鞭炮齐鸣的欢迎行列里向我招手而唐琪也许会在里面向我狂欢地投掷出五色缤纷的花朵——  
  幻想的画面,在眼前破碎时,我吮吸到阵阵难挨的辛酸。    
  十一    
  姑母家中沉重的气氛,已在逐渐减轻——我们大伙儿似乎已学会了忍受祖国战争继续失利的打击。表哥的学校放寒假了,他的归来长住,更给家里增添了不少生气。看到表哥每天那种愉快的神色——他可以每天到高小姐家“报到”了——我和表姊也被传染上丝丝喜悦。我俩时常对他举手欢呼:  
  “密斯脱风雨无阻万岁!”  
  表哥在他的学校燕园未名湖畔学会了溜冰,他向我和表姊吹牛说他溜得如何如何熟练超群,并且叫我和表姊拜他为师——必须当真磕个头,同时必须在公开场合叫他师傅。表姊首先反对,第一她说表哥教高小姐溜冰唯恐时间不够,哪会有功夫教别人!第二她说她非常不喜欢溜冰这玩意儿,由于和她最要好的一位女同学,因为溜冰几乎送命,迄今仍是个残废。  “我才不学溜冰哩,”表姊这么说,“我那位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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