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之匣-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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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的。是我主动诱惑父亲的。我爱上了父亲,我想从母亲手中夺走父亲。一切——都是从我的邪念开始的。”
阳子有如水蒸气下的景物般摇摇晃晃地走近美马坂。
“我很讨厌母亲。我讨厌一天天变丑的母亲,讨厌得不得了。就算是平时雄赳赳气昂昂、富有知性又伟大的父亲,在母亲面前也只是个奴隶。母亲患了难治之症,那不是父亲的错,可是母亲却责骂、轻蔑无法治疗她的父亲,而父亲只能不断忍耐。我无法容忍,好几次都觉得母亲死了算了。父亲舍弃了名誉与地位,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母亲。但是他的心意却一点点也没传达到母亲心里。我哀怜这样的父亲,我觉得他好可怜。所以、所以——我才会觉得那样的母亲不配跟父亲在一起,所以——”
站在美马坂背后的我,正面看着靠近过来的阳子。
那就像是电影里的情景,没有感动,单纯只觉得美丽。
阳子继续她的独白。
“所以,我才会想要安慰父亲。我深爱着父亲,同时我的容貌也与过去美丽的母亲别无二致。”
“住口,阳子,我不想听妳的感伤——”
“我会离开家并不是因为我被赶出去,而是父亲主动离开的缘故。他看破了这个腐烂的生活,为了潜心研究而走。是的,父亲爱着母亲。即使是得到那种病症,变得如此丑陋的母亲,父亲也仍深爱着她。所以他才会想尽办法,想要尽快开发出治疗法。我好不甘心。我恨母亲,想欺负她,将她折磨到死。反正只要我不照顾她,那女人很快就会死了,要杀她易如反掌。我对她在立场上拥有绝对的优势,我想杀随时能杀,但是我终究还是下不了手。我每天每天在她耳旁说着怨恨的话。当时的我有的是年轻,她则什么也没有。”
阳子走过了美马坂身旁。
我这时才第一次感觉到恐怖。
这里不是我能入侵的空间!
我害怕起来,这里是不可开启的,
隐密之匣。
但是,
“母亲知道父亲的住处,可是说什么也不愿告诉我。我对于只告诉母亲住处的父亲感到很悲伤,对于已经如此崩坏却又藕断丝连的夫妇羁绊感到很嫉妒。”
阳子缓缓地摇晃着。
匣子小幅度的振动随着她的摇晃转化成大型的晃动。
“当我知道我怀孕时,我真的很高兴,无论如何都想把孩子生下。因此,那个柴田的提议对我来说是顺水推舟。私奔——有一半是真心的。我本来就不把母亲放在眼里。后来虽然失败被抓到,反正钱拿了就好,之后的援助金也只是顺便。我是不怎么聪明,但笨归笨也并非完全没有欲望。”
增冈取下眼镜擦汗。
知识与教养,在这个匣子里什么用也没有。
“加菜子是个好孩子。雨宫很热心地帮忙我照顾母亲——但我最后还是对母亲见死不救。听雨宫说,母亲入院之后曾寄过好几封信给父亲。她的手部活动不便,所以是请护士为之代笔。我听到这件事非常不愉快。不过我有加菜子,也不认为自己输给母亲。反正只要丢下她不管,那女人迟早会死——”
是京极堂提过的要求离婚的信。
“因此她入院之后我只去医院两次。后来死了也不觉得悲伤。十几年来,我把这一切藏在心之匣里,盖上盖子,闭着眼掩着耳,才总算能让自己觉得过得有点幸福。或许全部是雨宫的帮忙吧。中禅寺先生刚刚说的没错,他是个很幸福的人。我在他的帮助下,总算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在那之前,我觉得自己是鬼,不,是更加莫名其妙的,虽恐怖却又模模糊糊的东西。”
魍魉。那就是魍魉。
我心中的魍魉也,动了起来。
“须崎自我孩提时代就经常在家里出入。一开始我见到他来摄影棚时很惊讶。他对我说,他知道我有孩子,还说他知道父亲是谁,要我给他点钱。那时的我很迟钝,惊讶归惊讶,但没立刻想到这件事如果公开会造成什么影响,也没想到那是他在对我勒索。后来,须崎死缠烂打地跑到摄影棚好几次。不过说是勒索,其实要求的金额也没多少,他向我索求肉体关系时我拒绝了,他也很快就放弃。不过在拒绝太多次金钱上的勒索后,他说要让加菜子知道,所以我立刻隐身了。”
美马坂的背部一动也不动。
阳子背对着美马坂朝向我。她的眼神涣散,瞳孔之中开放着无间地狱的入口。刚羽化完毕的蝴蝶现在正徘徊于迷宫之中寻找出口。
“——在现在的家里与加菜子和雨宫度过的那几个月,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像个人的生活。所以增冈先生来洽谈遗产事宜时——我真的觉得很困扰,希望他能早点回去。我之所以没老实说加菜子不是弘弥的孩子,理由一点也不复杂,就是因为雨宫先生同列席上而已。虽然他再过一年就结束他的责任了,不过他曾经说过,任务结束之后还是想跟我们一起生活,而我也如此期望。所以,我不希望让他知道事实——加菜子是与我的亲生父亲生下的有违伦常的孩子。雨宫是因为一心以为加菜子是弘弥先生的孩子才会一直待在我们身边,事到如今我说不出口,也不希望因为说出真话而破坏了今后的生活。但是我也不能让加菜子继承遗产。我不希望加菜子成为柴田弘弥之子。我希望那孩子永远是我爱过的第一个人,同时也是最后一个人——美马坂幸四郎的孩子。”
“所以说加菜子——是你的女儿,也是美马坂的女儿——亦即妳的亲生妹妹。妳虽说了很多谎言,却也一直呼喊着真实——”
京极堂说。
“所以说——妳并不是因为崇敬母亲才将艺名取为绢子。阳子小姐——是因为妳想要取代你的母亲,想取代美马坂绢子吧。妳想要成为美马坂幸四郎之妻绢子——所以才会取这个名字的。”
“是的。美波是从美马坂的美与父亲出身地的神社而来的。”
“是德岛的弥都波能卖神社(注)嘛。”
注:弥都波能卖是冈象女神的万叶假名(假名发明前借用汉字的表音方式)名称,念法相同。
“您真的什么都知道呢。”
阳子以她鲜红的嘴唇笑了。
“加菜子不在之后,我才总算了解了母亲绢子的心情。我是——全世界最过分的女儿。一想到母亲是在什么心情中死去的,我就痛苦得几乎要昏迷。木场先生——来我家的那天,我写了致给母亲的道歉函。威胁信的时候也一样,木场先生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我最悲伤的时候现身。”
我看了木场。
他的表情隐藏在计量器、机器构成的肝脏肾脏背后,无法看清。
“我把长期以来切割出来的父亲照片放回原本一起拍照的母亲身边——我向佛龛里的母亲道歉。道歉了不知多少小时,哭到眼泪干枯,最后——我下了决定。”
“什么决定?”
是木场的声音。
“我果然还是——喜欢美马坂幸四郎。压抑的情感几近疯狂般地满溢而出,伴随着残酷的现实,那股情感又再次回到我的心中了!”
阳子总算回头,看着美马坂。
木场站在美马坂的对面。
美马坂与阳子面对面。
现在任何人都注视着他们两人。
现在的话,现在的话——
我朝匣子伸手。
匣中有
“想干什么!”
美马坂发觉了。
“关口!住手!”
京极堂向我恫吓。
“你想窥视匣子还早一百年哪!难道你也想跟久保、雨宫一样到另一侧去吗!”
另一侧的世界——幸福就在那里——
“如果你真心希望如此我也无所谓,在场的人似乎全都希冀着另一侧的世界。听好,那是幻想,是不该被开启的东西!”
我全身失去力量。
软趴趴地跌坐在地上。
就像过路魔离开后的赖子一样。
“京、京极堂,魍、魍魉到底是什么?”
“关口,魍魉就是境界线。抱着轻率的心情接近可是会被带往另一侧哪。”
“我、我……”
我在不知不觉间,与久保一样变成了搜集者。在窥视了许多人的内心后。在知道了太多秘密后。
京极堂以锐利的眼神看着我,接着又看着站在原地的美马坂与阳子。
“至于科学,也是一种境界线。美马坂先生,若是放任不管,你也会到另一侧去!你要去随便你,至少把阳子留在这里!你刚刚也听到阳子的告白了,他是这一侧的人。这是你身为父母的——”
“中禅寺,感谢你逆耳忠言的再三叮咛,但我终究是听不进你的忠告。”
美马坂似乎看开了。
“什么?”
“我要跟阳子一起下地狱。”
“爸、爸——”
美马坂朝向京极堂。
“阳子,够了,我已经十分了解妳的心情了。”
“爸爸!”
“会变成现在的情形不是妳的错,是我缺乏理性,没能拒绝妳的诱惑所造成的。中禅寺说得没错,我得向绢子道歉。因为——”
美马坂不看阳子地说:
“——因为,我也爱上妳了。”
京极堂的表情显得十分悲伤。
“所以,我更不能停止这个研究。因为这是为了我自己与阳子——妳的研究。”
阳子心情激动,木场接近她。
美马坂与京极堂对峙。
“中禅寺,你说我潜入他人人生的缝隙,打乱了他们的一生。如果要这么说的话,未经同意闯入并打乱我的人生的人就是中禅寺秋彦——”
美马坂甩下巴指着京极堂。
“你啊。”
“呵,这倒有趣。”
很意外地,京极堂竟然笑了。
“你知道你玩弄的那些诡辩是多么令身为科学家的我困扰吗?我是科学家,我在奉物理法则为绝对准则的世界里思考、生活着。你——却打乱了这个规则。我处理的对象不是原子也不是中子,是人类。医学必须将人类视为物品来处理。如果说开刀会痛、吃药会苦就不治疗的话,受伤、生病都好不了。你根本就知道这个道理,却又毫不在乎地向我开启了精神世界的大门。你并非浑然不知,而是明知故犯。我多么想对你还以颜色啊!对于身为科学家的我而言,眼睛并非心灵之窗,而是眼球与视神经。是巩膜与脉络膜与视网膜与水晶体与睫状体与玻璃体与角膜。我在瞳孔深处看不到心之黑暗也看不到希望之光。所以你看!这个人工人体是我创造的。你不管说再多都无法创造出永远的生命!可是我创造出来了,再过不久就能完成。科学是境界线?少瞧不起科学,科学是真理,是本质!”
“美马坂先生,那只是幻影哪。”
京极堂为什么能若无其事?
“你其实已经看过了吧?”
“看过什么!”
“当然是瞳孔深处的光与暗。所以你移植不了映着心之黑暗的角膜,不,是变得办不到了!所以你才会在活体移植的研究上挫折,所以你才会完全舍弃当初原本想平行研究的免疫与基因操作及生命科技,只能全心全意投注在如此丑陋的人工人体的研究上!”
“中禅寺,住口!”
美马坂开始混乱了。他听了阳子的告白俊,他那固若金汤的防御总算开始崩了一角。
由其缝隙中窥见黑暗,京极堂难道毫无所感吗?
为什么这个黑衣男子不会被带到彼岸!
但是美马坂仍旧很顽强。
“但是中禅寺,你也给了我一个提示。世界并非只有外在的世界,脑中还存在着另一个内在的世界。那是脱离一切物理定律的世界。而且认识外在世界的器官也是脑。只要刺激脑的某些部分,即使没有体验过也能拥有相同感觉。我们可以靠电流的讯号来创造出与实际体验相同的记忆。也就是说,这个外在世界全部都能置换成电流的讯号。那么,只要脑能永远存活就等同于不死。所以我才要舍弃人体这种污秽不完全的载体,创造出完全的脑的载体!”
“那你那个匣子就是完全的载体吗?”
京极堂朝美马坂走近一步。
“正是。再过不久即将完成。虽然你说没有装置可取代人体的接受器官,但这种东西是没有必要的。我已经设计出实际上没看过没听过没嗅过也能获得相同刺激的装置,这个实验需要能正确表示意志的实验体,所以无法以类人猿代替。”
“你打算用久保来实验吗?”
“打开头盖骨,埋入电极,即使切断视神经也能看到景色,能听到音乐却不需要鼓膜、蜗牛、柯帝氏器。怎样!很完美吧。在这里有永远不会衰减的无上幸福!”
他的声音完全超乎了寻常。
“疯了——”
鸟口说了这句,向后退了几步。
增冈以像是在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美马坂。
青木站起来。
京极堂说:
“鸟口,他的精神很正常。他很认真地这么想。”
由我这里看不到美马坂的表情。
京极堂更向前踏出一步。
“美马坂先生,你办不到的。你的理论错了,而这里也没有那种装置!那只是你的妄想!”
“中禅寺,你很不甘心吧。那些嘴上胡扯着什么灵魂的救赎、永远的真理的宗教家们到头来还不是只有一死!你也一样,只有一张嘴皮子,只会诡辩罢了。”
“美马坂,你知道吗?意识并不是只有脑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人类之所以为人类,是因为他保有完整的人体,脑髓只是个器官。部分有所欠缺的话的确还能弥补,但只剩脑部的话什么也不会留下。身体与灵魂是密不可分的。”
京极堂又更走近一步。
“脑髓也只是一个部分。把脑当作人的本体,就跟以为灵魂藏在人体里面一样可笑。没有现世自然没有彼岸,没有肉体自然也没有心灵。”
“你只是输不起而已吧。”
京极堂接近到脸几乎要与美马坂相贴,美马坂被他的气势所摄伏,后退倒在椅子上。
“美马坂先生,既然你还不肯接受,那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吧。”
他的声音有如私语一般低沉。京极堂把脸靠上去,美马坂的鼻尖与京极堂的肩膀几乎快要相碰。他在美马坂的耳旁,以那极端低沉的嗓音说:
“——脑只是镜子。连接在机械上的脑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