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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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掌。而且,我还听说,就在总揽把被杀的当晚,他还冒着大雨,带人上了小岛。这事极为蹊跷……“
一提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秀米不由得一愣,脸上又羞又怒,眼光躲躲闪闪,头埋得更低了。好在白衣女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赶紧岔开了丈夫的话,接口道:“这件事不提也罢。现在老五人也死了,凶手肯定不是他。”
“那是当然。”庆寿脸色幽暗,神情凝重,不时用折扇挠着头皮,“可除了我之外,花家舍的头领只剩了三爷庆福和小六子庆生两个人。我们这两天一直在琢磨,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情况已渐渐明朗。无非是以下两种可能:第一,两人中必有一个是凶手;第二,两个人都是凶手。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联手剪除异己。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你晓得,这一刀都将很快砍到我们的脖子上。如果我们再这样等待观望下去,恐怕也挨不过这个夏天了。因此,我决定抢先下手。”
庆寿说完,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烟斗来,叼在嘴上。两名女仆端了两盏晚茶,是做得极考究的糯米糖藕。
白衣女子让了两次,秀米这才勉强尝了一口。
“除了五爷庆德之外,我们听说,半个多月前,三爷庆福也到岛上去了。”
白衣女子说,“我知道,姑娘恐怕不愿提及此事。就是说起来,这事也难以启齿。
若是姑娘实在不愿说,我们也决不勉强。不过,此番浩劫,对整个花家舍都事关重大。姑娘若肯相帮,不妨告知,这二人上岛之后,说过哪些话?又有哪些不同寻常的举动?前前后后,一点一滴,都请据实相告,尤其是三爷庆福。倘若排除了三爷的嫌疑,我们便可专心对付那小六子。“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7(5)
秀米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一个头戴草帽、羊倌模样的小厮从门外急急地跑了进来,似乎有什么要事禀报。庆寿对秀米说了一句:“请等一等。”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门廊下。秀米看见那羊倌踮着脚,凑在庆寿的耳边,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一边用羊鞭向外面指指点点。
时候不大,那羊倌告辞离开。庆寿仍回到茶几前坐下,脸上不露声色,嘴里吩咐道:“姑娘请说。”
秀米就把这些日子岛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当她说到三爷庆福淫词艳曲,调笑嬉闹之际,猛听得门外有人“嘿嘿”冷笑一声时,庆寿不由得浑身一抖,手里的茶水泼了一身。他的脸忽然白得像涂了白粉的僵尸一般,秀米也吓了一跳。
“谁在屋外冷笑了?!”庆寿问。
“不知道。”秀米说,“庆福随后就带厨子出去搜寻,找了半天也没见半个人影。可我觉得那人不在门外……”“”那他在哪?“
“在屋顶上。”秀米道,“我觉得那人趴在屋顶上。”
“三爷当时一定吓坏了吧?”那白衣女子问道。
“他似乎听出了那人的声音。”秀米的目光也变得恍惚起来,“他嘴里不住地说‘怎么会是他’?似乎他知道那人是谁,可又不敢相信。”
庆寿又是一怔。他和白衣女子飞快地对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两个字来:“庆生?”
“我来到花家舍之后,还没有看见他到岛上来过。”秀米说。
“这个我们知道。”庆寿说。看上去他还是显得有点惊魂未定,“这小六了是二爷提拔起来的人,一直是二爷的心腹。这个人虽说有几分蛮力,看上去却没什么脑筋。如果真的是他,二爷的死怎么解释?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他断然不会在自己羽翼未丰之时,先砍了那棵大树。再说,以一己之力与五位当家为敌,这似乎也不是小六子能干出来的事……这事果然蹊跷!”
“我们来问问无忧如何?”那女子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笼子里的那只鹦鹉,道,“看看它怎么说。”
那鹦鹉果然听得懂人的语言,它懒懒地抖了抖羽毛,一动不动地望着主人,似乎也在皱眉沉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它说得也对,三爷和六爷都是庆字辈的。”庆寿苦笑道。
两人说笑了一回,白衣女子忧心忡忡地望着丈夫,小声提醒道:“会不会是三爷庆福贼喊捉贼,故意施放烟幕,好让我们对他失去提防?此人整天吟诗作赋,装疯卖傻,骨子里却也颇有些计谋。那双绿豆三角眼,一翻就是一串主意。”
庆寿慢慢捻动颏下的长须,沉吟道:“我以前也一直在怀疑他。不过,刚才探子来报,庆福这小子,已经跑了。”
“跑了?”
“跑了。”庆寿点了点头,“他带着红闲、碧静两个丫头,赶着一头瘦毛驴从后山跑了。这会儿,差不多已经过了凤凰岭了。”
“他害怕了。”白衣女子叹道。
“岂止是害怕,他是被吓破了胆。”庆寿从鼻子里冷笑了两声,脸色又随即阴沉下来。
“难道真的是庆生?”
“不是他,难道是我不成?”庆寿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停了片刻,又接着道,“是他,一准是他。
人是他抢来的,他又是一个闻了女人味就没命的人,怎么会几个月没有到岛上去,而且这些日子,花家舍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他人影。更何况,庆德和庆福先后上了岛,他怎么会不知道?如此一反常态,隐忍不发,这又是为何?是他是他,这小子差一点把我给骗了。“庆福的出走,使局势迅速明朗化了,同时也把小六子庆生直接推到了庆寿夫妇面前。就像岛上的雾气一散,岛屿的轮廓毕现,已无任何屏障。
“失陪了。”庆寿迅速地瞥了两人一眼,站了起来,转身要往外走。
“庆哥!”白衣女子急促地叫了一声。
“庆哥!”鸟笼里的那只鹦鹉也跟着叫了一声。
庆寿取下鸟笼,打开一扇小门,那鹦鹉一下就跳到了他的肩膀上,用它弯弯的喙去蹭主人的脸。庆寿轻轻的抚摸着它的羽背,嘴里喃喃自语道:“无忧,无忧,我们投奔花家舍,原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白天一局棋,夜晚一卷书,却哪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依我看,此事还需再作斟酌。”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斟酌的?”庆寿叹道,“你若不去杀他,他必然要来杀你。”
“庆哥,”白衣女子眼睛里噙着泪光,声音也变得悲切起来:“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庆福那样,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庆寿回过头来,看了他的夫人一眼,随后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他笑得弯了腰,眼泪都流出来了,似乎要让几个月来积压在心中的疑问、猜疑、恐惧在笑声中一扫而光。“这算是个什么主意?连小六子都会觉得扫兴的。
不过,你如果真的想走,就带着无忧一起走吧。“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白衣女子问。
“今天晚上。”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8(1)
秀米被送回岛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韩六做了锅南瓜糊糊,在灯下等她。她说,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担心,她担心永远见不到秀米了。她还说米缸里的粮食快吃完了,好在盐巴倒还充裕。秀米问她,万一粮食吃完了怎么办?韩六安慰她说,还可以吃地里的菜,屋顶上的瓜豆。另外,这个岛上有好几种树叶都能吃,实在没辙了,就把那十多只小鸡宰了来吃。
说到这儿,韩六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说,杀生有违佛家的戒律。那些小鸡就像她珍爱的孩子一样,原先一个人的时候,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它们说话,逗它们玩。它给每一只鸡都取了一个名字。它们都姓韩。
可一窝小鸡孵出来,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她就一只一只把它们杀了来吃。
“罪过,罪过。”韩六道,“不过,鸡汤倒是蛮好喝的。”
那些小鸡已经在褪毛了,身上斑斑秃秃的,耸着身子在桌下慢慢踱着步子,很瘦,走起路来也是没精打采的。
秀米说了花家舍的事。村里仅剩的两个头领今晚就要火拼,只是不知鹿死谁手。
“你知道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子是谁吗?”韩六将蘸着瓜糊的指头在嘴里吮吸了一下,问她。
“不知道。”
“她是庆寿的亲姨妈。”韩六道,“也不知他们祖上犯下了什么罪孽,只因两人年龄相仿,从小玩在一块。到了女孩十六岁那一年,两人就做下了糊涂事,叫爹娘撞个正着,虽说四爷护着姨妈逃了出来,可他的两个哥哥、三个舅、一位叔公多年来一直在追杀他们,好取了他们的人头回去祭祖宗。最后王观澄收留了他们,还让他做了第四把交椅。”
“花家舍的人不忌讳这事吗?”秀米问道。
“在花家舍,据说一个人甚至可以公开和他的女儿成亲,也不知真假。”韩六道,“这个村庄山水阻隔,平常与外界不通音信,有了这样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秀米说,“王观澄辞官隐居,本欲挣脱尘网,清修寂灭,怎么会忽然当起了土匪呢?”
韩六苦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心窝,叹了一口气,道:“他被自己的念头缠住了。”
“什么念头?”
“他想在人世间建立天上的仙境。”韩六说,“人的心就像一个百合,它有多少瓣,心就有多少个分岔,你一瓣一瓣地将它掰开,原来里面还藏着一个芯。
人心难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看透生死倒也容易,毕竟生死不由人来作主,可要真正看透名利,抛却欲念,那就难了。
“这王观澄心心念念要以天地为屋,星辰为衣,风雨雪霜为食,在岛上结庐而居。到了后来,他的心思就变了。他要花家舍人人衣食丰足,谦让有礼,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成为天台桃源。实际上还是脱不了名、利二字。那王观澄自奉极俭,粗茶淡饭,破衣烂衫,虽说淡泊于名利,可他要赢得花家舍三百多号人的尊崇,他要花家舍的美名传播天下,在他死后仍然流芳千古,这是大执念。
“花家舍山旷田少,与外乡隔绝。王观澄要修房造屋,开凿水道,辟池种树,还要修造风雨长廊,这钱哪里来?他本人在做官时曾带兵打仗,自然会想到去抢。
不过,他们专抢富贾,不害百姓,而且从来不杀人。
开始时还好,抢来的衣物金银按户头均分,湖里打上来的鱼,也堆在河滩任村人自取。此地本来民风极淳朴,再加上王观澄的悉心教化,时间一长,百姓果然变得谦恭有礼。见面作揖,告退打恭,父慈子孝,夫唱妇随,倒也其乐融融。
抢来的东西,人人争着拿最坏的,要把那好的让与邻居,河滩上的鱼,都拣最小的拿,剩下那大的,反倒无人去动,最后在河边腐烂发臭。
“可土匪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碰上大户人家的护院家丁,有刀有枪,真的打起来,也难有胜算。有一年在庆港抢一户姓朱的商人,不仅没有抢得些许财物,反而折了两名壮丁。这王观澄就想到了他做官时的那些掾属。二爷是团练出身,三爷是总兵,五爷是水师管带。这三个人可都带着自己人马来的,平时在朝廷带兵,自然要受军纪的约束,可一旦来到花家舍当起了山大王,虽说对总揽把还有几分敬畏,可日子一长,王观澄又如何约束得住,再加上王观澄这些年操劳过度,一病不起,整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也只得由着手下去胡闹了。”
“看来,事情就坏在这几个人手上。”秀米说。
“也不尽然。假如王观澄当初不引狼入室,花家舍也不会有今天。”韩六剔着牙齿,悠悠说道,“假使他当初一个人在岛上静修,就像那焦先一样自生自灭,花家舍还是花家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不会像后来那样热闹,但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祸患。
“开始,他只是动了一个念头,可这个念头一动,自己就要出来做事,不由他来作主了。佛家说,世上万物皆由心生,皆由心造,殊不知到头来仍是如梦如幻,是个泡影。王观澄一心想在花家舍造一座人人称羡的世外桃源,可最后只落得一个授人以利斧,惨遭横祸的结局,还连带着花家舍一起遭殃。你闻闻,是什么味儿,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着了……”
韩六说到这里,用力吸了吸鼻子,又满屋子嗅了嗅,嘴里道:“哪儿来的这股焦味?”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8(2)
秀米也四处嗅了嗅,再一看北窗,就吓了一跳。
她看见窗户上糊着的白纸忽然变得通红,还有火苗的光影在舔着窗棂。韩六也注意到了窗户外的火光,只说了声“不好”,就从桌边跳起来,跑过去将窗户打开。花家舍那边早已燃起了冲天大火。
秀米也来到了窗口。两个人靠在墙上,呆呆地望着对岸的村庄。空气中弥漫着焦木炭的味道,间或还能听到“噼噼啪啪”木头炸裂的声音。大火似乎在村子的西北角,有一座房子的屋顶已经坍塌了,露出了一根根的木梁。浓烟旋转着,一团团地绞在一起升起来,随着风向朝岛上飘过来。火光也照亮了那座长廊,照亮了光溜溜的河滩和岸边的密密的船只,还有湖面上的那座断桥。
在火光中,花家舍的一切看上去仿佛近在咫尺。她看见几个老者拄着拐杖,远远地立在河滩边张望,光着身子的孩子在光影中飞跑,有几个孩子趴在树上长望。哭喊声、狗叫和呼呼的风声连成了一片。
“四爷和六爷杀起来了。”韩六道,“俗话说,虎豹相伤,苦了小獐。”
“烧吧!”秀米咬着牙齿低低地说,“最好一把火将这个花家舍烧个干干净净。”
说完她就离开了窗口,去桌边收碗盘。不过,嘴上虽这么说,她心里多少还有点惦记着那个白衣女子。
她那纤细、长长的手指,她那哀戚的面容,那只挂在堂下的空空荡荡的鸟笼,还有那只会说话的鹦鹉,此刻都在眼前浮现出来。心里有了一种悲悯之感。
当然,她想得最多的还是王观澄的那个梦。她忽然觉得王观澄、表哥张季元,还有那个不知下落的父亲似乎是同一个人。他们和各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