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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

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第30部分

小说: 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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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什么?”老虎问。
  “冰糖。”翠莲道。
  冰糖在他牙齿间发出清晰的磕碰声。含着糖,他觉得很安心,什么都可以不去想它。
  翠莲说,她当年在扬州妓院的时候,每次客人完事后,都要含一块冰糖,这是他们妓院的规矩。
  老虎问她怎么接客人,翠莲就用手轻轻地拍打他的脸颊:“就跟咱俩刚才一样。”她这样一说,老虎再次紧紧地搂着她。
  像是为了讨好她,老虎忽然说,今天中午,校长叫他去伽蓝殿,他什么都没说。
  翠莲眨着大眼睛,过了半天才说:“你还是说了些什么吧?要不然,她不会下午就派王七蛋去孙姑娘家捉人。”
  “捉到了吗?”
  “他早走了。”翠莲说。
  翠莲仔仔细细地问了问今天中午他与秀米见面时的情形。她问什么,他就说什么。末了,她松了一口气,说:“好险!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你很难知道她脑子里想一些什么事。她看人的时候,并不盯着你瞧,你可能还没觉察到她在打量你,可她已经把你的骨头都看清楚了。”
  老虎当然知道翠莲说的这个“她”指的是谁。而且单单从她刚才的语调里,就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翠莲和秀米这两个人并不像村里人传说的那样亲密,而是互相都有提防。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8(2)
  “你说她聪明,”老虎想了想,说,“可村里的人都把她看成是一个疯子呢。”
  “有时候,她的确是个疯子。”
  翠莲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她的奶子上。它像一枚没有长熟的桑椹一样立刻硬了起来,又像一颗布做的纽扣。翠莲“啊啊”地叫唤了几声,说:“她想把普济的人都变成同一个人,穿同样的颜色、样式的衣裳;村里每户人家的房子都一样,大小、格式都一样。村里所有的地不归任何人所有,但同时又属于每一个人。
  全村的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饭,一起熄灯睡觉,每个人的财产都一样多,照到屋子里的阳光一样多,落到每户人家屋顶上的雨雪一样多,每个人笑容都一样多,甚至就连做的梦都是一样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她以为这样一来,世上什么烦恼就都没有了。”
  “可是,可是,”老虎道,“我觉得这样还是挺不错的呢。”
  “不错个屁。”翠莲道,“这都是她一个人在睡不着觉的时候自己凭空想出来的罢了。平常人人都会这么想,可也就是想想而已,过一会儿就忘了。可她真的要这么做,不是疯了是什么呀?”
  过了一会儿,翠莲又说:“不过,天底下不只她一个人是疯子,要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要革命了。”
  她提到了那个名叫张季元的人,还说起学堂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可照我来看,这大清朝不会完,就是完了,也必然会有一个人出来当皇帝。”
  她的呻吟声越来越响了,她侧过身来亲他的嘴,连她呼出的气都是甜滋滋的。
  “那个弹棉花的人,他走了吗?”不知怎么,老虎又想起那个弹棉花的人来。
  “前天就走了。”翠莲说,“他是手艺人,不会老呆在同一个地方。”
  “可我听喜鹊说,咱家里还有一大堆棉花等着他去弹呢?”
  “还有别的弹棉花的人,会到村里来。”
  “那天晚上,你干吗问他是不是属猪的?”
  当老虎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翠莲就眯缝着双眼,像是没有听见他问这句话似的,笑嘻嘻地看着他说:“要是我年轻二十岁,嫁给你作媳妇,你要不要?”
  “要!”老虎说。
  “你要不要再‘死’一次?天就快亮了呢?”
  老虎想了想,就说:“好。”
  她让他坐到她身上,老虎想了一下,就照办了,她让他打她耳光,掐她的脖子,他也照办了。直掐得她喉咙里“呃呃”怪叫,直翻白眼,才住了手。他真担心一用力,就会把她掐死。她又让他骂她婊子。烂婊子、臭婊子,千人骑、万人插的婊子。她说一句,老虎就跟着重复一句。
  最后,她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9(1)
  夫人在床上昏睡了十多天之后,这天早晨突然睁开了眼睛。她让宝琛扶她坐起来,然后吩咐喜鹊说:“你去煮碗枣汤来我喝。别忘了加点蜂蜜。”
  喜鹊赶紧去灶下煮了一碗枣汤给她端来,夫人不一会儿就咕咚咕咚把汤喝完了,她说她还饿,想吃面疙瘩。喜鹊和宝琛对望了一眼,又去灶下擀面去了。她的这些反常的举动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认为这是老夫人大病将愈的信号。可郎中唐六师并不这么看。
  老虎来到他家的时候,唐六师正靠在一张竹椅上抖动着双腿,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戏文。
  “不中用了。”老头儿说,连动也懒得动一下。“这是回光返照,你回去告诉你爹,叫他料理后事吧,不出两个时辰,她就要归天了。”说完,又摇头晃脑地唱道,“杨林与我来争斗,因此上发配到登州……”
  老虎回到家中,把郎中的话对他爹一说,宝琛道:“怎么会呢,她刚才一口气吃了六个面疙瘩呢。”
  夫人又在屋里叫喜鹊了。
  “你去烧一锅水。”夫人说。
  “烧水?”
  “对,我要洗澡。”
  “夫人这时候怎么要洗澡?”
  “快去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喜鹊和花二娘给她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服侍她在床上躺下,夫人就问宝琛棺材做好了没有。
  宝琛道:“早预备了,只是油漆还没干透。”
  夫人点点头。她靠在身后的被褥上,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又对宝琛说:“你去把小东西抱过来,在门边站一站,让我再瞧他一眼。”
  “小东西在这儿呢。”宝琛说。他挥了挥手,门边站着的几个人挪了挪身子,把他露了出来。他的小腿上都是污泥,早被太阳晒干了,裤子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圆圆的小屁股来。夫人一看到他,眼泪就流出来了。
  她对喜鹊说:“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给他穿着单衣呢,裤子也破了,袜子也没穿……”
  她又对宝琛说:“这孩子今年快五岁了,可连名儿还没有呢,你快想想,现在就给他取个名儿吧。”
  宝琛说,丁先生倒是给他取过一个大号,叫普济。夫人想了想,就说,那就叫普济吧。她转过脸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兀自流了一会儿眼泪,然后对小东西说:“孩子啊,婆婆要走了呢。”
  “去哪里呢?”小东西问。
  “去一个远地方。”
  “很远吗?”
  “很远。”
  “婆婆还是等病好了再去吧。”小东西说。
  “要是病能好,婆婆就用不着去了。”夫人笑了笑,又道,“婆婆走了以后,你会想婆婆吗?”
  “想呀!”
  “那你就到婆婆的坟上来,跟婆婆说说话。”
  “你住在坟里面,怎么说话呢?”
  “你看见那些树呀草呀,被风一吹,就会簌簌的响。但凡有了声音,那就是婆婆在跟你说话,你没事就来看看我。要是婆婆的坟被大水冲坏了,别忘了挖锹土,补一补。”
  “可是,可是,婆婆的坟在哪里呢?”
  “在村西的金针地里。”
  “婆婆要是想小东西怎么办呢?”过了一会儿,小东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样问道。
  “你现在不叫小东西了,你叫普济。我现在就叫你一叫。我一叫,你就答应。
  普济呀……“
  “哎。”小东西应道。
  她一连叫了三声,小东西就答应了三声。
  喜鹊已经哭得两眼红红的,宝琛和花二娘也都各自抬袖拭泪。小东西一看大家都在哭,眼泪鼻涕也一起流出来了。
  “他刚才要不说那句话,我倒差点忘了。喜鹊——”夫人道,“你把我五斗橱上面的一只抽屉打开,看看有没有一个小漆盒,你把它拿给我。”
  喜鹊赶紧过去,打开抽屉,翻出一个小盒子来,盒子上烫着画儿,描着彩。
  夫人接过盒子,看了看,就对小东西说:“婆婆要是想你啊,打开盒子看一看,闻一闻就行了。”
  “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是婆婆以前给你剪的小指甲。手指甲、脚趾甲。婆婆都没舍得丢。今天啊,婆婆就要把它带走了。”
  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依旧愣愣地盯着小东西,“你出去玩儿吧,婆婆要走了。”
  夫人又开始喘息了,她把头转到床里,又转向床外,总是喘不过气来。很快,她就开始呕吐了。花二娘和宝琛脸色也都慌乱起来,又不知道怎么办,站在那儿手足无措。老虎听见花二娘轻轻地说一句话:“她要落心了。”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弄得床铺发出一阵吱扭吱扭的声音,她说被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快要闷死了。”她喊道。喜鹊犹豫了一下,就替她把被子掀开了。老虎看见她穿着斜纹的蓝布睡衣,宽宽的裤腿下露出白皙的、细木棍似的小腿,它们难看地交叠在一起。她的脚不时蹬踢着床,拳头捏得紧紧的,嘴唇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紫,最后渐渐发黑,不一会儿就不动了。
  “差不多了。”孟婆婆宣布道,“喜鹊,你别光顾哭,我们替她穿衣裳吧。”
  可就在这时,夫人再一次将眼睛睁开。她的眼睛亮亮的,把每个人都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突然很清晰地说了一句:《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9(2)
  “普济要下雪了。”
  众人都不说话。静谧中,老虎果然听见屋顶的瓦楞上落下的飒飒的雪珠声。
  她的嘴里又溢出血沫来,嘴唇不住地发抖,喉咙里不时发出有节奏的“呃呃”
  声,就像打嗝儿一样。喜鹊给她喂了两汤匙水,从齿缝中滚进去,又从嘴角流出来,把枕头弄得湿乎乎的。她看了看宝琛,宝琛也只有叹气而已。
  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又开始扭动起来,嘴巴一张一合。老虎看见她把胸前的衣服都扯开了,叫道:“真热啊,闷死我了!替我把被子拿掉。”
  “已经拿掉了。”喜鹊哭道。
  夫人的指甲在脖子上划上一道道血印,干瘪的乳房耷拉在胸脯的两侧。她的腰高高地耸起来,双腿绷得笔直,脸上一股愤怒的表情,好像为什么事生了很大的气,牙齿咬得咯咯响。她的腰耸起来又落下去,就像卷向岸边的浪头,一次又一次,似乎要把体内最后一丝气力都逼出来。
  她的动静越来越小。渐渐地,她攥紧的拳头松开了,抿得紧紧的嘴张开了,绷得紧紧的身体松弛下来。
  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只有小腿还在轻轻地抽缩,最后,连小腿也不动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校长。
  她似乎已经来了一会儿。身上的雪珠已经融化,棉袄上湿漉漉的。她一个人站在门边,没有人注意到她。
  看上去,仍然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她轻轻地走到床边,把夫人那条弯曲的小腿扳直,平放在床上,将她手交叉叠在胸前,理了理衣裳,托起她的头,把枕头重新放好。随后,替她抹上眼帘。她转过身来,轻轻地对屋里的人说了一句:“你们都出去吧。”
  就这样,她把自己和尸体关在小屋里,一直呆到天黑。没有人知道她在那个房间里做了什么,没有人敢去打扰她。闻讯赶来的邻居都挤在屋檐下、廊下、客厅和灶房里。小东西每看到走进来一个人,就要一遍遍地告诉他们:“我的婆婆死了。”可一直没人搭理他。
  宝琛拢着袖子,不时察看着天色,他们能做的唯有静静地等待而已。
  老虎觉得,村里所有人似乎都对她有一点敬畏,这多半是源于人们对于疯子特有的有些神秘的恐惧。不过,对老虎来说,这些天来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对什么都不感到担忧,夫人的死似乎与自己无关。
  他感到轻松、自在,甚至略有一点愉快。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被封闭在一个黑暗的匣子里,而普济的天空就是这样一个匣子,无边无际。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很小的局部,晦暗不明。他没法知道一件又一件的事是如何发生的,这些事情是通过什么样的丝线而缝合在一起,织成怎样一个奥秘。而现在,他自己就是奥秘的一部分。那是灯芯草尖上挂着的火苗;那是一只在天空盘旋的鹞鹰;那是他的贪恋的躯体的气味:它甜蜜、忧伤,又令人沉醉。
  上灯时候,那扇小木门开了。秀米从里面走出来。她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可从她脸上也看不出悲伤的表情,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老虎从庆港第一次来到普济的时候,他们见到的秀米就是这样一副样子,仿佛沉睡在又长又黑的梦里。
  小东西一看到她娘,就飞快地跑到廊柱下躲起来,随后他又穿过回廊跑到喜鹊的身后,把脸埋在她的两腿之间,又偷偷地侧过脸来打量她的母亲。可是校长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当宝琛带校长去天井里看那具棺木时,小东西甚至跑到他娘跟前,仰着头看着他母亲的脸,露出傻笑,似乎在对她说:“我在这儿呢。”
  宝琛搓着手,问她夫人的后事如何料理。秀米抿了抿嘴,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来:“埋了。”
  “噢,对了。”秀米忽然像是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对宝琛说,“你打算把她葬在哪儿?”
  “就在村西的那块金针地里。”
  “不行!”秀米说,“不能葬在金针地里。”
  “那块地是夫人自己看中的。”宝琛说,“夫人前些日子交代过,也请阴阳先生看过了。”
  “这个我不管。”秀米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你们不能把她葬在金针地里。”
  “那你说葬在哪儿?”宝琛低声下气地问道。
  “你看着办吧。只要不葬在金针地里,哪儿都行。”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回学堂去了。
  老虎看见孟婆婆用胳膊碰了花二娘,向她丢了一个眼色,低声说道:“二娘,刚才你看见她的腰了吗?”
  花二娘的脸上有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微笑,她点点头。
  她的腰又怎么了呢?老虎看了看花二娘,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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