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姑获鸟之夏-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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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堂抓起桌上的书摇动着。
「第一点,口传中的产女,根据地方也叫产女,不过,比如说,像现在所描叙那样的下半身染血、溃烂什么的,总之,样子还要更恐怖些呢。这幅画画的不正是涉水途中淋了雨的模样吗?石燕故意画成这样的吧。」
「喔?」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错愕感。
「那幅画不是下半身都被鲜血染红了吗?」
看起来的确如此。
「别说梦话了,这本书是单色印刷唷。」
递过来的书的图版确实和刚才的一模一样,可是,女人裹着腰布。仔细地看那婴儿,婴儿看起来圆圆滚滚很健康似的。
没有任何地方染血。
可是,女人仍然一副困惑的表情,不吉样的感觉也没变。
「关口君,说不定你还拥有现在已消失了的解析产女的理论呢。」
风铃又响了起来。
京极堂吃完大碗盖饭以后,打开那个罐子的盖子,怂恿我吃干果。
「来颗佛舍利子吧。」
「你这遭天谴的家伙!你绝对会遭佛惩罚下地狱的。」
我说着,抓起一粒干果。
微妙的失调感很快淡下去了,可能是光线影响,看错了吧。
京极堂也抓起干果,说道:
「呵呵呵,什么惩罚,是功德呢。」
「话说回来,这个干果的前生,也就是说圣人希达多(译注:圣人释迦少年时代的称呼)的出生,好像也很异常哩。」
为了理解他又将展开什么话题,我需要刹那的时间。
「以释迎先生为例不太好……有点儿不同。对了,先说平将门(译注:日本平安朝时期的武将,生年不祥,卒于九四〇年)吧?根据《法华经直谈抄》记载,他在母亲的体内待了三十三个月呢。」
很奇迹似地,话题又转回来了。京极堂开始提起有关「怀孕太久」的话题,这也是我最初来拜访他的理由。
「另外,举有名的例子,象武藏坊的弁庆(译注:日本镰仓时期的僧侣,生年不祥,卒于一一八九年)吧,根据《义经记》这本书记载,他是在十八个月后才出生,《御伽草子》这本书里的一篇,令人惊异地记载他三年三个月、实际上三十九个月以后才出生。出生的时候,毛发牙齿都长了,是个不像父母的『鬼子』哩!至于《庆长见闻录》里,记载一个叫大鸟一兵卫的粗暴的家伙,也是在入狱前若无其事地说自己在胎内待了十八个月才出生。不过,这是他自己声明的,这倒很奇怪。」
「怎么除了释迦以外,其他都是坏人?」
「弁庆法师不算坏人吧,只不过爱吵架。只不过,说是坏人还算是往好处看呢。像将门新皇(译注:即平将门)到最近为止,都还被当作大坏蛋哩!对了,说到坏人,伊吹山(译注:位于滋贺、岐阜两县国境的山)的酒吞童子(译注:装作鬼的模样,劫财劫妇女的盗贼)也很吓人。」
「酒吞童子指的是住大江山(译注:位于京都府西北部的山,在那山顶千丈岳,传说有酒吞童子住的窟)那个吧。」
「只不过那个故事比较有名而已,反正怎么说都可以。那个鬼怪的大头目呀,在《御伽草子》里那篇~伊吹童子~中记载,他在第三十三个月、《前太平记》则记载在第十六个月出生。」
「可是,十六、十八、三十三、三年三个月,排列起来,缺乏可信度,会让人觉得是后来才加上去的数字。」
「当然是后来加上去的。他们变成残虐无道的鬼怪,被打上穷凶极恶坏人或豪杰的烙印的时候,因为■往前追溯而有了过去■。」
「这不正像量子力学吗?」
「是啊,鬼经常是透过『异常的出生』而产生的。过去一直都存在着这种强烈的民俗社会的共同认识,尤其是咱们日本更彻底。反过来说,基于『异常的出生』而获得的鬼的共同认识,本来就存在。所以,实际上的鬼啦或穷凶极恶的坏人,如果不是『异常的出生』,就缺乏说服力。这是因果关系的逆转。当追溯到被观测为鬼的时候,出生异常的过去就成立了。可是,真正因异常生产而生下来的孩子,变成鬼或坏人的证据反倒一个也没有。」
「真正是『异常的出生』,可是毫不受影响地度过平凡人生的例子没有吗?」
「没有。怎么说呢?因为『异常的出生』生下来的鬼子(译注:不像父母的孩子)的未来是决定性的,他们一定会被杀掉。」
「可是,酒吞童子不是活下来了吗?如果那么确定会被杀,鬼和坏人就不至于出生了。」
「所以当酒吞童子被打上鬼的烙印时,■回溯的过去就已经决定了■。那时候没被杀掉只是丢弃的理由是可以存在的。如果有人躲藏活下来而过着普通人生的话,那么,回溯『异常的出生』的过去,也就完全消失了。」
我终于了解京极堂为何作如此冗长的演说,来破坏我的常识的理由了。现在的我,对这个「异常的出生」所拥有的特殊结构,已非常能够理解。但是,如果换成刚来这里拜访时的我,结果会怎样呢?不仅无法理解,而且一定会解释为「怀胎二十个月的孕妇,会生下鬼或坏人」,然后可能会写下夹杂着习惯性的科学知识,以及充满欺骗的鄙俗忖测的报导。竟然不知道也许会使因「异常的出生」获得生命、本应度过一般人生的孩子因此产生混乱。
「看来好像你懂了,老师。现在的咱们虽无法理解民俗社会拥有的共同幻想,但也不能擅自曲解不理解的事物,或者佯装不知情什么的。现在的社会,终究无法理解鬼子的概念。不过,如果只是不了解,那也就算了。鬼子的意思,在现代完全被理解为其他的意思,那是我无法赞同的。写报导是你的自由,反正报导是个人的发挥,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写那些把无罪的婴儿的未来,限定为鬼或蛇那种不负责任的报导。」
京极堂看出我的心事似地说道,喝了一口麦茶。
「呵,早就不想写这个报导了。的确像你说的,这比你把那种果子放罐子里的习惯更坏呢。」
我是真的这么想。朋友看我的态度变柔和了,可能以为他的话说过头了,做出一副同情的表情,伸手搔着下巴后,问道:
「你是被谁教唆来提这些话题的?」
「什么,还不是你妹妹!」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可是,京极堂一听,眼看着他表情转为极不痛快似的,他说道:
「那个可恶的疯丫头,真拿她没办法!」
我听到哥哥批评和他自己一样疯癫的妹妹,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没什么好笑的吧,做哥哥的可担心着呢。」
说完,京极堂的表情显得很复杂。这个爱讲理论的朋友,一提到妹妹就冷静不下来。
京极堂的妹妹叫敦子。和这个不健康的兄长一点儿也不相似的,是个健康好动的女孩子。姿色也迥异于这个如死神般风貌的兄长,是个清秀佳人。不知内情的人,似乎都会以为是他老婆的妹妹。妹妹小京极堂十岁,所以大概二十岁左右吧,从高中女校毕业后,立刻宣布自立,离开家里。后来靠自己的能力存了学费,靠自学进了大学,但后来觉得学校没意思,退了学。在这方面,倒确实承继了兄长的血统。现在在位于神田的出版社工作,是个独当一面的杂志记者。事实上,我不过以她的朋友的名义,从她那儿获得工作,倒不是因这份人情而夸奖她。她的确是进来少见很实在、独立的女孩子。
「不,为了敦子君的名誉,先把话说在前头,你妹妹想采访的不是孕妇,是孕妇的老公。你妹妹是不写变态、不入流报导的。」
这个古怪的兄长也担心着妹妹吧。动不动就要提供意见给妹妹,如果因为我而导致他们兄妹吵架的话,我也不好受,所以我辩解着。
「做丈夫的怎么啦?」
京极堂不解地问道。
「嘿,那个丈夫呀,好像一年半以前失踪了。」
「这种事现在一点儿也不希罕嘛。为很么那家伙要去采访?」
「听我说完嘛。」
我有点儿装模作样地答道:
「那个丈夫好像是■从密室中像烟一样消失了■,这不是很神秘吗?绝对有采访的价值。」
「噢!」
京极堂眉毛上扬,仍然用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望着我说道:
「真无聊,听起来像不入流的侦探小说。有逃生的路吧,那家伙用线做的工艺品脱逃了吧。」
「不,小说里虽然经常有,但实际上从没听说过呢。无论是多无趣的诡计,只要实际上发生了,就要写成文章。嘿,我也曾写过虚构侦探小说,我只是征求你的意见而已。不过,听说那个失踪男子的妻子,模样也很奇怪。我很感兴趣地间接问过了两三个人,结果呢?想都想不到的传言竟传了开来……」
「这可触动了你那喜欢怪诞事物的心弦了吧。你不说也没关系。不过,敦子竟会征求你的意见,虽然是自己的妹妹我也只能说她一定是求助无援了吧。如果是我就会说去问浅草的法师还更有参考的价值哩。总之,我大概了解了,做丈夫的失踪一年半以后,如果不怀孕二十个月那就不合了。」
京极堂这次用一副很难喝的表情,喝了一口可能变凉了的麦茶。
「不过,关口君,如果那个太太在丈夫失踪期间有了姘头,然后怀孕,为了使事情合乎情理而撒谎,这种想象也可以成立唷。」
「不,发现怀孕,好像是在她丈夫,那招赘的养子,失踪后不久的事喔,已经怀了三个月的孕了。」
「原来如此,所以说怀了二十个月,可是,总觉得……」
京极堂止住了话,眼睛望向回廊。
我虽然有些困惑,不过,我把听来的传言全部告诉他了。
「呵,就像你所想的,全是可疑不足采信的事情。关于这件事的传言似有若无地,实际上已四处流传了。」
「愈可疑愈受大众喜爱。为了我这个后学,能告诉我大众的想象力究竟是怎么回事吗?老师。」
京极堂很意外地表示了兴趣,也许是提到他妹妹产生了效果。
「呵,就像你说的,全是陈腐的因果的话题。例如几代以前,祖先杀死婴儿,遭到谴责作祟啦,不能生育的女子被虐待致死几代前的媳妇产生怨恨啦。然后,如同你所暗示,实际上,那个老婆听说是有姘头。正因此调查她丈夫失踪的原因。传言说失踪丈夫被姘头杀死,丈夫的恨使老婆迟迟不生产,如果是这样,那么,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失踪丈夫的,而是姘头的了。还有,嗯,也有丈夫还活着的说法。说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而躲了起来,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这个老婆遭到强暴而怀孕,老婆期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丈夫回来。可是,孩子生下来后,将会被识破父亲是谁……」
「所以,忍着不生下来?这么一来,分娩、放屁什么的不全乱七八糟吗?」
「是传言啦,是风闻。没什么理论基础。还有更好笑的呢,说孩子的老爸是猴子。是生下个毛茸茸孩子的要紧事儿呢。」
「难道孕妇在忍耐吗?已经是超越常规蛊惑人心的谣言了。我还想听听有点儿道理的,没想到未免太离谱了吧。连喜剧电影的题材都谈不上,既没品味又没教养。」
「不过,我也听到了有点儿趣味的谣传。说是失踪的丈夫,战争时曾在德国的纳粹研究所开发了秘密的药,战争结束后,把药带回来,用妻子的身体做人体实验……」
「啥实验呀?拖延生产日期有什么好处,一点儿也不有趣。」
「你对着我生气有什么用。嘿,实验可不是延迟预产期的那种实验啦,是培养人的细胞,制造复制人的实验。如果这样,就有可能吧。」
「理论上说来以现在的技术还做不到,还需要一百年吧。」
「这不是事实,是愚蠢的愚民的胡言乱语。所谓胡言乱语,指的是应该在她肚子里接受生命成长的,是那个希特勒阁下吧。」
京极堂翻白着眼望着天花板,吐口大气后,表情很无奈,无力地笑了笑,说道:
「如果早知道你要说的是这种话题,我早就打烊睡觉了。一想到路上行人每个人都在想这类事情,我真想一头撞死。」
由自己的嘴试着告诉别人时,的确像是无奈鄙俗的证据薄弱的谣传。说是中伤也不为过。可是,最先听到这个谣言时,由于觉得有趣,所以,我为保有这种感性的自己感到些微羞愧。
「那个被说得这么严重的可怜的妇人,到底是哪里的谁呀?」
朋友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
「如你推测的,就是那个想看名医也无法去看的妇人。怎么说呢?那个妇人的娘家是妇产科医院哩,而且还是江户时代延续到现在的老医院。」
「喂,江户时代可没什么妇产科医院唷,说老医院也很怪。」
「不,在江户时代,家系好像是四国诸侯的医生、所谓御医的家伙。明治维新的时候,紧随着诸侯来到东京,趁火打劫、混人耳目地建了大医院,所以说是老医院。在昭和初期(译注:昭和时代从一九二六--一九八八年),曾有内科、外科什么的,业务十分鼎盛。在中日战争前后,不知为什么景气转坏,现在只剩妇产科了。可能不是什么名医吧,由于处在混杂了施咒术看病的时代,所以医术也没怎么进步吧。不管怎么说,总之是无法适应现在的时代了。就像你说的,医学日新月异,其实只要雇用高明的医生就好了,可是好像也没这么做。而且因为家系是御医,又不能断了香火,所以终于接纳了大学毕业的招赘养子。」
「失踪的就是这个家伙?」
「对。加上女儿催患原因不明的病,孩子生不下来,引起奇怪的谣言。由于是很有权威的老医院,又不能带着女儿去给其他医院看,事关信用问题。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呢。」
京极堂沉默了。
似乎是我