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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魏风歌 作者:燕南喂猫人(晋江2013.6.29完结)-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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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到他时,竟已憔悴的形销骨立。
  (五十七)
  与过去一样,仍是烹茶相待。
  “子桓来找过我和公达,乃为择定五官将之事。那不像他会做的事情,所以我猜是你的意思。”
  “是节的主意,要他做这些,着实难为他了。”
  “你没有错……”
  “以庶代宗,乃先世之戒,况且子桓确是更适合的嗣子人选。”
  “月底我将随主公出征合淝,子桓会守在邺郡……许都这里,你要替他多用些心。”
  “怎会这样?”
  向来的规矩,父亲出征在外,先生留守后方,外供军资,内抚百姓。
  出乎意料的同时,我也隐觉不安。
  先生没有回答。
  屋子里很静,只听见水在铜壶里沸滚的滋滋作响。
  “群臣劝进主公之事,你已知晓了吧。”他忽然说。
  “有所耳闻,也看了一些奏表。”
  “……听说庭议时先生再三力谏,触怒了父亲……”
  “‘君子爱人以德’,先生固守君子之道,可毕竟也是臣子……”
  “为人臣者,能做到什么份上,莫非先生还不明白?”
  与先生相交这么多年,彼此已经非常熟悉,言谈之间,不必有任何矫饰。
  先生之于我,既为师友,亦如父兄。
  他也是唯一一个,看到我全部成长与悲喜的人。
  “为人臣者……是呵,我早该明白的……”
  先生沉沉太息:“我以汉臣事主公,本欲匡朝宁国,不想今日竟见此事。”
  他突然一仰头,将茶一饮而尽,仿佛要用这一盏清茶让自己醉死。
  “父亲常念文王至德,百官劝进以来,前后已三让……”
  “或许此事便会就此作罢……”
  我想安慰先生,但说出来的话,却那么艰难。
  先生凄然而笑:“纵使主公愿为周文王,那么文王之后呢?”
  武王伐纣,周代成汤。
  我无法回答。
  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涌出来,沿着面颊缓缓滑落。
  “汉祚倾颓,荀彧难辞其咎……难辞其咎啊……”
  (五十八)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先生。
  父亲上表,意欲并天下十四州,复为九州。
  我记得冀州初定时,父亲便有此意,只因先生力谏而罢议。
  天子应允了,又晋了父亲为魏公,加九锡,授金玺、赤绂、远游冠。
  第9章 艾如张
  (五十九)
  “盖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仁孝聪明,宜承正统。琰以死守之。 ” 
  尚书崔琰的一道露板,证实了长久以来流传于朝野的种种臆测。
  司马懿连夜从邺郡赶来许都。
  赤壁战后没多久,他便迁为了子桓的文学椽。
  “主公信重西曹椽丁仪,欲将五小姐许婚。”
  “五官将以丁仪独目,出言谏阻。主公遂将五小姐许嫁与伏波将军次子夏侯懋……”
  父亲有很多女儿,当然也懂得如何善用。
  我与宪、华都入了宫。
  当年平靖北方后,群臣赏功罚过,文若先生固辞三公,父亲亦不相强,而是将四妹安许给了先生的长子长倩。
  “丁仪因不得妻,深恨五官将,与临淄侯越见亲善,与其弟丁廙向主公数称临淄侯奇才,主公深然之。”
  “今主公再征孙权,改命临淄侯留守邺郡,行前戒曰:‘吾昔为顿邱令,年二十三。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五官将与臣等观此言,主公立临淄侯之意明乎必矣……”
  “五官将可曾向荀令君问计?”
  他讶异的看着我,半晌,才轻咳一声,低声说:
  “两年前主公与孙权相峙于濡须口,令君疾留寿春,那时便已……已经殁了……”
  (六十)
  “什么?!”
  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漆黑,脚下一软,咯噔一声,双膝已跪在地上。
  唬的他急急来扶我。
  我颤巍巍的抓着他衣袖一角:“那……那,荀公达……荀军师呢?子桓可有问过他?”
  “荀军师沉疴不起多时矣……”
  “五官将前往问病,军师已有口难言……怕也在旦夕间了……”
  他声音很轻,看着我。
  我闭上干涸酸涩的双眼,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悲音,淡淡的腥甜在齿间化开。
  胸口只觉闷痛阵阵袭来,像一块又一块千钧巨石碾着、压着,让我透不过气,直要窒息了。
  父亲说的没错,死不是最难的,活着才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然后继续独自活下去
  ——做他们未完成的事,看他们没能看到的结局。
  长舒了一口气,睁开眼,已是隔绝了天涯般的平静。
  “昔日高祖皇帝欲废孝惠而立赵王,吕后为孝惠帝以卑辞安车,固请四皓。”
  “高祖以孝惠羽翼已成,难以动撼,乃绝易嗣之念。”
  “今群臣之中,荀令君的女婿陈长文,与钟元常、毛孝先、崔季珪皆为当世贤达,又是朝内声高望重的老臣,子桓当尽礼敬之……”
  “子建一向恃才旷放,不拘小节,殊不知大节之亏,始于小节。”
  “子桓须深自砥砺,修身养德,讷言敏行,事乃可成。”
  “这样生活,不累么?”
  突然听见他说,我讶然抬头,看到一双清亮眼睛。
  恍神的一霎间,我甚至错觉自己又回到了司空府
  ——竹影萧疏,月华错落,在澄明如水的眸光下,我的惊慌无所遁形。
  (六十一)
  我觉得累了,却无法停下来
  ——伏皇后写与伏完的亲笔密函,已摊在案几之上。
  “操贼逼迫天子日甚,旦夕如坐针毡……前者授命董承、黄奎,筹谋不密,反令忠良之士惨遭横祸。”
  “今欲密约江东孙权、西川刘备起兵于外,在朝忠义之臣举事于内。内外夹攻,庶可有济。”
  “纵观满朝,惟父亲可托大事……”
  董承,黄奎,这一切终于有了一个水落石出的解释。
  父亲在许都留驻的人马虽不多,应对这件事绰绰有余了。
  我唤过侍婢:“速将消息报知御史大夫郗虑、尚书令华歆。”
  我回头看向中常侍,已经过了十四年,他脸上的黥印仍然依稀可辨。
  “我会禀明父亲,不叫你白受了这些年的苦。”
  他再三叩首:“先父感念老太公救命之恩,无时不思报答。”
  “微臣效命贵人,非为爵禄,乃为完成先父夙愿。”
  我点头:“你将信送去,务须赚得伏完回书,藏于发髻之内,到了北宫门外,自会有接应之人。”
  穆顺领诺,却迟疑着没离开。
  “还有事?”
  “微臣不久前追查到,被送出宫的小皇子原来被寄养于山阳县山阳医馆。”
  “那医馆主人乃是灵帝时的太医令秦纬,秉性刚直,十常侍专权时,他辞了官,便一直隐居山阳县悬壶为生。”
  我想,我明白天子的用意了。
  “多谢你,穆顺。”
  (六十二)
  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彻夜不眠的在太液池边坐等天际放亮?
  我不记得了。
  内侍一次又一次在炭盆里换上火红暖亮的木炭,渐渐的,都暗下去,冷下去了,最后只剩一盆灰烬。
  这一晚仿佛尤为漫长,像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平明时分,我听见身后一阵步履悉簌,由远及近。
  “节,回宫歇息去罢,没事了。”
  ——是父亲。
  我头也没有回:“伏完一门,被诛了几族?”
  他停顿片刻,没有回答,却只说:“我已上奏表,请天子册立你为正宫。”
  我笑:“父亲可是在论功行赏?”
  他许久没有作声。
  听着那悉簌步履渐行渐远,我才起身回宫。
  行经御花园,天子就坐在小亭里。
  晨风吹动龙衮,依稀能看出那华美厚重的衣裳下,是怎样不胜羸弱的一副身躯。
  他缓缓望向我,眼中唯有一片漠然,悲喜难辨。
  “陛下恨妾么?”我问。
  “朕为何要恨你?朕是输了……”
  “可你又何尝赢?”
  建安二十年,正月朔。
  我成为大汉朝最后一位皇后。
  (六十三)
  我与宪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多。
  就像仓舒死后的环夫人,这些年,宪也已光华尽褪。
  不止一次的,我想将小皇子的下落告诉她。可是每当话到嘴边,又硬咽了回去。
  “我以为,伏皇后死后,被册立为后的人会是你……”
  “再崇贵的名分,终究还是笼养的燕雀。”宪浅笑着。
  “董贵妃,伏皇后……到头来,犹不及一介民间妇人。”
  “宪,你想过离开这个地方么?”
  “想,又能怎样?天子尚且身难由己,何况我区区一介妃嫔。”
  难,也不难
  ——若天子不再是天子。
  “那么你呢,节?”
  “一生中最好的时候都蹉跎在这里了,但整个宫闱之内,似乎从来没有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究竟想要什么?
  “愿相携回颍川,归山林。”
  茅舍三五间,四时竹柏青。
  日里抚琴听音,夜来挑灯共读。
  没有战火厮杀,没有流血仇恨,亦没有那繁多的阴谋阳谋。
  可是这一切,都在建安十二年的那个秋天,随着郭祭酒一同被黄土沉埋了。
  “如今我想要的……无非是守住曹家天下。”
  建安二十一年,父亲晋为魏王,十一月三征孙权,重又起用子桓留守后方。
  (六十四)
  建安二十二年春四月,天子命父亲设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
  父亲回许都述职,子桓与子文、子建皆随行入朝。
  只有子桓来看我。
  “父亲南征时,我去拜访过太中大夫贾文和。”
  “听闻此人一向阖门自守,退无私交。你见到他了么?”
  他点了点头。
  “这是你自己的意思?”
  “是仲达的主意。”
  “……我一直以为,你志不在这天下。”
  “过去的确是如此。”
  “现在不是了么?”
  “……正如二姊当日所言,子建为人单纯,嗜酒旷放,不可委以军国大事。”
  我望着他:“只是因为这样?”
  他眼中闪过一瞬的犹疑。
  “……是丁仪、丁廙兄弟……”
  “崔尚书那道立嗣露板,得罪了丁仪。”
  “丁仪向父亲数进谗言,将崔尚书罚为徒隶,最后竟命人将他杖杀狱中。”
  “毛孝先为崔尚书仗义执言,丁仪又向父亲进谗,毛大人亦被免黜,忧愤而亡。”
  “如今朝中忠信之士,人人自危……”
  “父亲戎马半生,任人唯贤,方有今日天下。”
  “丁氏兄弟恃宠而害贤……他朝一旦得势,岂非吴之伯嚭、秦之赵高一流,要断送曹氏基业?”
  子桓的改变,我应该觉得高兴
  ——可是却没有。
  “高祖功臣平州侯,驱车行于驰道而获罪除国。”
  “孝景皇帝为太子时,车至司马门而不下,亦被参劾大不敬。”
  “父亲虽可剑履上殿,设天子旌旗,但他的车舆至今也未曾行于驰道,出入司马门。”
  “倘若子建纵车禁地,你说……结果会如何?”
  他看着我,久久不答。
  “明晚我在宣德殿设家宴,你回去安排罢。”
  (六十五)
  笙歌,笑语。
  宫苑之内,很久没有过这样喧嚣的人声了。
  依旧是盛大的宴席,我与父亲分坐于上首主位。
  这一切带着熟悉而遥远的气息。
  那年我多大?
  十二,抑或是十三岁?
  也是这样坐在父亲身侧,看着满堂文臣武将,为父亲把盏进酒。
  流年偷换,父亲已须发花白
  ——他是真的老迈了。
  如今我所在的位子,也不再任得我偷偷溜走。
  席间弟兄三人闹起酒来,父亲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拦阻。
  宣德殿后种的一排槐树,正是开花时节,满屋满屋甘甜的馨香,夹杂着陈酿的酒香。
  这片刻的安定平稳,过去我以为只是稍纵即逝的梦境,可这些年來,我越来越觉得它更像一种危险的假象,掩盖着暗流汹涌,山雨欲来。
  翌日,朝野议论纷纷
  ——临淄侯自宫中宴饮,大醉而归,驱车行驰道中,出司马门。
  公车令被父亲坐了死罪。
  建安二十二年十月,天子命父亲冠十二旒冕,诏立子桓为魏太子。
  第10章 朱堂寝
  (六十六)
  建安二十三年上元节,许都发生了最严重的一次兵乱。
  城中火光冲天,黑烟铺地。
  风助火势,一路窜延到皇宫东北角上的明台和功臣阁。
  入了夜,叛兵开始攻打各处宫门,宫中只得三千御林军死守,厮杀声一片。
  天子与妃嫔避祸于宣室内殿,我哪儿都不想去。
  遣走了章台殿所有的宫婢禁卫,怀中抱着郭祭酒留给我的木匣子
  ——再没什么比这样静静相对相伴,更令我感到安心笃定了。
  竟然又已过了十一年了么?
  从在钧弘馆外听到十胜十败,到建安十二年的秋天,也是十一年。
  可这个十一年,我觉得自己衰老的如此迅速。
  冥冥之中,我甚至感觉到,从那匣子里传来某种遥远的呼唤。
  (六十七)
  不去看那血肉横飞的杀阵,只听金戈琤瑽,其实亦悦耳若钟磬之音。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渐渐平息下去,最后只剩下更漏声声
  ——寅时了。
  门外忽而响起一阵脚步凌乱。
  “臣司马懿,求见皇后。”
  司马懿?!
  他不是在邺郡么?
  我放下匣子,起身去开了殿门。
  他缓缓走到我跟前。
  我看见残余的火光在他眼中闪烁着,忽明忽暗,平日的锋芒荡然无存。
  “天子与后宫诸人可都安然无虞……”
  话音未落,突然被他抱住了
  ——他的胸口很暖。
  朔风掠过空寂的庭院,满阶落叶,被吹的哗哗作响。
  夜空里沉沉的压着阴云,大概很快又会有一场雪。
  “适才先至宣室殿,独没见你……我就寻到此处来了。”
  “半月前,居巢军中疫疾肆虐……”
  “兄长也染上了疫症……那么突然,毫无征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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