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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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萨呛了几口水,抬起眼睛冷冷地盯着茹丹人。“看来你的反应速度没有口才那么好嘛。”云缇亚皮笑肉不笑。
“如果这是对后者的赞扬,”珀萨面不改色,“那么我收下了。”
云缇亚脸上的烙印狰狞地扭曲起来,手中一紧,又将珀萨按进水里,确认对方吃够了苦头才稍稍松了力道。“见鬼去吧!”他吼道,“我要除掉一个人,会雇用那么拙劣的杀手且没有任何组织计划!会等部队差不多走远了才慢腾腾地朝尾巴上开火!这不是谋杀,是自己找死!”
“那又怎么样?只要有人相信就行,不是吗?”
刀尖极其缓慢地转动,顺着刃锋流下来的水滴开始带上了红色。“你清楚阿玛刻一定会站在你这一边,就算理智上怀疑,内心仍然忍不住会产生动摇……她是北地海寇的女儿,骨子里是半个蛮族,对主父的认同感本就不如纯粹的大陆人强烈。普兰达只是个孩子,年少气盛,涉世未深,而龚古尔那个老顽固哪有你牙尖嘴利!可你尽管说得头头是道,却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你以为靠几句话就可以颠覆宗座的声名,第六军所有战士都是任你玩弄的傻子么?”
“证据?”珀萨微微侧过头,那刀锋太冷,令血管也开始麻木。“我不需要证据。云缇亚,你仔细观察过那些葵花众么?眼神空洞,肢体僵硬,声音永远都处在同一个调上,除了仰望与跪拜再也做不出别的姿势。那已经连傻子都够不上,不过是一具具被掏空了然后再系上线绳的傀儡。只要你用全身心去相信某件事,它就有这样一种魔力,令智者变成愚人,愚人变成木偶,心甘情愿地听从某个虚空里传来的召唤,乃至为此牺牲生命——当然,女人要是陷进不可救药的热恋中,也和这没什么不同。”
云缇亚给了他一个耳光。
“我早就想在你这张被人看好的脸上来几刀,不过我怕阿玛刻会恨我一辈子。”望着那白皙的面颊浮起红肿,他却半点也感受不到快慰。“老实说,珀萨,刚才你对我族人的污蔑足够让我割掉你的舌头喂狗——但这事的可恨,抵不上你对宗座的诋毁与亵渎之万一!”
猛地提起对方衣领,两人几乎面庞相贴,“我告诉你,”云缇亚咬牙切齿,“哪怕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谋害圣者,但宗座绝不会如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者——为了圣者能顺利继承他的教皇之位!”
珀萨斜眼望着他,笑了。
没有看错。确实在笑,而且越笑越大声、放肆。云缇亚无数次臆想过他笑的样子,但没料到会是这个时候。“你好像很了解宗座啊,茹丹人。你是他的儿子吗?”
又一个耳光扇过来。
珀萨攥住了云缇亚的手腕。如果不是切身感受,云缇亚不知道他原来有这么大的力量。“没错,或许终有一天,圣者会从宗座手里接过权杖和三重冠……”参谋眼中绽出光芒,重新回复到那种逼人的寒意,“但你是否想过,以圣者目前的身体状况,还能不能等到那时?!”
云缇亚哑然。
贝鲁恒的沉默和轻语。指缝中淌下的血。苍白冰凉的面容。扭头望向窗外的那一瞬间。
——早该明白的。
他早该明白的。珀萨一个人根本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将教皇置于那般不堪的境地……只是转移注意的手段。一个主唱,一个圆场,完美的搭配。
确实毋须证据。圣徒的话就是证据。
在这样的处心积虑面前,阿玛刻、龚古尔、普兰达,甚或第六军的所有士兵,都只能是被贝鲁恒画在书页上,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偶。
“……这是叛乱。”云缇亚细如蚊蚋地说。
珀萨轻易甩开他的钳制,从浅水中站起来,居高临下,漠无表情。
“你以为当初圣者像收留一条野狗似的收留你,把你安排在身边,负责文书和交涉,仅仅因为你字写得漂亮,能说会道吗?你太幼稚了,云缇亚。你受过他的大恩,他兄弟一般的关照,但你永远不会理解他的愿望,他的梦想,他光环之下的压抑,他一生被人操控的悲哀。把那副瑟缩颤抖的可怜模样收起来!你根本不配评判他。”
“这是叛乱!”云缇亚嘶声道,“他会毁灭,你和所有人都会跟着一起毁灭!第六军将永劫不复,沦为民众的笑柄!那个人的力量无人可及,无人能反抗,也无人能背叛……与他作对,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珀萨扔下一个轻蔑的眼神。“我不会后悔。”他说,“为了他的愿望,我将抛弃荣誉,甚至抛弃原本所坚信的一切。我将做好准备,在深渊火狱里忍受永无休止的折磨。从我当初决定跟从他的那一刻起,这条道路就再也不能逆转。不,你无法理解,因为我和你不一样。茹丹人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做忠诚。”
他整了整衣服,理好透湿黏连的头发,若无其事地离开。
'无论他说什么,不得违逆,正如你永不会违逆我一样'
不……云缇亚想。
那太荒谬了。
'正如潮汐不会违逆月亮,海波不会违逆风'
他跪在水中,与自己的影子对望,仿佛在注视一只胆怯而不敢靠近的流浪野兽。笑声从喉咙里断续挤出来,河流上游,女人唱着悠远的歌,随同波光粼粼泛动。那是母亲在他能察觉却永无法看见的地方,对他伸出惨白柔软的手臂。
他想起了那一天,哥珊被血和火焰染红的那一天,贝鲁恒贴在他耳边所说的话。
“若你真想改变这一切,我告诉你唯一的方法,”圣徒的声音轻如蛊惑,“代价很微小,只需付出你一个人的名誉和生命……”
没有犹疑,他走了过去,等待着那个答案。
“……杀了他。”贝鲁恒说。
“杀了那个,操纵这时代的人。”
歌声悠长徊转,从草丛里升起微小的光芒,犹如细细初雪倒着往天空飘去。
贝鲁恒披了一件单衣,望着夜幕中那座格外显得孤独的雕像。无名石匠的墓就立在绿地另一头,石碑上空无一字,人们仅仅能做的是让他在死后与自己最伟大的作品为伴。石头是临时从山谷里挖的,没来得及仔细抛光,某些部位还留有硬青胡茬般的粗纹。
几支小花躺在墓碑下。
女人跪坐着,一面低头编织草环,被夜色染得墨绿的草叶间,她莹白剔透的指尖迅捷穿动,仿佛会自己发出光来。有脚步靠近,她停止了歌唱,那水波一般妩丽而清冷的声音扬起一个涡旋,随即浸入了和大地同样沉厚的黑夜当中。
“您不该来这的,”她说,“这儿露气太重。”
“不,”贝鲁恒回答,“请你继续唱下去。”
“它今晚不会来了,”女人轻轻地说,“它在这鹭谷出生、长大,吸吮母狼的奶,捕食山林间的鲜活野物。总有一天,它会找到我,回到我身边,就像灵魂在消逝前永远无法与自己的躯壳分离。可无论我再怎么唱,它也不会来了。鹭谷的草木房屋已经倒塌,被死气沉沉的石头取代,譬如那雕像,触摸起来甚至有活人的温暖,但它的基座下面,却压着十几条生命的血腥气。”
贝鲁恒弯腰将一朵小小的山矢车菊放在墓前。萤火聚拢而来,亲吻他手指。
“……原来如此,”他低声道,“所以他要问我那个问题……”
盲眼的女人站起,一个花环胚胎已在她手中成型,她摸索着将那几朵没有名字的野花嵌上去,挂到空白墓碑上。在她反过身,让被浓密黑发覆盖的单薄脊背对着圣徒的一瞬间,贝鲁恒忽然想伸出手,触摸那早已从他胸腔里剜出去的东西。
……手在虚空中放了下来。
'他的血滴在荆棘中会开出玫瑰花,他的吻能令泉水变成蜜酒'
仿佛是很久以前,一个有着杂乱须发和明亮眼睛的男人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个男人最后死在了他剑下。记忆恍惚,难以分明。
“爱丝璀德,”他唤那个已有十年不曾说出口的名字,“唱吧。”
如果你是为了寻找失去的一切才来到我身边,那么就请你继续唱下去吧。
'他走在荒原上,从脚印里会燃起火焰'
爱丝璀德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原本幽深无底的黑瞳忽变得如此之浅,浅得可以映出陌生圣徒的倒影。
'他的声音响亮,能从一座山巅传达到地平线外的另一座山巅'
“可是,”她忧伤地说,“那些都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隔了一层似乎只有纸那么薄的黑夜,贝鲁恒注视着她,良久,露出微笑。夜空中,一道羽毛扑棱的声音掠过,带着森寂回响,消失在了寥寥可数的疏星之间。
“你听。”他说。
爱丝璀德微微侧耳。“是猫头鹰独自飞行,它们在搜寻猎物。”
“不,”贝鲁恒说,“那是飓风和雷霆振动的声音。”
'他振动风和雷霆,就像鹰隼振动双翼'
殷红的天使在他的苍白前额燃烧起来。“回不来了,爱丝璀德。”那笑声阴鸷、轻薄锐利,仿佛能撕裂面前的全部阻碍。“我会得到一切,也会失去原本所剩无几的拥有。不过,在我死前,”他朝着胸中无尽扩大的那团黑暗纵情大笑,“我将改变这个世界。”
圣曼特裘一世九年六月底,贝鲁恒出发七天后的哥珊。
还未过去的盛夏闷热依旧。永昼宫外天色昏暗,彤云欲雨,坐在宗座厅阅读文籍的教皇腰腿阵痛,感到一股久违的倦意。
没有任何通报,红毯尽头的铜门忽然推开。一个血污满面的传令士兵站在外头。
“猊下,”完全木然、甚至已无力再惊起一丝颤抖的语声,“第六军叛变了。”
教皇将书推到一边。“哗变?圣贝鲁恒的属下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不是哗变,是叛变,猊下。有预谋的叛变。他们封锁了消息,在两天一夜之间拿下了鹭谷和附近的三座城堡,守军完全没有防备,死伤……十分惨重……”
教皇站了起来。
闪电从他身后的落地大窗外划过,但已经无法劈开黑沉天幕。
暴雨凶狠地抽打在大地上。那只鹰就要来了,穿越低压的天空,以杀戮为利爪,以风霆为双翼,来熄灭由他亲手燃起的火焰,来用血肉回报当初以血肉驯养它的人。
“叫吉耶梅茨来见。”
总主教吕锡安不知何时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御座下。“您忘了,猊下,吉耶梅茨将军早在伤害他女儿的罪犯伏诛后就离开了哥珊,眼下应该在冬泉关了。”
教皇背着手,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狂啸的黑暗。那一刻,电光为这个用信仰统治整片大陆的人拉下已经开始苍老的长影。
“那么,”金紫双色的十字太阳额印冷冽如冰,“他知道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Ⅷ 错身(1)
声誉是人们为了解优秀者的忍耐力而加在他背上的重负。如果承担起这一重荷并能不间断地行走,那他就被提升到英雄的高度;如果他失足摔倒,他就被视作属于吹牛说谎的骗子之列。
——《情与思》
前编Ⅷ:错身
普兰达走在火刚刚扑灭的庭院中。
箭垛和外堡的城墙那边还有黑烟腾起,城堡大厅里还传来厮杀声,而一旁已经有士兵开始搬运尸首。遍地都是血、支离的肢体和辨认不出本色的铠甲,少年眉头皱了皱,快步甩开随从,走进大厅内。
一场惨烈的搏杀刚刚结束,但整个战斗的结果已无法扭转。横七竖八的尸体间唯一站着的活人,一名中年军官从第六军士兵胸口抽出血淋淋的剑,向少年扑来。普兰达侧身闪过,一剑刺中对方手腕,武器落地。几个闻声赶到的下属迅速冲了过去,将那军官按倒。
军官没有挣扎,平静地抬起头来,普兰达认出他是在城堡守将阵亡后继续组织抵抗的人。他伤痕累累的锁甲外衣上,绣着被一顶荆棘冠冕环套的火焰。那是原来第五军的标志,他们的主帅早已战死在舍阑人刀下,留在国内的部队按理说应该归于吉耶梅茨指挥,不过不知是对旧部依恋太深,还是不愿服从于那个特立独行的茹丹人统辖,他至今没有把那徽记取下来。
“叛徒。”
普兰达似乎已经开始慢慢习惯这个称呼。“投降吧。只要投降,任何人都可以保全性命。”
军官翻了翻眼皮。“别浪费绳子和铁链了。小鬼,我本来不想和你多费口舌,一条咬了人后只会向主子摇尾巴的狗永远不懂荣耀与正义。不过,假如你我真的曾信仰过同一个神,就答应我仅有的要求。”
“什么?”普兰达问。
“我要做祷告。让我面朝圣城的方向。”
普兰达挥了挥手,让部下放开那名军官,先行退下。
片刻之后,他一个人走出大厅,用披风揩干剑上的血迹。被火灼烧过的廊道干枯发黑,阳光像熔化的黄金从庭院漫过来,巨大的反差令人产生了一刹那昏眩。
“普兰达!”
少年将手从眼睛上挪开。“是你啊云缇亚,”他声音有些脱力,“你不是应该在圣者身边的吗?”
“圣者今晚会驾临此地,叫我先过来恭贺你的战果。”云缇亚跳下灰马,一眼瞥到普兰达左臂,“——你受伤了。”
钢铠上陷进一条不知几许深的血口,那是登上城楼时被守将用斧子砍的。自从在鹭谷揭开战争的序幕以来,原来圣裁军的同袍一下子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互相用兵器饮着对方的血。圣徒麾下的光辉之师忽然成了叛党、疯狂噬咬同类的野兽,这是一个令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事实。忠于教皇的各地守军起初是惊愕,不敢置信,然后在崩溃中开始了机械性的反抗,随着战况飞快地进展,逐渐转化成了愤怒与憎恨。
没有人投降。
尽管贝鲁恒用非常宽容的态度对待俘虏,凡是投降的立即可以得到自由之身,但没有一个人响应。阶位不一的将校们被押到圣徒面前处死,有的缄口不语,有的大骂,有的默默祈祷,有的高声念诵主父驱逐魔鬼的箴言,有的甚至面色呆滞,双眼无神,如同还沉浸在一场空洞梦境之中。
“我感觉是在做梦一样。”望着一具又一具尸体被剥去甲胄,堆到城墙下焚烧,普兰达说。
“或许真的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