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第1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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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药那天是云缇亚第一次想到死,也是他第一次认识到死亡的遥远。他开始绝食,很快叫狱卒以蛮横的方式粉碎了,只得妥协,不然将断送所有解脱的机会。狱卒见此也懒得再喂他,每天照常送饭,却束缚着他的手,一刻不敢放松,以免他掏出那防止他咬舌自尽的牙垫。
牢门外的走道,灯光像血块凝了一地。
“有人吗?……”云缇亚嘶声说。他靠肩膀移动几寸,努力接近光源。狱卒收到命令,禁止与他交谈,他再三尝试和走道对面囚室的犯人说话,但那人打从他留意起就躺在那儿没动过。粘稠的空气慢慢传送着腐臭味,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双腿散发出来的。
“……有人……吗…………”
走道尽头的强化门“咔嗒”一响。
某个脚步声被狱卒领过来。云缇亚下意识紧贴在地,他发现自己竟然害怕那声音。此前绝没有过的事。
可那不是海因里希或医师的脚步声。它安静、迟缓,乃至虚浮,类似于飘行,却比刑讯室那些灰色的幽灵沉得多。狱卒带着一个人走到对面牢房门口,给他看里面的瘐毙者。这人背对云缇亚,个子高大,瘦削得非比寻常,肩头挂了一张立刻能表明他职业的长鼻面具。
收尸人。
“几天没见你,身上的死气又重了。”狱卒捏着鼻子,一只手麻溜地开锁。收尸人大多注意清洁,每日用发放的廉价香料擦澡薰衣服,尽管如此,谁见了都自发地和他们保持至少三尺的距离,仿佛他们就是瘟疫本身。“动作利索点,隔壁还有两个。对了,这家伙非常危险,”他指云缇亚,“别跟他谈话,更别跟他瞎磨蹭。”
收尸人目送狱卒飞也似逃开的背影,慢慢转身。
他的头发剃光了,留下稀疏的青色发茬。前额有个年齿颇久的火烙痕迹,是每个罪犯必须打上的烙印,和云缇亚以前左颊上的一模一样。他穿着一领干净厚实的麻服,双袖垂下,直指地面。云缇亚恍悟他看上去这么瘦的原因。袖筒里是空的。两边都是。
莫勒曾提到过的一个影子蓦地跳了出来。
收尸人铁蓝色的眼睛静默地观看着他。
云缇亚将脸庞抵在牢门的铁铸方格上。这一刻自己的表情定然支离破碎,但这不能阻止他微笑。
“……你从地狱回来了啊……”他用无声的唇语说。
他知道他懂。
任何一个诸寂团成员都懂。
“萧恩。”
作者有话要说: 国际象棋规则中,卒走到对方底线,可以升变为其他棋子,通常是变成最强大的后。
☆、Ⅲ 蹈火(7)
装骨灰瓮的木龛由吊索牵引,慢慢上升,直至守在高处的诵经员将它们放入悬壁上早已挖好的墓室。色诺芬面无表情地仰视着整个过程。他身边,六岁的男孩昆汀哭得没了声息。劳工们肩并肩,唱起祷文,调子平直如线,没有高低起伏,只是疲惫而无望地向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尽头延伸。
伤药是拿了回来,主父的传召却先行一步。色诺芬最后见到的监管长裹着白布,和另外几具劳工的尸体并排躺在火葬柴堆上。水库的劳役是终身的,就算死人也无法在圣城的慰灵地找到落脚处,为了避免污染水源,他们甚至不能全身下葬。一张张麻木失神的面孔涌成密云,昆汀的脸像被暴风雨狠狠践踏过,色诺芬当时恨透了脚上的铁镣,若非这东西拖住步伐,他在哥珊至少可以奔跑。
但这仅有的激烈情绪渐渐也消磨干净了。曾经的狂信徒们为死者齐声祝祷,如隐隐雷鸣,在密云背后打着滚越来越低,逼人窒息。色诺芬期待它乍然爆发,一个霍闪劈下来,终究未能遂愿。轮到他致辞了,“我们正直的监管长安息此处,”那是个好人,尽管他和仇恨魔鬼一样仇恨着葵花,“他尽到了职责,日后哥珊的人民谈论起他,会说他与自己的工友同死。”
墓门合上了。色诺芬仍没有任何表情。昆汀抱住他的腰,脸庞紧紧捂在他身上。
火化那天夜里,水库巡守士兵的指挥官来到几百个劳工中间,“永昼宫会调派新的监管长过来,”他说,“在此之前,你们得决定由谁临时代理这个职位。”绝大多数人把票投给了色诺芬,他勉强藏好一丝苦笑。葵花都不傻,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派系内斗,他们对推举出头鸟早已轻车熟路。色诺芬老练能干众所周知,新旧交替期间许多累活非他莫属,而既然是不久就要撤换,也不用担心他尾巴翘得太高。在劳工们眼里这个年轻人活脱脱是头骡子,只要确保踏实可靠,他们不介意推选一头骡子暂时充当领袖。
钟声为葬礼拉下帷幕,并把人群驱赶回各自的岗位。色诺芬就着几个板条箱(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将是他的办公桌)匆匆写下维修工程的进展和规划。前任监管长必须被彻底遗忘,水库今后的每个日子都忙碌无比,没有容纳死者的空间。然而刚放下笔,抛开的思绪又自动兜了回来:昆汀蜷缩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环抱双腿,浑似只毛皮湿透的猫。
色诺芬叹了口气。
“跟我来。”他说。
男孩乖巧地拉住他的手,两人乘坐吊篮爬上最高的平台,那儿独自坐着一位老者,手拄拐杖,面朝四十码高的中枢闸门和鸟笼般大小的哥珊。风猛吹他斑白的红发,如吹一支烧到头的蜡烛。
色诺芬牵着昆汀走近前。“将军……”
祖母绿颜色的眼珠微微转动。“我已经不是了。”
“……老将军。”他迅速改口,尽管本不想加上那个字。“这孩子还在襁褓中母亲就辞世,现在又失去了父亲,无依无靠,没人照管。我想拜托您……代为看护他。”由于中过风,凯约的行动和言语都十分迟缓,若是平常他断然不会将一个六岁孩童与这样的老人单独丢在一起,但没办法,软禁在此“养老”的第三军前统帅是水库唯一不需劳动、空闲自在的人。“也好让他陪伴您,彼此都不那么孤单。”
“监管长……的儿子啊。”老人伸出颤悠悠的胳膊,男孩犹疑了一下才挪过去。“我听说你顶替了他父亲的职位。”
“是暂代。”
“期限内没区别。”凯约眯起眼,前额的纹路一霎间全拢起来。从他嘴里吐出的词嘶哑沉闷,像卵石,在淤泥里摩擦。“你的能力有口皆碑……珍珠的光……在深海……也不会隐没。”
简直是嘲讽。色诺芬那丝苦笑再也掩藏不住。“我没有多大能为,”他不想告诉凯约真实原因,“他们选我,是看我来得早,有几分微薄的资历。”
“你比参与搜城而罚为苦役的葵花……都来得早?”
“去年年末我就被剥夺狂信徒身份,发配到水库了。那时候导师——我是说‘火把’还活着,还没被暗杀。那时候我以为狂信团是不朽的,太阳永不熄灭,而向日葵也枝叶繁茂生生不息。”
色诺芬停顿片刻。水瀑轰然,耳膜鼓胀发痛,他无法判断自己的音量。
“我得走了。”他深鞠一躬,“要处理的事还很多。”
“可是……”
转身的刹那,他听见凯约呢喃,“太阳早就熄灭了啊……”
他大步离开,当作那句话完全被水声盖过。
吊篮下降到中层,他拿着规划书前去召集工头,就近穿过一截幽暗的涵洞。走出阴影,只要再拐个弯便是集会平台,陡然,有人叫住他。
“请等一等。”
色诺芬脊梁一阵发冷。那是在水库绝不会听到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
他扭过头。幽暗中凸现的女性轮廓就在他面前。她年近三十岁,蓬头垢面,粗麻衣裙破烂肮脏,小腿血迹斑斑。但她仍能与一种奇特的魅力联系起来。她虬结凌乱的长卷发和深邃眼瞳都具有黑夜的底色。即使笼罩着凋敝荒芜的大地,黑夜也依旧是黑夜。
不可能。
色诺芬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一个孤零零的陌生女人,不可能突破重兵把守,途径巉岩隧道和稍不留神就会踏空粉身碎骨的层层堤坝,出现在这里。
更何况——他察觉,她双目失明。
“你和我早该是死人。也许昨天的我们已各自死去……而今天,只是行尸走肉的再会。”云缇亚贴紧铁栅栏,将唇形的变化传递给不速之客。静默是隐秘的介质,能让言语避开狱卒的耳目在他们之间穿行。但疼痛太剧烈。脸颊的痉挛几次三番打断了他。
“比起你还活着,我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以这种面目与你相见……这样一个残缺、虚弱、快要被击溃的我……”
萧恩垂下目光。他眼睛铁蓝,是利剑淬火的颜色,这一刻却更似墓园的冷火。
“所有的战士都想取胜,可他们中大多数生来就注定要成为失败者。”他同样用唇语。“命运。”
“你的右手……”
“没了。作为失败的代价。那一战诸寂团在第六军里的执事司事全部阵亡,除了我活下来,披枷带锁回到哥珊。我是出卖叛军的内线,宗座清楚,我自始至终都在帮贝鲁恒办事,遵从他的密谋,实现他的心愿,宗座依然清楚。他斩断我仅剩的一条手臂顶替首级,夺走我使剑的资格,这既是赏赐,也是惩罚。我永远失去了战士、刺客和军人的身份,刨开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是谁。那个用活着来惩罚我的人成功了。”
你是萧恩。诸寂团第一执事,无梦者,永不合眼,永不腐蚀。“爱丝璀德告诉我,当时我身受重创,被一个没有双臂的收尸人从湖里救起。那是……”
“我。”萧恩说。
他低头,用脚尖推着对面牢房的尸体,移上他随身拖来的木板,动作缓慢、粗拙却又相当熟练,像是种习惯。他习惯了与这样的动作朝夕相处,使它们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而那个简单利落的字形,离了他的嘴唇瞬时已无所依怙,回归虚空。
“……你来看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吗?”云缇亚问。他不奢望萧恩还能搭救他。这毫不现实,何况“自由”对一副损毁至此的躯体已无意义。
“我来见证战士的凋零。”
“我还没失败……虽然就快了。我已经开口说出第一个字,再也撑不了多久……但希望仍在,绝不能功亏一篑!帮我完成这场胜利吧,萧恩。像从前并肩作战那样把武器递给我吧!”血肉深处每一块碎骨都在撕心裂肺地哀号,他几乎难以坚持到这番话结束,“可否容我再一次请求你?可否容我用主事的权力再一次命令你?杀了你身陷深渊的同伴,让死亡和永恒的寂静成为我们的盟友!……杀了我!萧恩!”
“抱歉。”
拒绝是冷硬的,正如这扇牢门。他所熟识的萧恩。
“我不会再杀人了。”
云缇亚呆怔。
“……为什么?”
他忽然诅咒自己的双眼产生了幻觉:是一个词的形状,一个直到世界毁灭、也断不会由萧恩口中吐出的词。
“我害怕。”
“这里的暗道密集交错,但无论哪个士兵都了如指掌。他们总得换班,有默契的作息,还会不定时一起祷告。口令就算一天一变,也会传达给每个人知悉。只要是秘密就有可能泄露出去。我到这儿来绝没你想象的困难。”女人轻声细语,并不是怕引来守卫,而是因为疲惫,“当然……非常累。”
“你看不见东西。哪怕摸清了陷阱的位置而小心避开,但这里数不清的峭壁、急流、闸门、高堤、起吊台,远比陷阱更加危险。”色诺芬盯住她。“我不相信你一个人能做到。”
“我没有明亮的眼睛,可这儿的工人乃至空中任何一只飞鸟都有。他们代替我窥看。这么说吧,所有的‘信息’在被接收的同时就像雨点落入井中,我通过黑暗吸取它们,如饮用井水。我知道让你立刻接受很困难。对于代摄监管长职位仅一天的你,已知的世界才刚刚展露冰山一角。”
色诺芬瞥向不远处的一条拉绳。那是召集铃,某种意义上,也是警铃。
他仍提防着这女人的同伙会猛然出现给他一刀,因此并没有实际行动。
“别危言耸听,奸细。”
“想说‘女巫’吧。”她笑,凝视他,“你心里用的是这个词。”
“但没人会信。女巫是上个时代的悲剧,和旧圣廷一道终结。圣曼特裘的时代不存在女巫,烈阳酷热,魔鬼灭迹无形。你若怕麻烦,何不忘了我刚才的话?当我是个装神弄鬼的叛军间谍就好。”
她眼睛慢慢充血,眼白逐渐涨满鲜红,当那黏稠的颜色即将漫溢时,她匆忙低下头,让上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里。色诺芬看出她十分虚弱。他忽地警觉起来,担心这女人在替某些勾当拖延时间。悄悄扫了一眼平台底下,人们纷繁劳作,熙攘如常。
“为什么单独找我?”
他没指望听她说真话。
盲女再次笑了。
“权力。”她说,“为了你已经掌握、和即将拥有的权力。”
色诺芬脸上一霎然阴晴变化。以最干脆的动作,他拉响警铃。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另一个不速之客从天而降割断他的喉咙,只有一根一根的机簧绳索牵动铃声向下面各层传播。
女人站在原地。她胸膛慢慢平伏下去,像是一口积压已久的气息终于呼出。
几个监工大声喊叫。士兵蹬着铿锵的铁靴子往这边赶来。
“你也不是全都知道嘛。”色诺芬冷冷说。
“你想让他们抓走你。”从她的微笑中,他愈发肯定了这个答案。“以为我会毫不犹豫地告发你,借此晋升?错了。你把我看得太轻了。我不喜欢讨赏,不想被别人一边贿赂一边撇嘴斜瞧。”他松开拉绳,“我这样做,仅仅是叫你如愿。”
云缇亚难以置信地望着萧恩。
就在一个词语脱口而出的刹那,他的老战友彻彻底底死去了,留下一只徒具其形的怪物。
如果萧恩说“做不到”,他会断绝臆想,嘲笑自己的荒唐。失去双臂的剑士,哪怕从前多么勇武,披荆斩棘,此刻也如同折断钩爪坚喙的猎鹰。
但萧恩不是这么说的。
“你害怕。”
可笑至极!
“你竟然害怕!曾经杀人如麻不皱一下眉头的你……是良心觉醒见了蚂蚁都要躲着走吗?砍掉你胳膊的那家伙把你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