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骨-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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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沈忠把眉一皱,陈三儿立刻如此这般说。沈忠听完,嗤笑一声道,早知道你小子能有什么好事儿,眼下老爷忙着出门买药的事儿,等老爷回来,我自会替你说明白。这两三个月你就先捱着吧。看陈三儿笑得十分龌龊,心里愈发厌恶,喝道,还不快走,要等那边出了纰漏还是等大家伙儿出来都认认你!
陈三儿暗骂了声老不死的,唯唯而退。
雪霁走进房里时,珍晴还睡着,便把食盒放在桌上,却看见一桌乱七八糟的纸笺。一张张上的字也写得乱七八糟,看来看去都围绕着三句话:午时已过申时近,前途欲迷恰逢人,雨后红日出云层。
雪霁看得一头雾水,且放下纸笺去叫珍晴。叫了好几声,珍晴才紧皱双眉昏昏沉沉地爬起来。雪霁问,小姐,你不舒服?
珍晴摇头道,不是,昨晚睡得迟。一摇头,更觉得脑袋里仿佛塞着个铅块,沉甸甸地坠得脑门儿突突跳着疼。便吩咐雪霁道,快去挤条帕子来,要烫一些。
雪霁应了一声,连忙依言行事,把帕子递到珍晴手上时问,小姐,你桌上写的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诗又不像诗。
那三句话本来就不是诗,是紫烟留给我的三道迷题。说完,珍晴把热气直冒的帕子平捂在脸上,任凭雪霁在耳旁一惊一乍。待一阵阵热气从皮肤钻进血液,熨帖得头痛缓解了几分才揭下帕子道,昨天我看见紫烟了。接着备细述说了一遍昨晚的事。
雪霁张着嘴呆了半晌,结结巴巴道,小姐,你当真不是做梦?在她看来,光是梦中见鬼就够可怕的了,想也不敢想跟鬼真真实实地打照面儿。
珍晴瞪她一眼,挽起袖子让雪霁看自己掐出的一块青印道,当时疼得我出了一身汗,你说是不是做梦!
雪霁干咽了一口唾沫道,要是换成我一准吓晕了过去,哪里还有命跟鬼说半天话?赶紧念声佛接着道,这女鬼也是,要走便走了吧,何苦非来留下一堆颠三倒四的话搅扰我们小姐。
颠三倒四?我看是有些高深莫测,珍晴一面梳头一面道,那三句话真是让我伤透了脑筋。想了大半夜,像是有些明了,又像什么都胡涂。
雪霁接过梳子边给珍晴梳头边笑道,我倒不是说那三句话。我本来就没念过几本儿书,那三句话低也好高也好,到我眼里就是一个一个的字,总归一样。我是说紫烟何必自称枉死,谁不晓得她是手脚太不干净才落得自尽的下场,难道有人逼她不成?话音未落,突然被珍晴一把扣住手腕。雪霁手一颤,问,小姐你怎么了?
珍晴却好似醍醐灌顶道,我竟没有发觉!她怎么就不可能是被别人逼得自尽?索性也不要梳头了,转过身来看雪霁道,你没有亲眼见过她所以不知道,我看她是个极腼腆好心的姑娘,根本不像会偷东西的。
雪霁惊讶极了,不得不放下梳子提醒道,小姐,我知道你对紫烟原就有几分同情,可这事儿可是众口一词的!你如何不幸一堆活人,却要信一个来去无影的死鬼?况且,要说三奶奶冤枉人我信,大奶奶,可能吗?你可千万别想重提这事儿,我虽知道你是善心发作,别人只当你仗着老爷的宠要搬弄大奶奶的是非呢!
珍晴被雪霁一席话堵得严严实实,只好跳过这段不提,先扯别的。只说,那三句话看起来直白得很,可是细究起来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午时已过申时近,不就是未时咯。她单单要提出个未时,莫非是暗示我未时将有事发生?却又不说是哪天的未时,是今天呢,明天呢,甚至是十年后?前途欲迷恰逢人,是否是在暗示我会遇到什么劫难,但在紧要关头就一定会有贵人相助。说着说着,从镜子里看看雪霁,道,说不定啊,我的贵人就是你呢!然后我就会雨后红日出云层,消灾解难,一辈子大吉大利了!
雪霁终于被逗乐了,笑嗔道,我哪会是小姐的贵人,小姐是我的贵人才是真的。和珍晴笑了一会儿,还是正色劝道,小姐,依我说,你还是趁早忘了紫烟的事儿,连她说过的话也一起忘了,神神叨叨的根本就不知所谓。
珍晴也有些泄气,因为雪霁说得不无道理。于是点着头连说了好几个是。
今晚的饭菜又是按时送来,却比往常丰盛。
她不禁疑问,今天有什么缘故,饭菜竟比往常多了好几道?
送菜的人照例闭口不答,一一排下菜就走了。
妇人满脸馋相道,妹子你又来了,有得吃便好,问那么多做什么。说罢,东一筷子西一勺,吃得满嘴是油。
她刚迟疑着拿起筷子,只听妇人塞着满嘴食物模糊地道,吃了这么好吃的一顿饭,就是马上叫我去死,也值了。她心里一麻,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以前总听人说,死囚必定有一餐饭会吃得极好,那一餐叫断头饭。
这个念头一直在她脑中萦绕不去,她的胃口便渐渐淡下去,菜动得十分有限,又喝了一两勺汤。妇人见她不吃也不客气,自个儿撑开肚皮猛吃。几盘菜在妇人手下如同狂风卷残云,片刻便只剩些油水骨头。最后更是索性端起整碗鳜鱼汤,咕嘟咕嘟喝得一滴不剩。
少时,送饭菜的人进来收走碗碟。这一回一直死板板的脸上竟都带了笑。
妇人心满意足地躺到床上去,不久传来阵阵鼾声。
睡意似乎是会传染的,明明时候尚早,她也觉得睡眼渐渐朦胧。
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金白色的日光从窗口斜斜地照进来,形成一块光斑落在妇人空无一人的床上,被子床铺都收拾得平平整整。四处看看,妇人不在房里,想必去院里走走了。她吃了一惊,心想,往常都是那位大姐贪睡,今日我怎么有过之而无不及了。连忙穿了衣裳,略略梳洗,热水食物都是早早送进来的。
十七她便也去屋外走走。太阳很好,照在身上恰是暖融融的,很惬意。院里也种了些花草,鼻间飘荡着一种混杂的香气,但并不刺鼻。路过大门时,远远看见看门的两人和送饭的两人正围在一起么五喝六的赌钱。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她只见过这四人再加那个诊脉的,恐怕这里也只有这几个。看样子现在诊脉的人不在这里,所以这些家伙便没了规矩了。她总觉得这地方奇奇怪怪的,便多了个心眼儿,侧身藏在树丛后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看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光头的忽然脸红脖子粗地扬手道,不玩儿了,你小子也该去把正事儿做完了。大哥一向吩咐,药渣子要趁早烧掉,你都摆了一整夜了,再摆就要一股味儿了!
另一个精瘦的跳起来啐了一口道,你少自个儿输不起就拿大哥说事儿!大哥还说咱们如今虽不跑江湖了,也不能像个娘们儿,老虎下了山还是老虎,好汉出了绿林也还是好汉。你看看你那德行,才输了几个钱就急赤白咧的。痛快的,就接着来!别叫老子瞧不起你!
光头和瘦猴你一言我一语,往来了几回,便捋袖拍桌,俨然要动起手来。旁边两个连忙一人拉住一个,连连劝解。一个道,都是自家兄弟,何苦为屁大点事儿伤和气!那烧药渣子的事儿确实是件苦差事,只要不误事儿就行,他要晚点烧就让他晚点烧吧。另一个也附和道,正是正是,你我虽然也干过不少大买卖,却也没见过这种手段。叫人看了,真是心底里发毛。你再叫他一个人对着那些药渣子,怎么不难捱?
光头和瘦猴受了劝,安静下来。四个人突然由剑拔弩张变成垂头默坐。
过了一会儿,光头泄恨似地骂道,早知道是被困在这个鸟地方干这些混帐事儿,老子宁可上断头台!
唉,大哥也是为咱们好。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歹咱们现在不愁吃喝,也不用丧家犬一样的四处逃命。这些话还是不用说的好。
对对对,好好儿的说这些干什么,趁大哥不在,咱们再多玩儿几把!
一片附和声中,四个人很快从沮丧中恢复,直着脖子光着膀子继续吆喝起来。
她别的没听出来,但知道这几个人必定是些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一个由亡命之徒看守的院子里能有什么好事?她按住胸口,感到心在咚咚咚跳个不停,又急又重,仿佛随时会硬生生从胸口撞出来。她想,无论如何,也要从这里逃出去。在这之前,要先找到妇人。
她边走边找,渐渐走到院后方。平常诊脉的人要在,那两个送菜的人一定会在这一带看着,不许她们走到后面来,她也不知道后面的屋子究竟怎样。今日进来后,隐隐嗅出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像是特殊的香气中混入了浑浊的腥气,香气沁人心脾,腥气令人作呕。两种有天渊之别的感受竟然可以融合在一起,这使得她既好奇又充满了不安。起先这种味道很淡,越往里走便越浓,她不得不捂住鼻子。
忽然,一片静默中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她倒抽一口凉气,险些惊叫出声。定了定神,细听那呼吸声咈咈哧哧的,还时不时传来巴嗒巴嗒地咀嚼声,好像是狗。她方有些轻松,壮起胆子寻声找去,竟又看见一间小院儿,院门没有上锁,另半边门斜斜地开着。这时,那种味道更重了,里面的血腥味儿也更重了。
她怕自己再被什么吓出声儿,连鼻子也顾不得捂,只管死死捂住嘴,蹑手蹑脚地往院门儿凑去。在那依旧关着的半边门边儿,她着实挣扎了一气,最后发掘真相的欲望还是打败了恐惧。她轻轻地把那半边门儿也推开了。然后,她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眼睛睁大到不能睁大。其实她根本不用捂住自己的嘴,因为她已经吓到连呼吸都忘记。整个人就像雕像一样长时间地呆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全身开始剧烈颤抖。
妇人面目安详地躺在地上,仿佛正在熟睡,如果不是脸太灰白,如果腹部没有被剖开。露出血红内脏的大裂缝就像腹部长着的一张嘴,极尽其能地大开,就像人在大笑时,也会露出血红的喉舌。妇人的身旁还蜷缩着一只通体粉红的东西,看起来就像一只剥了皮的猫。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脏狗正围着妇人和那粉红的东西嗅来嗅去。看到她站在门口,立刻尖叫了一声,叨起粉红的东西嗖的一声从她身边窜过。
虽然只有一刹那,可她还是在那只狗窜过时看清了那粉红一团的东西。它有一双漆黑的眼睛,经过她时,就在直直地看她。它是一个刚成形的婴儿,或者,胎儿。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强烈的眩晕感向她袭来。
先生刚说今天就教到这里,沈慈就迫不及待地和归晴手拉手跑去珍晴院儿里。昨天珍晴已经答应今天带他们两个出来放风筝。沈慈连饭也等不及吃,珍晴无奈,只得吩咐雪霁准备一些点心带上。除了雪霁又带了两个小厮。一行人在沈慈的催促下,匆匆赶到城外,找了个空旷僻静的地方。
已近四月,岸边垂柳如烟,仿佛一道绵延数千里的雨过天青纱随风轻盈飘荡,明镜也似的清湖闪耀着点点金光,而小河则如一条银绸迂回曲折,仿佛天女散花时不慎遗落的丝带。清新的草木香气好似落在宣纸上的丹青柔柔地在风中氲开,染透五脏六腑。真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珍晴许久不曾出府,站在和风丽日中,满眼是绿树翠草,登时觉得心中全是一派清明。两个小孩子是不把这醉人景色放在眼里的,只管拉着她要风筝。珍晴便和沈慈放一只,雪霁和归晴放另一只。
十八 一凤一凰两只风筝很快迎风而起。
她已然眼前发黑,忽然腹中传来一阵绞痛,痛得钻心透骨,她便又痛得清醒过来。再在这里待下去,她迟早也要和妇人一样受这刳腹刨胎的酷刑。她是不能死的。丈夫和大娘的女儿还没找到,自己的归晴又生死未明,最坏的情况,腹中的胎儿便是丈夫的最后一点骨血。她轻轻按住肚子,感觉到未出世的孩子在自己的身体里微弱地挣扎:它也不想死。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妇人的尸体,她怕自己再看一眼又吓得失去勇气。她扶着墙一点点地站起来。方才的狗一定不是这里的人养的,那么脏那么瘦,对人的警惕性又那么高,一定是外面跑进来的野狗。这里只有一个大门,而那四个人正坐在门口赌钱,不可能放一条野狗进来,所以它一定是从别的地方钻进来的。只要找到那个地方,她就能逃走。
想到这里,她的精神振奋了许多。咬咬牙,忍住腹部的阵痛,开始低头寻找野狗有没有留下痕迹。地上果真有一溜血爪印。也许那只狗的某只脚掌有伤口,总而言之,天无绝人之路,她更坚定自己命不该绝。
顺着爪印,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隐藏在一排矮树丛后的狗洞,不能不欣喜若狂。在钻狗洞时,双手都有些发抖,几乎撑不住身体,幸好才有三个月的身孕,仅微微有些发卡。
终于出来了。这时的喜悦已经无法言喻,说是死而复生也不为过。可也只敢高兴一会儿,她和死亡还是离得如此之近,不过一墙之隔。她必须逃得更远,叫他们找不到。但因忽惊忽喜和深深的忧惧却让腹部越来越痛。她弓起身子双手按在小腹上艰难地走,没多久便浑身冰凉,额上鼻尖全是泠泠冷汗。可是她不能停,因为那些人随时可能发现她逃走了。
她便凭着顽强的求生意志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找活命的机会。
可是腹部的阵痛越发剧烈,渐渐已到达举步维艰的境地。她一时力乏,瘫倒在地。
如果能遇到肯救她一命的人该多好!
不知是幸或不幸,她竟真的听见一阵微弱的欢声笑语乘风而来。她惊愕极了,仔细分辨出其中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雪霁姐姐,再放高点,再放高点。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她那时的震惊和喜悦。
她顿觉全身都充满了力气,连腹部折磨人的疼痛都忘了,只全力寻着声音踉踉跄跄地跑。树影重迭中,几道身影忽现忽隐,越来越近,其中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正拍着手又跳又笑。她和她们已经近在咫尺,只需走过这片灌木丛。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女儿的名字就在嘴边。
归晴正玩得兴高采烈,忽然听见斜后方传来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