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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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观察所俯瞰下方,可以望见在镇口和小街上展开的一场坦克战。因为是从黑暗的地方朝下看,坦克好象离得很近,它们正在殊死搏斗,打得难分难解,特别是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就更显出这场战斗的惊险可怕。镇外炮火连天,大炮亦进行直射,喀秋莎炮弹在房屋间炸起一股股旋风似的浓烟。十字路口,有几辆撞毁的坦克胡在一起燃烧。许多淡红色的、油光光的钢铁车体在岸上越烧越旺的大火中爬来爬去,时聚时散,从短距离进行直接瞄准射击,几乎把炮口顶到了对方的车体。坦克用履带推倒房屋和板棚,开进院子里,打了个弯,又冲出来继续攻击。对敌人据点的包围圈正在逐渐缩小。德军死守北岸,进行顽抗,但战斗已逐渐推向河边。这样打了四十分钟,战场上发生了变化;炮声变得更加集中,同马达声混成一片,在整个河床里引起隆隆的回响,某些据点的德国人开始向渡口撤退。这时别宋诺夫向南岸,而不是向北岸,看了一眼,他以为自己在匆忙中判断错了。
德军坦克缓缓退向南岸。整个南岸由于一昼夜来飞机的轰炸、坦克的碾压和炮兵的轰击,已变成了一片焦土,空荡荡的草原上显得死气沉沉。可是现在,突然在好几个地方,闪现了步枪射击的光束、大炮平射的紫红色火焰和反坦克枪的尖细的火舌。在昨灭的步兵战壕那儿,同时响起了几挺机枪的射出声,枪口火光闪闪,好象鲜红的蝴蝶在草原上飞尾舞。看来早己死灭的东西,现在又开始微微地活动,显露出一线生机。它们隐藏在那些堑壕里和火炮阵地上,从战斗开始一直生存到战斗结束,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因为昨天傍晚,一部分德军坦克直接穿过了阵地,另一部分则从侧面迂回,把整个南岸都切断了。
晨光晦暗,刺脸的晨风一阵阵吹打着观察所的胸墙,吹打着别宋诺夫的眼睛,使他淌出泪水,无法了望。他掏出手帕,擦了撩脸和眼,凑到炮队镜的目镜上去,想亲眼看一下这个难以置信的情况。然而这一切却是千真万确的。在南岸的一些被坦克压坏的堑壕里和被摧毁的炮兵连阵地上,有几个人活了下来,他们陷入重围,与全师断绝了联系。根据种种迹象来看,这些人似乎难以幸免一死,他们的名字己从活人的名单里被勾销了;然而事实上他们非但活着,而且还在开枪打炮,参加战斗哩。
“是我的人,是我的那些小伙子!司令同志,您看!原来他们还活着!我的好小伙子!真是好样的!棒极啦!”杰耶夫在旁边用年青、有力的声音激动地说。风还在观察所上低吼,一阵阵吹打着胸墙。通信兵们呼喊着,周围的气氛活跃起来了。
这些仿佛早已注定要死的前沿战壕里的土兵,现在又在继续战斗了。杰耶夫带着年轻人的夸耀口吻对他们赞赏不已——这种不加掩饰的感情的流露并末激怒别宋诺夫,相反,他听到杰耶夫的欢呼声后,没有回过头来,只觉得喉咙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心里暗想,命运总算公平地赋予他一个好师长。
昏暗的十二月晨空,被坦克炮火划出一道道紫红的裂痕,隆隆的回声汇入草原上一片雷鸣般的声浪里,马达声越来越响,德国人的照明弹此起彼落,把天空划成七零八落的小块。德军坦克象一群被围猎的野兽,不时凶恶地回咬一口,在我“三四”型坦克猛攻下,有的散为小股,有的单枪匹马,从岸边纷纷撤退。别宋诺夫五分钟前收到一份批告:“三四”型坦克已占领两个渡口,它们在南岸登陆后即加快速度,斜插过去,对敌人暴露的两翼进行包围,德军坦克己挤成一团。
敌人的坦克发出可怕的钢铁的吼声,象一大群逃避猎捕的野兽,阻塞在昨天早晨它们发起进攻的那条山沟前。它们不停地朝背后的两岸发射炮火,有几辆坦克等不及了,就零零落落地四散而走。这时,在这一堆坦克上空高高地升起了一颗信号弹,它在空中燃烧了一阵,绿雨点似的火花纷纷溅落在草原上。紧接着,从德军坦克的侧面和前方,从山沟前面的高地上,忽然射出了一道道机枪的弹迹,枪声密集,火光闪烁,几条深红的曳光贯穿黑暗的草原,飞向德军后方。在那个高地上,不可能有我们的人。从观察所了望弹迹,可以推断这是德国人的大口径机枪。
“他们这是干什么,司令同志?发疯了吗?怎么打起自家人来了?”鲍日契科在别宋诺夫身旁坐立不安地问道。
战斗的景象、德军的退却和我方坦克的顺利推进,都使他兴高采烈,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将军同志,德国人在巡回表演哩!
别宋诺夫从炮队镜边跳开,朝山坡上那几道平行不动的弹迹仔细观察。起初,他的困惑并不亚于鲍日契科,后来他看见大批坦克从河岸上顺着弹迹的方向驶去,他才明白德国人是在用机枪给黑暗中的坦克指路,要它们朝山沟后面的公路上撤退。
他没有向鲍日契科解释这一情况,因为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都会转移他对主要东西的注意力并可能破坏他的热烈而紧张的情绪。反击的顺利使他惊喜,敌人的秘密已被识破,预料中的情况出现了:四个军已开始在炮火支援下发起了突然袭击,把德国人逐出了据点,占领了渡口,登上了南岸,并在前进中包抄德军两翼,迫使他们循着机枪弹迹的方向继续向南撤退。别宋诺夫想到这里感到很满意。他对战争从不抱侥幸心理,他不相信偶然的成功和命运的庇佑,也不相信某些同行们在司令部会议休息室里常常发表的高谈阔论——他们喜欢侈谈什么“最大的战果”,并对每一预定的战役都幻想着来一次“坎尼”。别宋诺夫不喜欢海阔天空的幻想。他懂得在战争中必须付出血的代价,无论打败仗或是打胜仗都得流血,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流血。
“再等一等!”他想。“看两个军接下去送什么报告来。不必急于向方面军司令部作详细报告……”
别宋诺夫回想起一昼夜来德国人的猛攻,这种攻击差一点使整个集团军的防线趋于崩溃;后来德军突入北岸,杰耶夫师被切断,伤亡惨重,情势危急……但是现在他所看到的,是被烧毁在草原公路上的“奥普耳”步兵卡车,是向南撤退的德国坦克;不久前还和全师隔离的南岸,现在又发出大炮射击的闪光,反坦克枪的火舌象匕首一样追击着逃往山沟的坦克。别宋诺夫感到心里热乎乎的,连背上都冒汗了。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动声色地听着电台里的报告,戴着皮手套的、出汗的手指依然提着插进地里的手杖。
“等一等,再等一等!”半小时前,他已向方面军司令报告过关于反击开始的情况,现在他又想马上走进掩蔽部去,高高兴兴、不慌不忙地报告一下战局的进展:德军正撤离河岸,坦克军和机械化军正在扩大战果,己命令该两军占领南岸全镇,继续前进,切断镇南公路。但是别宋诺夫终于把越来越强烈的冲动压了下去。
南岸遍地是火,火焰在镇子的屋顶上乱窜,炮弹炸起的烟尘在小街上空涌成一团,那里正在进行坦克战。
别宋诺夫又等了几分钟,依然不动声色地收听各军发来的战报。在观察所里,大家都非常兴奋,可以听到发令声,亮开嗓子的说话声和满意的笑声,人们脸上浮起了胜利的微笑。这些现象有如一阵冷风朝别宋诺夫吹来。有人公然轻松地吸起烟来,不时发出手指弹烟灰的声音,昏暗的堑壕里亮起了点点香烟的火星。看这情景,好象战线一下子推进了好几十公里,大家都在香烟里吸到了一股稳操胜券的气息似的。
别宋诺夫看到掩蔽部里这种欢天喜地的景象,唯恐自己也受到感染,于是冷冷地低声说:“请别在掩蔽部里吸烟。各人做好本职工作,战斗还没有结束,还远远没有结束。”
但是说完后,他又感到这种指责毫无意思,听起来叫人讨厌,在这种时候泼冷水是没有必要的。他皱起眉,心里骂自己过于老成持重,然后向通信掩蔽部走去。当他经过几个参谋身边时,他们把香烟都藏到袖管里去了。
别宋诺夫向方面军司令详细报告了两个军进展的情况,又和参谋长雅岑柯交谈了几句。十分钟后,他离开了灯光柔和的掩蔽部,又回到堑壕里来。堑壕里曙色朦胧,刮着风,很冷。他忽然发现,就在这么几分钟里,周围已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天上地下都呈现出某种新气象。
被枪炮声和坦克声震撼欲裂的天空现在变得明朗了。高地周围已泛出一片透明的淡紫色晨光。几辆坦克在对岸燃烧,熊熊的火堆在逐渐明亮的曙光下显得非常耀眼。火光通明的南岸小镇仿佛离得更近了,可以看到镇外草原上.“三四”型坦克在滚滚的雪雾中摇摆着车体,不住地向前爬着。几支步兵分队紧跟着坦克前进,有的步行,有的乘坐在漆成白色的“吉斯”载重汽车上。这时,在遥远的东方,有一条发亮的带子徐徐露出天际,白雪皑温的地平线上,闪起了火焰似的白光。柔和而安详的晨曦使人感到奇怪,它在人们心中唤醒了另一些感情,这些感情对别宋诺夫和跟他一起待在堑壕里的人来说,早已淡忘了。
“是啊,早晨来临了。”
别宋诺夫走到外面,风还在高地上空呼啸,他感到清晨渐渐临近。这是一个寒冷而晴朗的早晨,太阳就要出来,云雾即将消散。他想到坦克正暴露在光秃秃的草原上,想到德国人的空军和自己的空军。大概,昨天深夜来到观察所的空军代表也有同感吧。瘦长脸的空军代表,带看很大的图囊,穿一双软底毛靴,笑嘻嘻地叼着有机玻璃的烟嘴,是个爱好交际的上校。别宋诺夫朝他看了一眼,仿佛在用目光发问,“强击机在哪儿?”于是,他便马上回答说:一切都会顺利的,老天帮忙,没有雾,十五分钟后强击机将飞过观察所的上空。说罢,咬咬烟嘴,满怀信心地笑了笑。
“如果这样,那很好,”别宋诺夫说,他本来想指出:对德国飞机来说,同样也没有雾,但他忍住了。
“司令同志,您瞧那些斯拉夫人在干什么啊?他们到底活下来了!怎么,那是一辆炊车吗?”鲍日契科悲喜交集地说,一面用手套指指高地左边那座遭到严重破坏的桥。他从战斗开始以来一步也没离开过别宋诺夫。
“什么?”别宋诺夫问,他还在想空军的事,—面心不在焉地举起了望远镜,调整好清晰度,望远镜上蒙着一层薄霜,有点滑手。
在高地后面的南岸,从镇子向左直到山沟前面,是一片昨天还处在德军包围下的开阔地,刚才有几门炮、几支反坦克枪和三挺机枪就在那儿开火。现在那里又出现了一辆炊车。炊车冲过桥后,在弹坑间颠颠簸簸,顺着交通壕飞驰。它在苍茫的晨光中喷吐着浓烟,通红的火星散落在车后的雪地上。迫击炮弹在高地上爆炸,好似一朵朵鲜红的礼花,炊车象发疯一样,在这些爆炸的炮弹之间曲曲折折地向前急驶。驾车的是个不顾死活的司务长,他跟着坦克冲上南岸,直奔前沿阵地。这时从左翼的步兵堑壕里站起五六个人来,他们挥动着步枪,向司务长打招呼,可是炊车在他们旁边开了过去,在弹坑上颠蹦着,朝桥右面的炮兵冲地上疾驰而去。一到那边,车子就生根似的停住不动了。司务长立即跳下车子,朝刚才开火的一门大炮跑去,他的军大衣下摆在风中飘扬起来。
“就是我们去过的那个炮兵连,”鲍日契科把胳膊撑在胸墙上,肯定地说。“您还记得那些小伙子吗,司令同志?还有他们的连长……简直象个大孩子……是中尉,好象叫德罗兹多夫吧?”
“不记得了,”别宋诺夫喃喃地说。“德罗兹多夫?……您讲得清楚点,鲍日契科。”
鲍日契科提醒道:“您在那儿等过侦察班。德国俘虏就是他们弄来的。把德国人押到这儿来的就是他们连的两个炮兵。‘七六’炮炮兵连。”
“炮兵连?哦,想起来了。不过不是叫德罗兹多夫……您说的有点象,但不是这个姓——好象叫德罗兹多夫斯基吧。对了!是叫德罗兹多夫斯基……”
别宋诺夫猛地放下望远镜,他想了想这个“七六”炮连如何从战斗开始坚持到现在,想起了昨天早上曾使他惊奇的那个蓝眼睛连长。那小伙子曾在炮校受过严格训练,身躯挺拔,象去参加检阅一样,他视死如归,并且跟一位在军界有点名气的将军同姓。
别宋诺夫想象着那些位在坦克主攻方向的官兵们曾在大炮边经受了怎样的考验。他慢吞吞地用手帕揩着被雪花刺痛的脸,感到脸上的皮肤由于寒冷和激动而抽动起来,他费劲地说:“我想现在到那边阵地上去走走,鲍日契科,现在就去……去看看那边还剩下什么——噢,把奖章和勋章带上。所有的都带上。”他一连说了两遍。“告诉杰耶夫,让他随后也去。”
鲍日契科暗自惊讶地看了别宋诺夫一眼,只见司令那只小手不住地揉着手帕,把它搓成一团,就是插不进短皮袄的口袋里去。鲍日契科点点头,立即跑去找杰耶夫上校。
别宋诺夫一向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屈服于个人感情,没有权利身临其境地去目睹那些战场上的细节,那些在前沿阵地上执行他命令的人们所受的苦难、所流的鲜血和作出的牺牲。他确信个人的直觉只会涣散斗志,引起怜悯和怀疑,从而妨碍他从另外一些角度去履行自己的职责,致力于战役的进程并对它的结局承担起全部责任来。譬如说,在一个掩体、一条战壕里或一个炮兵连阵地上有几个人牺牲了,他们的勇敢、痛苦和死亡就可能使你万分悲痛,使你从此再也静不下心来发布果断的命令,驾驭那些必须凛承你的意旨、执行你的命令的人了。不是昨天,也不是今天,而是从那复杂的、令人难忘的四一年开始,他就深深地相信这一点了。当时他在西线,他不得不站在血泊里,耳听着担架兵的呼叫和受伤者的呻吟,强忍同情之心,命令人们跳出战壕去冲锋。德军坦克势不可挡地冲破了国境线,形成大大小小的包围圈,他们的飞机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