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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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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把他送去,中尉同志,”老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审慎地插了一句。
  库兹涅佐夫一直在看侦察兵搔锁骨的手指,现在他明白了:这个水兵就是黎明时他们等过但没有等到的那些侦察兵中的一个。
  “看来他头部震伤了,又失血过多,”下士裘巴利柯夫说。“怎么送他到……师部去呢,中尉?可能在路上就会死掉…………”
  “背也背不到的!他能侦察到什么呀!……”鲁宾用吸烟过多的嗓子恶狠狠地插嘴说。“光会拔出拳头打架……什么水兵!漂洋过海,大概净吃巧克力,嚼白面包吧。可我们喝的是菜场……侦—察—兵!……”
  “也许能背到,鲁宾!”库兹涅佐夫清楚地看到鲁宾宽阔的、紫红色的脸膛,打断他的话说。“这里由谁指挥?您吗?鲁宾!”
  “得用点脑子,中尉同志……”
  “用您的脑子吗?还是用别人的?”库兹涅佐夫喝道,转身对袭巴利柯夫说:“跟德罗兹多夫斯基联系得上吗?电话通不通?”
  裘巴利柯夫只把头向壕沟后壁那边摆了摆,表示大概联系得上。
  “帮他重新包扎一下,裘巴利柯夫,别让他扯绷带!我马上去联系!……”
  “中尉同志,等一等!向我们这边来了!又来了!……”舍尔古宁柯夫用警告的声音大叫起来,并捂住了耳朵。
  然而库兹涅佐夫已向发射场跑去,他朝天空望了望。
  巨大的旋转木马似的“容克”机群在河岸上空盘旋,领队的“容克”机又从圆圈里扑下来,机冀在看不见的太阳下闪闪发光,它在远处的步兵战壕上空滑到俯冲高度,就笔直冲向地面。
  当库兹涅佐夫跳进又浅又窄、很不舒适的通信掩体时,电话兵斯维亚托夫正低着头坐在电话机旁,一手按着用带子扎牢在头上的话筒。
  库兹涅佐夫勉强挤进狭窄的壕沟,不得不将膝盖抵着斯继亚托夫的膝盖,霎时间,他被这种偶然的接触吓了一跳,一下子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的膝盖在发抖:是自己的还是通信兵的。他尽力向土墙边退去。
  “跟观察所的电话联系通吗?没中断吧?斯维亚托夫!”
  “是,中尉同志,是。不过没有人……”
  斯维亚托夫并紧双膝,不让它们发抖;他那灰白的、尖削的脸开始摇晃起来,好象这张粗糙的脸上的每一粒粉刺都感到冷似的。他伸手去拉带子,但没有解下来,突然缩回手指,把脸俯到电话机上。
  “坦克!……”炮兵连里有人喊了一声,但这喊声立刻被头顶上雷鸣般的飞机声压下去,掩没了。
  连续不断的轰炸震撼着大地,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发出爆炸的声响,尘土冲天而起,这爆炸声随着隆隆的飞机声从河岸上向炮兵连迅速迫近。
  掩体被震塌了,库兹涅佐夫从泥土下挣扎出来,看见岸边升起了爆炸的烟火,几架“容克”机的十字形机身在烟火上面飞过,机枪的锯齿形火焰使人目眩。机枪的弹迹交织在一起,形成粗大的光束,射向河岸,沿着步兵战壕直向炮兵连扫来。
  刹那间,库兹涅佐夫眼前出现了斯维亚托夫的颤动的嘴唇、发抖的双膝和散开的电话线圈,电话线的一头在抖动,象条蛇似的在壕沟底上爬行。
  “坦克!坦克!”从通信兵两片发紫的嘴唇中间悄声吐出了这几个字。“听到吗?有命令……”
  库兹涅佐夫想喝一声:“马上把电线卷起来!”并想扭过头去,以免看到斯维亚托夫的膝盖,看到这种象疾病一样无法抑制的恐惧,而这种恐惧随着象一阵风那样到来的“坦克”这两个字,也骤然钻进了他的心里。
  他试图克服这种恐惧感,试图摆脱它,心想:“这不可能!不知哪个弄错了,想象出来的……哪有坦克?是谁在叫喊?……我马上,马上从战壕里爬出去……我要自己证实一下!……坦克在哪儿呢?”
  但他没能从壕沟里爬出去:“容克”机斜着机翼,一架接一架地从头顶上掠过,它们带着不曾收起的倾斜的起落架,在天空里划出一条条带着火焰的浓黑、狭长的烟带,大口径机枪不停地把炽热的钢铁倾泻下来。
  “斯维亚托夫!”库兹涅佐夫透过机枪扫射的哒哒声喊道,并摇了摇把脸藏在膝盖中间的通信兵的肩膀。“接连观察所!……跟德罗兹多夫斯基联系!问问那边怎么样?快!”
  斯维亚托夫扬起呆板的脸,两眼斜视,手忙脚乱地在电话机上张罗了一阵,对着话筒又是吹又是叫:“连观察所,连观察所!怎么回事呀?……”
  刺耳欲痛的飞机俯冲声迫使他们趴下来——黑色的大家伙从上面向掩体斜飞过来。一梭子弹猛地扫过头顶,打得泥块象冰雹般溅到土地和电话机上。
  这时,等着头部和背上挨子弹的库兹没佐夫脑子里闪过一种近乎扬扬得意的想法,“打偏了,打偏了!”
  斯维亚托夫轻轻弹掉电话机上的碎泥块,半张着嘴,把热气断断续续地呼在话筒上;“连观察所……连观察所……你们没给打死吗?”
  忽然,他的眼睛又朝外斜视,呆住了。
  “坦克!”从胸墙上面传来异常紧张的叫喊声。
  斯维亚托夫的嘴唇微微动着,咕哝出几句不连贯的话:“中尉同志……到电话机这边来。接通了……德罗兹多夫斯基在听。命令,坦克,坦克来了。准各战斗!……找您,找您!……连长!”
  他一把摘下揉皱的帽子,从长着灰白头发的孩子般的脑袋上扯下带子,将话筒连同摇晃着的一团带子一并交给库兹涅佐夫……
  “喂!我是库兹涅佐夫中尉!”
  从话筒里传来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喘气声,他好象是从老远的地方奔来的;他的气息仿佛冲破了话筒的膜片,热乎乎地钻进库兹涅佐夫的耳朵:“库兹涅佐夫!……坦克在正前方!各炮准备战斗!有损失吗?库兹涅佐夫!……人怎么样?炮怎么样?”
  “暂时还不能准确地回答。”
  “您在哪儿待着?……您可知道达夫拉强那边的情况?”
  “我待在规定的地方——大炮旁边,”库兹涅佐夫回答,打断了震动膜里传来的喘息声。“跟达夫拉强暂时没有联系。‘容克’机群正在头上盘旋。”
  “达夫拉强那里有一门炮中了弹,被击毁了,”德罗兹多夫斯基又带着喘息声说。“打死两人,伤五人。第四炮班全完了。”
  “瞧,……开始了!这么早就开始了!”热血冲到了库兹涅佐夫头上。“这么说,达夫拉强的排已经受损失了,伤亡七个人。还有一门炮被击毁了。已经开始了!”
  “谁被打死了?”库兹涅佐夫问,尽管他只认得第四炮班战士们的面孔,知道他们的姓,根本不了解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生平。
  “反正一样!”德罗兹多夫斯基对着话筒呼吸着。“准备战斗,库兹涅佐夫!坦克来了!”
  “知道了,”库兹涅佐夫说。“我要向您报告一件事:我们这儿来了一个受伤的侦察兵。”
  “什么侦察兵?”
  “就是我们刚才等待的那个侦察班里的。他要求送他到师部去。”
  “马上!”德罗兹多夫斯基喊道。“给我带到连观察所来!”
  库兹涅佐夫把话筒扔到通信兵手里,从壕沟里跳起来,向右边达夫拉强排的大炮望去。一辆满载炮弹的汽车在燃烧,河岸上烟雾弥漫,遮蔽了阵地。烟雾向河面涌去,与镇边燃烧着的房屋上的大火连成一片。汽车上的弹药噼噼啪啪地爆炸,穿甲弹划着抛物线象礼花一样飞向天空。
  旋转木马似的机群移动了位置,这时正在对岸的后方盘旋,“容克”机在高地后面草原道路的上空忽高忽低地飞着。一部分飞机轰炸完毕,懒洋洋地呜呜响着,在黄铜色的天空里向南方、向前面燃烧着的镇子上空飞去。
  这时,尽管“容克”机还在轰炸后方,那里也有人在死亡,但库兹涅佐夫感到稍微松了口气,似乎从沮丧、无力和屈辱中,亦即战时所谓“等死”的反常状态中解脱出来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信号弹——一红一蓝,在前面草原上升起,两条弧线坠落在附近的大火中。
  在镇子左侧的山沟前有一片高地,而地整个宽闹的顶部和坡度不大的坡面都被蓝灰色的烟幕笼罩着,那边出现了许多灰黄色的方块,随着它们的密集而缓慢的蠕动,整个高地都移动起来,明显地改变着轮廓。清晨的草原,太阳已经升到地平线上,烟雾蒙蒙的阳光照耀着雪地。那些似乎毫无危险的方块在雪地上连成一片巨大的阴影。
  库兹涅佐夫知道这就是坦克;但因为刚刚经受了“容克”机的空袭,他还不能十分敏锐地感觉到新的危险,也不相信会产生这种危险。
  刹那间,他突然尖锐地感到了这种危险;从阴暗的低地那边,无数马达低沉而颤抖的轰鸣透过弥漫的尘雾滚滚而来,那些方块的轮廓,那个达成一片的巨大阴影更加清晰可辨。阴影组成一个向前伸展的斜三角形,底边就在镇子和高地背后。
  库兹迎佐夫看见领头的几辆坦克在笨重而迟钝地摇晃着,侧面的坦克的排气管里喷出火星,旋风似的雪花在履带周围飞舞。
  “就炮!”库兹程佐夫拼命地吼出一声口令,这声音连他自己也感到凛然可怕、异乎寻常,无论对人对己都铁面无情。“准备战斗!……”
  到处有人爬出壕沟,胸墙上人头攒动。裘巴利柯夫下士从怀里掏出瞄准镜,第一个爬上了发射阵地。他伸着长啊脖子,两只凸眼耽心地望着对岸的天空,最后几架“容克”机还在那边用机枪扫射草原上的后方道路。
  “准备战斗!……”
  士兵们象是被口令推出壕沟,纷纷奔向炮位。此刻谁也不能准确地看清现实的情况,只晓得机械地从炮尾卸下炮衣,打开壁坑里的弹药箱,在落满泥块的阵地上磕磕碰碰地奔跑,把弹药箱拖到拉开的炮架旁边。
  裘巴利柯夫下士扯下手套,用动作敏捷的手指将瞄准镜装入镜座,并用目光催促着忙于准备炮弹的炮手们。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湿夫已在努力耐心地擦拭瞄准镜上的黑色珐琅,似乎此刻这样做是必要的。
  “中尉同志,要准备爆破弹吗?”有人在壁坑里气喘吁吁地喊道。“管用吗?啊?爆破弹?……”
  “快点,快点!”库兹涅佐夫催促道,两只戴手套的手不自觉地互相使劲拍打着,打得连手掌也发痛了。“爆破弹留下!只更穿甲弹!只要穿甲弹!……”
  这时,他突然瞟见两颗脑袋象障碍物一样讨厌地从壕沟甩伸出来。那是驭手舍尔古宁柯夫和鲁宾。他俩伸直身子站着,但没有爬出壕沟,只是看着炮兵们奔忙。合尔古宁柯夫有点踌躇,嘴里出着粗气,表明他心情激动;鲁宾则皱起眉头,一双长在褐色大脸上的阴沉的眼睛朝外望着。
  “怎么啦?”库兹涅佐夫连忙向壕沟跨近一步。“侦察兵怎样?”
  “帮他重新扎过……看样子血流完了,”含尔古宁柯夫说。“他要死的。不吭声了……”
  “死不了!他怎么会死呢?”鲁宾懒洋洋地说,他对此漠不关心,感到厌烦。“尽说胡话,好象还有七个人留在德国人的前方。胡说八道!……还说是去侦察的呢。真是笑话!”
  侦察兵照旧半躺在壕沟里,仰着头,闭着眼,伪装衣上全是暗黑的血迹,手臂已经重新包扎过了。
  “喂,你们俩把侦察兵抬走!送到连观察所去找德罗兹多夫斯基!马上去!”库兹涅佐夫命令道。
  “那么马怎么办呢,中尉同志?”合尔古宁柯夫叫了起来。“我们应该去找马……可别把它们给炸死了!就这几匹马了……”
  “这么说,是坦克闯过来啦?”鲁宾愁眉苦脸地问。“现在够你瞧的!好一个侦察兵!”他用方形的肩膀粗鲁地撞了一下
  舍尔古宁柯夫。“马!用抹布捂住嘴,不要作声吧!老说那一套,小脓包!你离开人世,进了天堂,见了上帝,还需要马吧!……”
  库兹涅佐夫没来得及回答鲁宾的活:裘巴利柯夫那张变得异样的脸正带着探索和期望的神色对他望着,使他顿时忘却了鲁宾的凶狠和侦察兵的命运。他还看见挤在炮架边的炮兵们,看见炮尾和紧贴膝盖堆放着的炮弹,看见挡板下炮兵们弯着的背脊。老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朝放在瞄准镜上的手指呵着热气。这一切表现了在战斗打响之前措手不及的狼狈状态,但又显示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人们在等待第一声口令,等待命运之神随着草原上滚滚雷动的坦克声向他们每个人扑来。
  “中尉同志!他们干吗不射击?……干吗不吭声?朝我们开来了!……”
  这时,越来越响的马达声,裘巴利柯夫那张焦虑不安的脸和说话声,士兵们的紧张姿态,准备从干渴的嗓子里冲出来的“开火”命令(不能等了,不能等了!)背上的寒颤,还有难以克制的想喝水的念头——所有这一切似乎紧紧地压住了库兹涅佐夫的胸口,他用尽力气向裘巴利柯夫喊道:
  “沉住气!……一定要按固定表尺开火!听到吗?按固定表尺!……等着!听到吗?等着!……”
  在燃烧着的镇子左侧,整个空间浓烟密布,塞满了排列成巨大的三角形、尖角向前直冲的坦克队伍。它们的灰黄色方块在烟雾中时隐时现,炮塔在一道道黑烟上面摇晃着。履带卷起的暴风雷在草原上升腾,随着坦克的疾驶,阵阵旋风带着排气管里喷出的一串串火星飞舞着。钢铁的铿锵声和咬牙切齿般的咯咯声逐渐强烈,逐渐接近。现在,坦克炮的缓慢移动和装甲上的点点残雪都看得更加清楚了。
  但奇怪的是,在渐渐接近的坦克里面,德国人坐在瞄准具边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开火,也许他们知道自己发动这场进攻的力量,想迫使我方炮兵连首先暴露目标。忽然,在这滚波而来的无数坦克上面,一颗红色信号弹划破了长空。于是三角形开始分散,坦克的队形变成了“之”字形。坦克的前灯灯光透过烟幕象狼眼似的时明时灭。
  “他们开前灯干吗?”裘巴利柯夫惊愕地转过脸来,喊道。“是引我们开火吗?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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